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历程之十九

　　20、徐蓉的遭遇
　　瞿萍姐姐站在我的前面，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一动也不动。我奇怪地问道：“瞿萍姐姐，你怎么啦，不认识我了？”
　　瞿萍姐姐一把抱着我，说：“斌弟弟，是你么，我不是做梦么？”
　　我推了推瞿萍姐姐说：“这是真的，不是梦，我可是实实在在的斌弟呀。”
　　瞿萍姐姐这才相信眼前的事实，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道：“斌弟弟，是你，真的是你，你竟然长成一位英俊的大小伙子了。我真高兴，在这孤僻的乡下，孤独的我，即将走上不归路的我，竟意想不到地见到了亲人，我的斌弟弟。老天虽然无情，但仍然还是怜悯我，让我们能见到最后一面。”
　　听到瞿萍姐姐这么一说，我从相逢的喜悦中清醒，忙问道：“你什么时候下放到这里来的？你到底是瞿萍还是徐蓉？”我虽然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我还是先问了这两个问题。
　　瞿萍看着我思忖了一下，这才开始了她的叙说。她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晰，音调抑扬顿挫，宛如在唱着一首凄婉的歌。我渐渐被她的叙说所打动，心情随着她讲述的频率，时快时慢，时而激昂，时而消沉。
　　她的真实名字叫徐蓉，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她的母亲是厂里的工程师，父亲是技术专家。她的父母在三十多岁才有了她，因此她小时候可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坏。她从幼儿园到小学，一直是人们心目中的好孩子，哪知道好景不长，史无前例开始，她的厄运也随之到来。
　　她的父亲因为在苏联留过学被打成苏修特务，母亲因为是资本家的女儿，也成为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父母双双被造反派关起，她便成了无人照看的孤儿了。犹如从九霄云层跌落在十八层地狱，她的人生刹时就来了个极大的转弯。
　　原来是父母宠着的乖宝宝，此刻却变成了人见人厌的黑崽子。原来她从别人前面走过，总能够听到别人赞美，此刻出现在人们眼前，便遭到人们的白眼。她稚嫩的肩膀，根本无力承担如此重荷，她幼小的心灵，根本承受不了如此打击。
　　好在曾经在她家做过保姆的瞿阿姨，得知她的情况后，连夜赶来将她带回乡里。她在瞿阿姨家里度过了极为艰难的日子。后来，父母被放回来，又将她接了回去。可是父母虽然没被关了，可每次开批判会，他们仍然会被揪在台上，戴着高帽子陪斗。
　　更可恨的是，每每批判会开完，她的一些同学，总是拿她父母在台上陪斗的样子取笑她。她虽然生气，但却不敢发作，她害怕一旦发作，将会成为同学们的众矢之的。她的心在淌血，可她却不敢声张，她知道她的父母同样遭受着煎熬，她不愿意在父母的伤口上撒盐，再加深父母的痛苦。她只有偷偷地躲在床上，躲在被子里哭泣。
　　她十分渴望有同学能够陪她玩，和她一起畅谈未来。可是自从她的父母被揪出来，被打成黑五类，她仿佛染上了瘟疫，再也没人敢搭理她，接近她。偶尔有人与她搭讪一两句话，就如给了她极大的恩赐。
　　她看不惯那些人趾高气扬、神气十足的样子，也不愿意丧失自尊向别人低声下气。因此她只好将自己封闭在那间小小的屋里。
　　她原来住的房子好大好大，可是父母被揪出来后，便将房子腾出给了那位造反派的司令。他们一家被赶到只有两间小屋的房里。好在她的一个收音机没被造反派抄家抄走，因此，她整天里就与收音机相依为命，成日里抱着它消磨时间。就是在收音机里她听到了伟大领袖接见红卫兵的消息，很自然地也激起了她向往北京的激情。
　　可是她知道，作为一个黑五类的黑崽子，是没有人愿意和她去的，也没有谁允许她去的。但是，她从小就是一个敢想敢闯敢干的女孩，一旦下了决心，谁也不能够阻挡。于是她暗暗地计划，有意地去打听、刺探去北京串连的有关事项。不久，她就将红卫兵大串联的游戏规则打探得一清二楚。
　　其实去北京串连，并没有她原来想象得那么严格、那么困难，只要有红卫兵总部的介绍信，谁都可以去，而且到处都有接待站，吃住根本不用愁。掌握了这些信息，她便开始暗暗地筹备。她想只要走出去，没人认识她，谁会知道她是一个黑崽子呢？于是，她找到一个雕刻章子的大叔，花了五块钱刻了一枚红卫兵公章，又用五毛钱买了一本介绍信。偷偷地打点好行装，对母亲说想去乡下的瞿阿姨家看看，便来到车站。正好看见了我们，她因为不想让我们知道她是黑崽子，便用瞿阿姨的姓取了个瞿萍的名字。
　　自从认识了我们，她的生活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和我们一起到北京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感到最激动最幸福的时光，她在那段时光里，感受了纯真的友爱和情谊，品尝了生活的甜蜜和快乐。她说到这里，两眼放光，十分恳切地说道：“尤其是认识你，斌弟弟是我这一生中最大的收获。”
　　她接着说道：“说真的我自小干什么总是走在别人的前头，读书时我的各门功课总是名列前茅，即便唱歌、跳舞、上体育课、上劳动课，我总是要做得比别人好一些。我有一种比别人学东西快的优越感，常常为自己的聪明沾沾自喜。
　　“谁知这次串连遇见了你，我感到自愧不如，你的机智、你的聪敏、你的能耐总是让我大吃一惊。不过很奇怪，你虽然处处比我强，可我却没有半点嫉妒之心，反而还因此暗暗高兴。也许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也许因为你是一个男孩吧。总之你表现得越优秀，我的心情越快乐。
　　“可惜，在北京接受完接见后，中央就下达了回校闹革命的指示，我们无法完成原来制定的游遍祖国大好河山的计划，早早地回来了。我虽然十分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我的美好的旅行就那么过早地结束了。
　　“回家后我读完了初中，好几次我都产生去看你的冲动，可是就因为怕被你知道我是一个黑崽子，只好抑制住内心的冲动。
　　“不久毛主席作出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指示。我们厂里便组织初中以上的毕业生下乡。本来我是独生女，而且年龄也没到，可以不下乡的。可是我们厂里的革委会主任，为了得表扬便要求所有的初中毕业生都必须下乡。由于父母是黑五类，我根本不由自主，只得乖乖地下了乡。”
　　从她的讲述里我才知道：她们那批也是插队落户的。她第一年下到这里，由于年纪还小，乡亲们都很照顾她，倒没吃什么苦头。可是今年来上门提亲的可就多了，她只好婉言谢绝。无论怎么样，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将自己的青春葬送在这穷乡僻壤之地。
　　然而，她因为是个女孩子，而且又满了十七，这里的姑娘们一般都在这个年龄就已开始谈婚论嫁，因此无论她再三申明，在二十岁前绝不会找对象。可是仍然无法阻住上门相亲的人流。无可奈何之下，她只有听之任之，反正她已下定了决心，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无论怎么样，这些人总不敢使强吧？
　　哪知道前几天，王媒婆来到她的房里要跟她做媒，说的对象就是大队民兵营长的儿子。她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她知道民兵营长的儿子是个傻子，二十多岁了连个话都说不清，鼻子上常常流着浓鼻涕，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她一时失去理智，将王媒婆骂了出去。
　　谁知第二天民兵营长刘霸天来到她家，气势汹汹地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黑崽子，竟敢瞧不起贫下中农的子女，难道还想找个地富反坏右，生一窝反革命的黑崽子么？告诉你，我的儿子看中你，是你的造化，也只有我的儿子才肯接纳你这个黑五类的狗崽子。因此，不论你同不同意，这个婚事是说定了，是板上钉了钉，钉上反了脚，你就是想赖也赖不了！明天晚上六点，我就来接亲，我没来接亲时，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许去！”民兵营长扔完这几句话就走了。
　　徐蓉见刘霸天的态度十分强横，又听人说过这位民兵营长是大队的一霸，哪个都得让他几分，就知道大事不好，便想一逃了之。谁想刚出门就被两名民兵拦住，说是民兵营长有指示娶亲前她哪里也不能去。她这才知道，这个横行霸道丧尽天良家伙，对她竟然采取了监视看管的手段。
　　不过民兵营长有千般毒计，她却有一定之规，她觉得自己活得也十分辛苦，倒不如死了的好。只是在死去之时却感到有些不抵，她毕竟才满十七岁，刚刚走上人生的道路，还有好多好多美好的东西没有体会，还有许多许多美好的生活没有享受，就这么死去的确有些不值。
　　她十分奇怪，在这种时候，她没有想到她的父亲、她的母亲，甚至她的瞿阿姨，而她想见到的竟然是我——她的斌弟弟。也许就是在她生活十分艰难的时刻，和我们去北京相处的那段生活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许在她的心目中，我是唯一和她同过床共过枕的男孩子，每当她感到孤寂无助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
　　说到这里，她十分深情地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将我忘记，但是我却将你牢牢地记在心里，深深地印在脑海中。我以为你现在还在厂矿里，我以为你现在也许正在上高中，可是你怎么到了这里？你怎么在我遇到危险的关键时刻，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