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肝胆相照
作品名称:滹沱河水向东流 作者:沧州子系 发布时间:2018-08-24 23:41:50 字数:3627
闫志明站在门口,顺着大街左右张望了一下,散会的人们已无影无踪。他没有直接去叫付金涛那铁桶似的大门,一直向着北头走去。走到丁字街,顺着五道庙的西墙根进入通向村北的胡同里。在一个用秫秸夹成的小门前站住了。那齐胸高的土坯墙围成的院子里,一高一矬两棵香椿树和石榴树,黑森森影在西头三间矬咕嗒的坯房前,东头是两间柴草棚,被房后那一排大叶杨树茂密的树冠一遮挡,更显得阴森瘆人。这是学校炊事员刘老吉的家。
志明悄悄把柴门一推,“咣当”一声,不料门上还挂着个大铁铃铛。可是,也正因这一响,没等他叫,就看见一扇房门开了。
“谁?”
“是我,大叔。还没睡呀?”刘老吉赶忙来到门口把门打开。
“都到家了?”
“到家了。”
“快进屋。”刘老吉热情的往屋里让着。
“天晚了,明天再来坐。我想问问大叔知不知道付老师在哪儿?”
“嘿!”老吉高兴地说:“这下你算找对人了……”
“志明啊——”柴禾棚子口上传来一个声音。寻声望去,星光下依稀现出付金涛那修长的身影,正朝他们移动着。
“付老师!”志明很快扑了上去,是喜,是悲,激动的复杂心情,觉得像久别的亲人,平时对付金涛那种由于尊重而拘谨形成的相互间的距离,顿时化为乌有,紧紧地握住了付金涛的两只手,嗓子里一股热流哽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老吉看在眼里,一时呆在了那里,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胸前。
“不要过于激动,志明,咱们进屋去……”说着付金涛拉着志明向柴棚里走去。
两间柴棚已隔起了一间,还安上了门窗,改成了一间完好的屋子。走进门去,屋里并没有点灯。借着窗子的光亮能看清窗台上炕上的一切。付金涛把散在炕上的被子向里折了折,让志明坐下。志明巡视着周围,一切都影影焯焯,模模糊糊,实在不像人住的地方。付金涛似乎看出了志明的心思,先忙作了一番解释:
“怎么?感到新鲜吧。嘿!从安这炮楼子开始,王三元已带人来过三次了。据说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捎书传信让我到城里去,还散布说‘付金涛不识抬举,要拆我的房子,使用砖瓦木料……’唉,说起来话久长了。咱先不说这个,有工夫了再慢慢说……就怕把我堵在了家里,老吉哥给拾掇了这么个地方。我是晚来早走,两头不见人,现在谁也不知道我这个下处。”
志明若有所思的点着头。付金涛见刘老吉也站在一旁,感慨地说:“老吉哥对学校可真像老杨洪对天波府了,忠心耿耿。”
志明说:“不怕连累?”
“连累什么?咱校长是谁连累的……他们隔着个大海,咱妨碍着他们什么了?跟这帮牲口有什么里表,还有王三元这帮汉奸卖国贼,眼下又是谁惹着他们了,还找到家门口来了。有这帮杂种,还想过日子?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瘌,豁出去非跟他们干不可了。这没外人,只要为咱学校坚决抗日,用得着大叔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你大叔要是犹豫一下,就算对不起共产党,对不起八路军,也对不起咱校长,就算给咱祖宗三代和我那参军的儿子丢了人……”
“大叔不用多说,这不是付老师我们都来了吗?”
“说也没用……也不过是心里痛快痛快……你们公事忙,说说吧。我再去拿个被子,今黑夜志明也在这睡,我给你们打更……”说着摸黑出去了。不大的工夫,给送来了一条被子。
志明先把这次跑出了两个合击圈的经过说了一遍,付金涛为他们的侥幸很高兴。当他讲到如何见到校长的坟时,两人当然又引起了一番伤感。
志明说:“我见到赵老师了,她讲到校长遇难那天从你身上受到的鼓励和安慰……”本来他想过付金涛的开展、进步,正打消着家私的负累,把身心扑在革命教育事业上,一转念,不是自己当面应说的话。话题一转:“在这样动乱的环境里还找学生研究如何坚持学习……我听了很受教育。”
待了片刻,付金涛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嘿!些些微微,人情所系,哪堪挂齿。说实情,还是同志们对我的影响深,我总觉得像荫之、汇溪老几位,人家不只是识时务,跟潮流,而是追求进步,一心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指到哪儿干到哪儿,旧衙门的那种官场污秽,庸庸世俗,旧学校的文人相轻,师道尊严,在他们言谈举止中一点影子也看不到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更是朝气蓬勃,无畏无私,工作目的是那样明确,工作情绪是那样饱满,加上学生们诚挚尊师,天真无邪,铁石心肠也会融化……校长的壮烈牺牲,给人们的影响你听说了,还有,你知道志明,头年‘五一’节连做梦我也想不到程政委竟在那人山人海里,对我们普普通通的小学教师表达着由衷的希望……”他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有些激动的接着说:“这些,我一股脑的看成是共产党、八路军的德政,在改造着社会,在创造着一代新人……这就是我的思想变化的缘故,也算我自己改造的动力吧。我是被潮流推动着洗刷着思想深处旧社会带来的龌龊物的……”一向不爱表白的付金涛激动的迫不及待的滔滔倾诉,使志明感到非常高兴。
他接着说:“原来对自己这个家是有些牵挂的,认为老人们给留下些家产也不是容易的……现在想,要没有了国,哪还有家?性命都朝不保夕,那家产还不更是一旦就能化为灰烬……民族总该有个尊严吧!炎黄子孙蒙受异邦的侵略,卑躬屈膝,苟延残喘,死在酒泉也没脸去见那太祖太宗啊……”闫志明全神贯注的听着,心里一阵阵热辣辣的,觉得付金涛虽然还没有崇高的共产主义觉悟,然而从旧的伦理观念上也由衷地迸发出中国人的良心。他明确地表态说:“正像老吉哥说的那样,豁出来了……志明你就领头干吧,怎么分派咱就怎么执行……”
“不,付老师,你和赵老师我会永远看做名副其实的师长,咱们共同努力,要在严峻的时刻办好咱们的学校。上级已赋予了我们很大的希望,我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个。”
于是,他把刘锡谦传达的关于国际、国内形势,几乎原原本本的阐述了一遍,然后说:“从眼前敌情的分析看,环境要更加残酷,斗争要更加艰巨。敌人的治安强化,目的是奴化人民,征服中国,这对尚无一点历史知识的青年、儿童至关重要。学校的任务是针锋相对,与敌人争夺青少年。成败如何,关系到民心向背,影响深远……这对我们在教育工作岗位上的同志们来说,就是个严肃的课题。我们必须交一张满意的答卷……”志明越说越激动,最后这句话斩钉截铁,令付金涛为之一振。
停了一会儿,付金涛说:“敌人在招降纳叛,扬言要招几个教师。”志明说:“听说了……不是说已经有人毛遂自荐,把名字都报到城里去了吗?”
“这是千真万确的……”付金涛很感慨地说:“孟一萍、刘延年已经暴露无遗了……据讲,他们散布着什么‘曲线救国’,实际上还不是吓破了胆,想苟且偷生……听说校长遇难那天,孟一萍吓的把屎拉在了裤子里……还有,王恩荣这个年轻人思想也难揣测,他曾经散步过‘反正我也没长着翅膀,也飞不到哪去,就这样一步步的换吧。’很不得志的样子,那天忽然找我,让我给他讲解《张继贤供状》,还有什么《李凌答苏轼书》,我问他从哪找的,他没说。我劝他谈些哲学、历史,似乎不大高兴的走了,始终没提过工作怎么办……”稍停顿了一下,见志明没动声色,在注意的听着他讲,就把话题转到了工作上,说:
“看来这真应验了上级传达的精神,环境一天天残酷了。前天听见从定县亲戚们那儿也传来消息,敌人对冀中‘扫荡’、‘蚕食’将普遍实行堡垒、沟墙、区域封锁政策。据说定县将要修建七、八十个炮楼。炮楼之间,沟路相通,形成网络,连成一片,我想咱们县也不会例外。咱们必须往最坏处着想,这不会是短时间的,学生再不能撂荒。我的意见是,要立即恢复教学活动,先按照我们已实行过的分组教学,学生辅导与教师直接上课相结合的方法,从点滴入手,先活动起来,一步步的摸索。随着敌人统治的情况变通我们的对策,启发学生们的积极性、主动性,独出心裁的提出‘自学’方法,我们好克服困难,巡回指导,学习就能巩固下去……”
志明非常专注的听着付金涛的见解,感觉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启发学生积极、主动地“自学”精神,予以辅导,是面临的环境下办好应敌教学的前提。他不由得从学生的积极、自愿联想到教师的工作态度问题。教师如果没有超越学生积极性的大无畏精神,学生的积极性也不会持之以恒,像刘延年、孟一萍只能引导学生投敌罢了,等待着自己反应似的,说:“付老师讲得对。我们立即着手组织学生,马上使我们的工作触角伸向各个家庭,很快要解除群众反映的孤独感,像人们说的呃,正规军早去路西了,县、区的大小队伍也无声息了,工作人员们也不知都到哪儿去了,剩下老百姓成了没了娘的孩儿,说的怪寒心的。学校只要一活动,就像这人身上的脉搏跳动一样,不怕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也说明是活着的。关于启发学生们积极性和自学精神这一点十分重要……教师的问题,我看上级是会分辨是非采取措施的。明天我们就先从新沿村着手,把小学部的同志们先找来,付老师把这些意见讲讲,大家议论一下。如同意马上转向学生工作。上级把争夺青少年的工作交给了我们,我们必须拼命的承担好……”话是有力的,充满着坚定的信心。
窗子上已显微明,付金涛轻轻地迈动步履走了出去。繁星从浮动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挂在天边的下弦月时隐时现,正是黎明前时分,东方隐约的晨曦映射着天空已成鱼肚白,大地上却更显得暗淡迷离。是谁?啊!刘老吉手提一把铁锨,在院里慢慢地走动着……为他们巡风瞭哨,衣服都被露水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