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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应敌自有有心人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08-25 03:29:17      字数:5412

  村东的炮楼子修在了新开的西堡,正冲县城那笔直的公路上。离新沿村东口有三里地,周围一片空旷的庄稼地。老远就能看见车马人夫乱马盈花的,像那年王冠盈他爹出大殡时那么热热闹闹,乱乱糟糟。民夫们穿的紫花粗布衣裳荷弹压着的汉奸们那褪了色的黄皮子,被阳光一照,老远望去也显不出多大区别,使人们看不清有多少汉奸摆布的人们黑夜白天叮当响动的折腾,汉奸们一伙伙在新沿村出出入入。拆房、锯木、抓伕、逮鸡,挨门按户的敲诈勒索,搜查、威胁,恐怖笼罩了整个村庄。一连七天了,志明都没能活动。
  这天,稍消停了一点,偷了个空子就想找老师们商量工作。走到东街正要找顺霞的时候,他犹豫了。顺霞家门口就能看见修炮楼的人们,他既不愿看见,也不愿被看见。正停住脚步,凝视着顺霞家门口犹豫不决的时候,猛然被谁从背后拍打了一下肩头。一转身见秃三、贾金财同一个黄皮子站在了他面前,不由心一怔。可是当他和秃三那贼溜溜的眼光相碰的一瞬间,心倒镇静了下来。
  秃三狡黠的看了一眼贾金财嬉皮笑脸的说:“志明啊,我正想找你哩,看见了吧……”他向修炮楼的地方一指,说:“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是上过保府大学堂的,明是非,识大体,常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日本兵既占了咱这块土地,就不会再离开。人家可不光是为了征服咱中国,还要建设‘大东亚共荣圈’哩。不能净听八路军的宣传,什么‘鬼子杀人放火’,你打人家,人家能不还手,人家的本意是‘中日提携’、‘共存共荣’,你让这位兄弟说说……”他指了一下穿着皇协军服的汉奸说:“无论伙食、月饷,警备队和日本兵一个样……”急嘴脸舌,弄得吐沫星子四溅。贾金财见他扯远了,忙插了话:“是啊。不知道你看见没看见政府的招聘布告,‘社会贤达,有志之士’都纷纷报名了……古语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千不为万不为,总也得为自己找个安全吧。城里那高等学校你也不是没去过,不比这乡野间强。教教学生们识字,我看啥朝代也不能犯什么罪……”似乎觉得话里有些不妥,忙补充说:“不过要像你们领着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口口声声的打鬼子杀汉奸,让人听了必然会不高兴……”说后见志明没反应,心里乐滋滋的,装出了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越发露出教训人的口吻,说:“志明啊,你还年轻,可不要心眼太死巴。嘿嘿嘿……我没别的意思,你是个有为的年轻人,这样荒废下去,总觉得太可惜……”
  秃三像憋着很多屁要放似的忙抢过话头:“抗日,抗日,能抗得了吗?都抗到炕头上来了,还指望着吕正操那帮人神兵天降,像菩萨下界?死了那份心吧!”恶狠狠地说着吐了口唾沫,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又赶忙补充了一句:“说真的,小明子,大哥可没坏心眼儿……”说完两人和那汉奸转身朝街里走去。
  志明脑袋像炸裂一样,觉得太晦气了。心就像那滹沱河上的旋涡,急剧的翻腾起来……什么蛤蟆、老鼠,都成气候了,也想教训人……不伦不类,胡说八道!”
  “他妈的,汉奸!溜沟子的舌头还瞎巴巴!要不怕给老师惹事,真想拿大砖头砸死他狗日的……”银江出乎意料的在胡同口出现了。
  志明说:“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就是这帮小子,准是‘圣贤道’的头头,大庙上闹圣水就是他们搞的鬼。这回上城里联系,也是他们出的点子。秃三还造谣说王财主回来了,要当大乡长……这一窝子汉奸!”
  志明急着要找顺霞,顾不得再听银江那些解气的话,说:“银江,你去找下霞姑,说我在庙西胡同里等她哩。”
  “啊——”银江答应了一声就跑去了。
  赵淑萍和素环一前一后,一个端着半簸箕小麦,一个拿了个笤帚,佯做去推碾子,沿着村边的房根儿,大大方方走进了刘老吉家胡同。见大碾上没人,很快就闪进刘老吉家小栅门。一进门,付金涛正在柴禾棚子口招呼她们。俩人径直走去。
  赵淑萍没来过这院里。走到柴棚口又回过身来仔细的看了一下,觉得各个地方挺规整、雅致,院里种植的花木、蔬菜长得正旺,石榴正开着火红的花朵,吃过嫩芽后的香椿树已放大叶儿……心里一轻松,顿觉已是另一个天地……在那小黑屋里憋屈的太久了。进去一看,明亮的窗子,映得满屋豁亮、雅素。住惯了老乡房子的赵淑萍,心里觉得豁然舒畅。
  付金涛似看出了赵淑萍的心情,说:“陋室生辉。看咱这小屋怎么样?”
  赵淑萍随口说道:“生使山川生辉,陋室何妨?”
  “哟!咱愧领后半句吧。”付金涛敏感地说:“不!我是特赠前半句。”
  “不敢当,不敢当……那是亘古一人。”
  “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哈哈……”一时高兴似乎忘却了身陷囹圄的环境。笑过后说:“我可真想起一个同志的雅兴,也是联大的同学,毕业后到一个中学教书,同学们去看他,询问他住在什么地方。人家说,你们熟悉他吗?当然熟悉,我们是同学。那人说,那好,他就在这两排房子住,你们自己找去吧。我们还以为问路问到了一个别扭人。结果到那排房子门前一走,前边的一个同学就喊叫一声,就在这儿!只见一个小门上贴了一副对联。上联是‘屋小可容月入’,下联是‘檐低不碍云飞’。把门一推,果然他在屋里。咱这小屋不是也阳光明媚,不碍云飞吗?”
  正闲说着,志明、顺霞来了。
  一进屋,志明就说:“今天真晦气,遇上了那几个杂种……”他把贾金财、秃三那套话大致上述说了一遍,逗得大家哭笑不得。志明说:“稳当一下,得好好教育教育这帮东西了。不然,必受他们的害。村里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他们,这帮黑心肠的家伙,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的。”
  付金涛说:“今儿个早晨,我从村公所门前过,见把维持会的大牌子挂上了,说贾金财成了副会长……”人们正嚷嚷哩,有的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贾金财,要给日本人点什么见面礼。没想到傻祥子可正南八北的接了句俏皮话:“啥不得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看,连个不大精灵的人也能分辨是非好坏,可是有的明白人却说,有什么见面礼,那是人家日本人分派的,咱村是三十头肥猪,两条大牛,五十只鸡,外带一千元老头票。你们听,好像这是应该应分的。”
  “谁?”
  “谁!还不就是咱村那年轻的‘同志’。”
  一听,大家都怔住了,志明气得脸色焦黄。
  顺霞说:“他已挂上头衔了?”
  “没听说,反正门前人不少,乱乱哄哄,劈柴的,挑水的,抱碗、抬桌子的,好像应酬什么大场面似的……他倒不一定有了什么角色,不过他跟咱分道扬镳这已讲明了……那天志明我们找他谈了半天,无济于事……”“革命是自愿的,临危妥协不当叛徒才怪!”素环也气愤的插了一句。
  志明不愿再为他拖长时间,说:“开会吧。赵老师、付老师都说过人在变,也向两极分化。从微观上讲,比作一个物体,剔除了一些渣滓,团结得更致密,更坚实、更无懈可击……质地更纯洁了。”接着,志明压低了声音,感慨万端地说:“那天夜里和付老师我们谈了一个通宵,几天来我想了很多,在面临严峻考验的时候,推心置腹实在难能可贵啊。付老师从不愿任职到热爱工作,感到身系祖国未来,这个转变是非同小可,对我们的教育实在太深刻了。这一点,付老师为我们做了榜样……”
  “可不能这么讲,跟你们几位在一起,我是望尘莫及,紧赶也赶不上趟……希望今后不客气的给与帮助。”付金涛诚恳地做解释。
  “好吧。咱抓紧研究工作。”志明瞅了瞅付金涛,说:“付老师有些想法,请他先说一说……然后大家讲。”
  “还没有系统的想。拉拉杂杂抛砖引玉吧。”付金涛说:“我一共讲三点意见:一、按照原来分组教学的组织去掉预备班的小孩和民校就读的成年人,略微调整下基本上还坚持这个形式,以导生活动为主,开展秘密教学活动,教师的主要任务是启发学生学习的自觉性和政治觉悟;二、反复地向学生开展‘五不’教育,今后师生之间、同志之间一律按街坊习惯称道,做好一切应敌准备;三、为了便于指导学生分组教学,初小应再加一名教师,建议请师范毕业时因病未分配工作的刘玉辰留小学任教,必要时还可以到高级班的教学点联系联系,分担些赵淑萍同志的工作……就是这些想法,至于如何分工大家可以商量……”付金涛的话刚一落音,董素环就表态说:
  “我完全同意金涛叔说的……”话一出口,惹得志明、顺霞他们都笑了。赵淑萍也笑着说:“不光口头同意还有行动哩。”说的董素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扭捏了下身子接着说:“这回小学部按街道分,我在南头,霞姑在北头,玉辰来了可分到西头。这样三个片,把各家都熟个透,以防万一,也都安排个躲藏的地方……课程各年级各学科按片包。像我和玉辰无非是多备备课,让霞姑帮着多辛苦点就有了……”
  顺霞瞪着眼睛瞅着这个热情奔放的姑娘,无拘无束的抒发着自己的想法,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点头表示着赞许。等素环的话一落音,顺霞说:“可以,就这么办吧。但我们应估计到,活动起来困难就多了,敌人就在鼻子下边,冤家路窄,眼错不见就到跟前了。我们还需随机应变,应付万一……我看开始时不应求全,但求实。必须能做到真正让学生们学到文化知识,取得学生和家长的信任,才能坚持下去,从坚持中求发展,阵地才能巩固。”
  付金涛说:“顺霞说的对。应付敌人单靠设想几条不行,陈而后我乃军家常事,用之妙存乎一心,随机应变是非常重要的。当前应敌活动比教学困难得多……”
  正说着,只听“咕咚……咕咚……”有人跑的声音。志明从窗子玻璃向外一看,见刘老吉迈着碎步进院就朝着棚子里来了。
  “快,快!一群汉奸来了……”他不容分说拉上顺霞的胳膊就往外拽,人们仓仓皇皇跟了出来,从敞篷转到那个大搧车后面就严严实实地影在里边。志明向外一看,这哪是个藏身之所,惶惑间只见刘老吉搬开一大捆乱柴草,把靠在山墙上的一块石板一搬,墙根里露出四四方方一个窟窿,说:“快进去,这是个夹皮墙,里边有点麦子……快快……”他们一个个钻进那墙洞。刘老吉赶紧按原样封盖了个严严实实,才从从容容、大大方方没事人一样走出柴禾棚子,蹲在菜地里摆弄菜去了。
  汉奸们本来是不管维持会向老百姓要不要鸡啊猪的,可是秃三这个小子坏,他非说八路镇护着,老百姓不敢交猪,一伙监工炮楼的汉奸正想捡点洋落,就狐假虎威,呼儿喊叫,摇旗呐喊的来了。挨门挨户跟着捆猪,抓鸡,胡翻腾。弄得孩子惊大人慌。
  这会儿,他领着头,解玉海、王奎清分左右陪着一个身材高高的皇协军进院来了。身后拖罗罗一群汉奸和维持会的人们。刘老吉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给他们陪了个笑脸,说:“大伙辛苦了,屋里坐坐……”
  秃三顺势说:“老吉啊,你是个明白人儿,这维持会是个支应机关,是为了众人,得众人来抬举,即把兄弟举起来了,就得帮兄弟一把。这完全是为了乡亲们过安全日子。可不能看着咱兄弟们晒干儿啊!给咱村的摊派你大概听说了,上边分配下来三十一头肥猪,两条大牛,七十只鸡,外带一千五百元老头票,统统限今儿个交齐。常言说,老百姓纳了粮就是自主王。咱一不按‘合理负担’,二不实行‘统一累进税’,咱不偏不向,按老办法支,随地亩银子均摊……”一听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要的东西加了码,还故作聪明地说:“听说你家有口大肥猪想交了,这很好。日后算账,随着行情,水涨船高,让实在人吃不了亏……”
  刘老吉不慌不忙的说:“看让你们办公的费心了……不过你说的那是老话了。要是四月庙前你们来,我正愁不愿上集卖的……”
  “什么?我说大叔啊,咱可别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你以为是打发小孩子哩,三言两语支出去了。你知道咱会长担着多大的是非吗?”秃三瞪着那牛蛋一般的眼睛,说了声“给我抓猪……”狗仗人势,气势汹汹,可是往哪儿抓哩?猪圈里垫的平平展展的新土,连个猪蹄印也看不到。一伙汉奸到处翻腾起来……只听得柴禾棚子里“咣当”一声,把个搧车弄倒了,刚刚溜进去的两只鸡“咯咯……咯咯”的惊叫着飞出来,弄得满棚子尘土飞扬。几个汉奸拍打着身上的乱草沫子、蜘蛛网子追了出来,两只鸡早已飞过矮墙无影无踪了。
  几个汉奸既没看到猪,也没抓住鸡,气急败坏。冲着秃三他们就骂开了:“你们真是废物,守家在地,谁家有猪没猪都不知道……”不知道谁在胡同口喊了一声“这儿有猪……”汉奸们二话没说闯闯的走了。秃三一眨巴那三角子眼,给王奎清使了个眼色,恶狠狠地说:“刘老吉啊刘老吉,他妈的你真会给老子赏脸……”
  刘老吉真想啐他一口,和这个一下子长了两辈的畜生拼一下子。可是很怕他们久留惹了大事,只好强把这愤懑压在心里,捺耐的慢条斯理地说:“咱庄稼人就是实惠……”
  等秃三他们走远了,刘老吉站在门口观察了好一阵子才回到棚子里。把搧车掫起来,挡上了半截棚子,然后又出来听了听动静,才回去把志明他们叫了出来,还很遗憾地说:“胆儿突的吧。过两天整治整治就好了。”
  “嘿!已经满不错了。”付金涛带着一种感激的心情顺口回答道:“今儿个可搪了个大祸。”
  “这只是应付一过箭的事儿。”老吉得意地说:“要动真的还欠大工夫哩。咱光这么个鸡窝洞没个活动气儿保不了险。”
  志明一听满意的点着头,瞅了瞅赵淑萍和付金涛几个人都在为老吉的机警会心的笑着。付金涛说:“老吉哥可真会应酬他们。”
  “怎么,你们都听见了?嘿嘿嘿……要不是……”欲言又罢,像怕惹得人们为他担心似的。
  “老吉哥,你那猪哩?”付金涛心里还有个迷似的。“不是夜里还喂来吗?”
  “夜里?刚才还喂来哩!喂了两个大酒卷子,等牠一迷糊,我就把牠拖到山药窖里了。我让他们连面都见不着,多少钱也不让他顶差,让他个杂种们领功受赏去吧。”说完高兴的孩子似的笑了。
  “叭勾……叭勾……”枪声响在街里,子弹呼啸着从头顶上掠过。
  胡同里传来跑步声。
  “快!”
  几个人朝着东墙投奔去……志明跳过墙,回头要照料几个女老师。只见付金涛正往上搀顺霞,老吉早挎上赵淑萍的胳膊,冲他急拉拉的喊起来:
  “你们还不快跑!”
  闫志明、付金涛和顺霞出胡同就往东拐,钻进了村边的草塘,淑萍和素环被老吉扶过墙,藏在园子的瓜架下,强又躲过了一场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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