80.憋出来的见识

　　一晃半个月没得安生。
　　这天吃过早饭，董素环提了个篮子，胳肢窝里夹了个线拐子，倚在屋门上说了声：
　　“爹，可千万抽空去老吉叔家看看。”没等爹回音，连跑带颠的往门外去了。
　　“怎么就不知道个愁，什么好年月，还那么毛手毛脚哩！”娘爱抚、娇嗔的叨咕道，抬头一看人早无影无踪了。她看了看老伴，说：
　　“今儿个有工夫？”
　　“我正盘算这码事儿呢，有工夫没工夫得去一趟。”
　　董老宗一边披褂子一边向外走，出门从房山北边下了坡，转到了老吉家房后。见素环往北园子去了，他站下脚想嘱咐一句“加点小心”，仔细一看，他旁边是瑞灵，就没再出口，径直往老吉家去了。
　　素环本是找万祯他们商量怎样坚持学习的，走到胡同口正遇上瑞灵婶子，说几个孩子都到北园子侍弄菜去了，她一听，觉得一大向不到北园子了，这些天心里憋屈的不行，正好走走看看。没想到老远一看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往常进院子看见那水灵灵的蔬菜，就觉得心里舒坦，眼下可不同了，大片的园子，草荒不用提，干裂的地皮一看就使人揪心，根瘩、莴苣叶子都蔫了，西葫芦叶子像落下的伞，拳头大的葫芦一个个落了蒂，烂在地上长了白毛，韭菜绒细都摊在了地上，架黄瓜火笼的黄了叶。瑞灵指着几畦小葱，说：
　　“你看，几天没人管草比葱还高哩。哪辈子菜地里有草呢？眼下这工夫没人敢下地，一早一晚抽空侍弄下子，顾了吹笛，顾不了捏眼儿。今儿个修炮楼，明儿挖大沟，正赶上大田里抢收抢种，忙得屁股脑袋不识闲儿，还顾得了园子。日本鬼子算把人整治苦了……”
　　瑞灵边走边叨咕，素环就一边听一边想，觉得这就像孩子们一样，正是教育、调理的时候，不抓紧管管，学业一荒废，学会的几个字也得就白粥饭的吃了。
　　“弄菜呀环子？你爹更没工夫侍弄，先在我那撇点根瘩吃去。”老明爷温柔的，一边拧着辘轳一边招呼道。
　　“不，爷爷，院里那点菜就够吃了。”说着，见万祯、银根、灵芝都凑到井台上来了，她瞅着他们笑了笑，说：
　　“我想找孩子们商量商量怎么坚持学习。”
　　“唅！还拘在一块儿呀？”
　　“不，爷爷。”
　　“我说哩。躲还躲不过，可不能打出个幌子去招风惹事。”
　　“是。咱得想个一举两全的方法，认了字还不惹风险。”
　　“那赶情好。”
　　扫荡以来两个多月了。几个孩子在家没着没落的多么想念学校啊。听老师这么一说，一张张黑瘦的小脸上绽出了一排排洁白的牙齿。
　　灵芝说：“不上学怎么个坚持？”素环笑吟吟的梳理着灵芝那蓬松的乱发，说：
　　“灵芝，你会写‘西葫芦’几个字吗？”
　　“‘西’会写。”
　　“‘豆角’哩？”
　　“不会。”
　　“万祯，你会吗？”
　　“都会写。”
　　“这样吧，老师出个题，你们答卷。答不上的自己找老师，谁会就找谁。答好后悄悄交给万祯。万祯先评判一下再给我，最后老师一个个地给讲解。这会儿先干活，歇气时可随时在地上练习，回家后写在纸上看行不行？”
　　“行。”
　　“题目是：写出现在这园子里所有的菜名。看谁写的对，写的全。”说完她一个个的看了看，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又像在课堂上一样紧紧盯在自己的眼前，银根转动了下那乌黑的眼珠慢慢地移向天空，想了想笑眯眯地说：
　　“这题……”
　　“没答过，是吧？”素环又巡视了一遍，孩子们正期待的望着她。
　　“非常环境就得采取非常的学习方法。”素环依然含糊地回答着学生们。
　　几个学生相视无言地笑了笑。不一会儿，像在教室里看着书本上自习，一个个把眼光落在了菜畦里。
　　黄瓜、豆角、西葫芦、莴苣、茴香、葱、蒜、辣椒……指指点点，嘟嘟嚷嚷，聚精会神的数落起园子里的蔬菜。
　　“嘿嘿嘿……”老明爷会心的笑了，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真挚。
　　瑞灵光顾去自己地里弄菜，没注意素环和孩子们说了些什么，见老明爷孩子似的直笑，大远就打趣道：
　　“鬼子两天没折腾，老明爷可又还阳了，打扫荡以后头一回看见你这样高兴。”
　　“我正思索素环哩。可真有法儿，教孩子们认了字，连书钱都不用花，还省得担惊受怕的。”老人家把素环让学生们写菜名的事一说，瑞灵就夸赞开了，什么热心呀，机灵呀，坚决呀……素环就不好意思的做着解释。几个人正忘乎一切兴高采烈的谈论着，忽听得谁喊了声：
　　“别嚷嚷，你们听——”几个人闻声望去，见顺霞提着一篮子菜，从坟道沟里上来了，还没容搭话，木道沟方向传来一声清晰的枪响，接着，噼噼啪啪响作一团。素环拔着脖子想看个究竟，沙疙瘩和王家坟的树遮了个严严实实。
　　“快走，环子，进村去！”老明爷一催促，她瞥见从东西枣树疙瘩中间跑出一伙人来，是那么舍生忘死没命似的跑着，枪声像紧跟在他们后面。见势不妙，她紧随着顺霞跟瑞灵婶往村里跑起来。没几步，村西北角上一股敌人包抄过来，只见先头跑的一伙被逼向他们来了。后边的人们像没发现村边的敌人，一股突又跑出来一群，和大沙坡上的一股连在一起，一铺面儿向村里扑来。素环她们刚跑进胡同，包抄过来的鬼子就开了枪。眼看人们被截向正东，有的栽倒在沙坡上，有的滚进了庄稼地，跑在最前面的那伙追上了她们，进了胡同要超过他们的时候，素环才吃惊地发现是志明和付老师他们，正喘息的上气不接下气，谁也顾不的搭话。接着又见刘旭东、刘明生身后是区委书记和区长。
　　“啊呀！敌人追赶的是他们呀？领他们往哪儿跑呢？”她刚一闪念，就听瑞灵婶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喊道：
　　“上俺家！”话音没落，“咯炸”一发炮弹打在五道庙前的房角上，人们一下子跑了个七零八落。刘旭东赶到前面使了个手势，区委书记、区长、志明、明生跟着直奔了南街。付金涛和素环、顺霞跟上瑞灵婶朝她家跑去。万祯、银根、灵芝几个孩子是用不着奔命似的躲藏的，可是都惦着老师们的安危呀，也紧贴在身边跟上奔跑。等老师们随着娘跑进家门的时候，万祯拦住银根和灵芝嘱咐了几句什么，两人又燕飞似的跑开了。不一会儿，万祯从家里提出一个洗衣盒放在门旁的井台上，很快小灵芝抱来一堆该洗的衣裳，万祯帮着提了水，等灵芝坐在井台上涮起来，他却顺着墙根儿悄悄的溜了。
　　街上闷声闷气的响了两枪，一个戴着黑墨镜、穿洋服的家伙拐向胡同里，身后跟着三个鬼子兵，大皮鞋“咯吱……咯吱”响的瘆人，一个鬼子哇啦了一声，那穿洋服的家伙问灵芝：
　　“前边那几个人跑到哪儿去了？”小灵芝扭动了一下身子随便一指，几个家伙踢踢踏踏就向西街跑去了。消停了没有吸袋烟的工夫，西南上枪声又响乱了。小灵芝有点后怕，站起身来，把大盆向墙角拉了拉，稍隐蔽了点，又洗起来，不时地向大街上望一望，多么盼望万祯、银根他们快回来啊。
　　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隐隐约约听见不少人乱糟糟的喊叫声，灵芝浑身颤抖了一下，立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觉得浑身冷得像那井水，小心灵上预感到发生了什么灾难。
　　原来刘旭东领着区上的几位同志和志明他们跑到南街被鬼子朝见了影子，等他们扑进王家场院时，鬼子已尾随上来了。刘明生机灵、果断地就把安置在门旁的“子母弹”箱子移到门口中间，他们刚钻进看场院的小屋，“子母弹”像一声巨雷把个门洞炸上了天。七八个鬼子死的死伤的伤，横躺竖卧血呼啦的倒了一片。气急败坏的鬼子汉奸，围上看场院的小屋，疯狂的施展了报复手段，一边嚎叫一边投手榴弹，把个院子弄了个乌烟瘴气。
　　灵芝虽然惊吓了一下，仍没离手的搓洗着衣裳，也没片刻松懈观察动静，万祯刚刚在胡同口一露面，她就注意到了，见万祯脸色阴郁，心里更不踏实，等不迭老远就问：
　　“怎么样？”
　　“志明叔和区上的领导被鬼子堵在洞里了。”
　　“啊呀！”灵芝猛地一怔，木呆呆的张望着万祯再也不出声。
　　大门悄悄地开了，万祯急忙望去，娘走了出来。忙把听到的消息向娘说了一遍。只见她两眉紧蹙，脸色很不好看，绷着嘴唇什么话也没说。过了一阵子，进院后又提出个小水桶，蹲在井边，把水桶系了下去。小桶叮叮当当碰着井框，只听她自言自语把万祯告学的话絮絮叨叨重复了一遍，末了说：
　　“沉住气，到一时说一时。”小灵芝莫名其妙，直瞪着眼听着，银根站在身边多时了她还没发觉。
　　“嫂子，赵老师没事儿。”
　　瑞灵又不慌不忙的说：“淑萍挺好的。”说完站起身把小桶提了上来。
　　原来，瑞灵家的洞延伸了六七丈，一股伸在猪圈里，一股伸在胡同里，气眼儿就设在这井里，离水面三尺高。松动了几块砖，平时堵着，用时抽开，可以通气，可以排水，必要时还可作出入口。今儿个她就是凭着这个洞才敢把老师们领到家。要不是那一炮，说不定区上的几个人都会跟上她钻进去。今儿个几个老师仓仓皇皇往洞里一进，她就赶忙嘁嘁喳喳把洞里的情形和遇到万一的对策草草交待了一下。付金涛让顺霞和素环守在洞口，自己按照瑞灵的指点在洞里摸索了一遍，就蹲在气眼儿处听起动静。外面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唯有瑞灵的话让人增添了恐惧和担忧，所以在他向素环和顺霞告学时，只说了“赵淑萍平安无事”。说完又很快回到气眼儿处，多么希望再听到些能抵消这不幸的消息呀。
　　为了缩小目标，瑞灵让万祯领上银根、灵芝躲进家里，她坐下替灵芝洗起衣裳。
　　孩子终究是孩子，怎么能呆得住呢？况且藏藏躲多已成了家常便饭，抓不到头上就由自己。几个人进了屋就想找点营生，自然想起了老师给布置的功课。万祯从本子上撕给每人一张纸，找了两支铅笔，各自找了个地方就答起卷子来。边想边写，什么莴苣啦、茴香啦，银根、灵芝写不上来的就问万祯。
　　“瓠子”的“瓠”字都不会写，就写个“葫芦”的“葫”。写好后，万祯拿到井台上，看了看胡同口没人赶紧把纸片卷起来，绑在小桶的梁上，系往井里，学着娘的样子，也轻轻的在井边上“磕”了两下，那小桶滴溜溜转个不停，万祯俯下身子瞪着眼一直注视着它安稳下来，也不见谁动它。他疑惑的望了娘一眼，娘瞅他笑了笑。等他又回过头来向下看时，纸卷不见了。他高兴极了，赶快进屋去一说，几个孩子欢喜的悄悄的跳跃起来，你推我搡，比比划划，像演哑剧。
　　鬼子押着一伙人，把王家看场院的小屋拆扒了个磬净，就地挖了个大井澶，顺着洞口掏了半拉院子，什么也没找到，恶毒的放了一气毒瓦斯，又往井里塞了一堆秫秸，燎了一阵子，折腾到太阳下山的时候，点着了隔壁付金志家五间敞篷，才拉着死尸、伤员从刘庄岗楼沿着新修的汽车路回了县城。
　　付金涛他们从洞里出来，让几个学生和素环、顺霞作伴回家去了。他却转弯抹角奔向王家场院。那儿乱八萦花已满院子是人。刘老沛、董老宗、刘丰年、刘吉昌正指挥着救火的、刨人的，一伙伙的忙碌着。
　　王家的场院已经糟蹋的不像样子，付家的五间敞篷烧了半天。现在火虽然灭了，烟气腾腾有几处还直噼啪乱响，人们也顾不上这些。乱乱糟糟围起个黑咕隆的洞口没命的挖掘，秫秸的烟雾和着毒瓦斯的气味呛得人们都不敢吸气。付金涛估摸治安员他们挖的不会是鸡窝洞，然而哪还有出路呢？一时弄不清。既不好主张快挖，也不便制止，只有随着人们的情绪来定。为了抢救遇难的人们，一群人借着点燃的火光，顺着那黑洞洞的洞口拼命地挖掘，锨镐碰得叮当乱响，人们弄得浑身像个泥猴，不一会儿又挖了一丈多深，洞口找不到了，毒瓦斯的气味也没了，却连个人影也没看见。焦虑、犹豫、浮躁……急的丫头、老宗坑上坑下的转。人们正疑惑间，闫志明从墙豁口里出现了。一见这情景，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几人遇难牵动多少颗乡亲们的心啊。原来天刚一黑，洞里的人们就从村南大井里蹬着水车斗子溜走了。志明激动的感激之后，指着挖掘的深坑说：“这洞挖绝了，任凭什么毒气也进不去。治安员早在洞里给俺们讲了一通挖洞经，这东西就是生命，是坚持抗战胜利的保障啊！”他想趁机会再动员下挖洞的事儿，又一想，什么话比这现实更有力呢！就没再展开讲。付金涛本来有自己的心事志明被堵在洞里的消息还瞒着素环她们哩，如今平安无事了，应当把话说开了。所以等人们散了也顾不得再照料一下烧的破烂不堪的敞篷，拉上志明就往北头去了。
　　顺霞进家一听说志明和区委一伙人被堵在洞里了，脑袋嗡的一声，心就悬了起来，要立即去打听消息。娘让先吃点饭，怎么也劝不听。说了声：“走！”跑出大门领上灵芝就去了素环家。一进屋见虎娃、万祯、明奇、银根一群孩子胖眉肿眼、泪儿八叉正围着素环和赵淑萍哭哩，弄得俩人心慌意乱，正不知所措。原来她俩刚回家，几个孩子踉踉跄跄、边跑边哭来给送信儿，说：“闫老师和区上的领导钻的洞被挖开了，里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准是让人抓走了。”
　　素环和几个学生见顺霞去了一下子扑在她身上，悲悲切切哭得更揪心了。
　　赵淑萍和顺霞压抑着悲愤的心情，劝慰了一阵子孩子们，大家的情绪刚刚安定下来，志明和付金涛进院了。一群孩子呼啦围了上去，素环才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就这样千言万语熔融在不言而喻的事实里。十来双眼睛在这迷离的夜幕里，传递着各自喜悦的心情。素环更别有一番情怀，也像是对受了惊的志明一点安慰啊。迫不及待地把三个学生在应敌斗争中第一张答卷递给他。闫志明茫然的接在手里，展开来一张张翻着看了又看，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微笑。随着董素环对这种学习方法的解释，沉思的慢慢抬起头来，把卷子递给赵淑萍，视线却落在董素环眼前，似乎又没去看她，思绪一下子充塞了脑际：
　　一个村庄好比一个人，学校就像人的脉搏，只要一跳动，不怕是很微弱的，也说明这人还有活力……区委书记、区长对学校寄托了多大的希望啊！自从由河东回来，这话就嵌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然而，在这朝不保夕的环境里到底怎样去跳动？一想到教学就摆脱不了算术呀，国语呀，分组呀，定点呀，什么巡回教学呀，风险且不说，阻力遇到了不少。这不期望的收获——不，作为素环不定耗费了多少脑汁，才一下子解开了扫荡以来凝聚在她心里的疙瘩。他把眼光又投向刚刚看完卷子的赵淑萍，只见她脸上的酒窝微微颤动着流露出非常满意的神情。他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创举！别开生面的创举。一问一答，不兴师动众，不分组定点，大自然是读不完的天书，识字的人皆为老师。简简单单，实实惠惠……”说着巡视了一遍几位老师的眼光。见赵淑萍又点了点头表示了对自己意见的支持。
　　“霞姑，金涛叔，看怎样？”
　　“一传十，十传百，单线联系，个别活动。好！还是付老师那句话，老师的重要任务是启发学习的自觉性。”
　　付金涛回答的更简单：
　　“就这样办，由小到大，由近及远。小学如此，高级班也可以借鉴。随着环境的变化再不断改进。”
　　“银江——”志明把注意力转向了学生，说：“你们几个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好，先从你们开始吧。还用董老师出的题，每人联系三五名同学，按年级不同提出不同的要求。菜名可多可少，但必须能拆开每个字，达到融会贯通，会写，会讲，会用。”
　　黑影里，几个学生都绽开了笑脸，一张张像夜光下的署菊花，无声无息，若隐若现。老师们也会心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