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向昨天告别

　　我们曾经有过承诺
　　那是心灵的执着
　　那是坦诚的相约
　　
　　也许冥冥之中
　　有一条无形的绳索羁绊着你我
　　告别煎熬的朝朝暮暮
　　也不失为悲壮的洒脱
　　
　　本以为那是一个宁静而又温馨的夜晚，怀里拥着儿子，可以甜甜地入梦。殊不料，东方夜深归来时，已是酒后失态，他一步三晃，嘴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没喝多，我没喝多……”。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一个极为有趣的说法——总爱说自己喝多的人，轻易不会喝多；而一再申明自己没喝多的人，恐怕早就喝多了。仔细打量着东方那一副醉态，不知何故，竟让我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稍停，他又手舞足蹈地走了过来，招惹已经睡熟的孩子。我真担心他把孩子弄醒，已经十点多了，孩子不睡我如何能睡呢？于是，我向他发出警告，要他离孩子远一点儿，越远越好。他听了大为恼火，竟半真半假地朝我抱着孩子的手背上猛击一下。我只好连声央告，要他赶紧过去休息，那已经近乎一种祈求了。他却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姿态，又朝着我的手背上连击几下，同时嘴里吐出一连串足以令我难堪的话语来：“你啥也不是，我喝一点儿酒，你就这样对我。你太自私了，也太没人情味了，我不动手揍你一顿，那就是惯着你呐，你不知道啊？”
　　听他说出这种话来，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当即同他争吵起来。也许是我的声音太高了一些，惊动了房东一家，夫妇两个一起赶过来劝架。东方这个人才怪呐，赶上这种场合，没人劝倒还好一点儿，越有人劝越来劲儿，简直火上浇油一般。他索性敞开嗓门儿，一股脑吐出许许多多污言秽语歪曲我的人格，直至那一句不堪入耳的粗话从他嘴里冒了出来。我一时血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将挥过去的一只手指几乎戳在他的鼻尖上。他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冲我抡起了拳头。
　　幸好有房东夫妇俩从中再三劝阻，我才得以免遭一场皮肉之苦。
　　后来，东方也许是骂乏了、吼累了，肚子里的酒精也已开始发作，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也就像一头猪似的去床上倒头大睡了。他睡得很沉，不时发出一串串嘹亮的鼾声，仿佛已经进入一个甜蜜的梦境似的。
　　我已经疲倦得很，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入睡。刚刚发生的一切，让我看清了一个可悲的事实。我与东方之间，根本不像我当初所期待的那样美好。就在我的家中，同样可以发生自己一向鄙夷的打斗现象，这不能不令我大失所望，愤懑至极。
　　那一晚我彻夜无眠，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我，最后竟拿起笔来，给东方写下了一封长长的书信。
　　
　　东方：
　　记得我们恋爱时你曾不止一次地说过，你喜欢我那飘逸的长发，爱听我那清纯的笑声，更欣赏我那独到的潇洒与柔情……
　　婚后，我的长发更加飘逸了，我的笑声也更加清纯了。而且，我还学会了以前从未接触过的烹饪，让你每一顿饭都可以品尝到新鲜的口味。因为那来之不易的爱，清贫我不觉苦，家务我不嫌累，一如既往，时时准备为你献上我的一份柔情。我以为，永远都不要失落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份至爱，也可谓一种潇洒人生。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那一份柔情就已凝在了嘴角。心中纵有万千感慨，却也无法一一诉诸语言了。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事实，你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在意我了。既不在意我的饮食起居，也不在意我的喜怒哀乐，甚至我辛辛苦苦为你所付出的一切，换来的只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评判——“那都是你应该做的，没什么了不起!”这一句话出自你的口中，在我听来该是何等的刺耳，以致心寒如冰。其实，我并未奢望过什么，哪怕只是一个默契的微笑，便是对我的莫大安慰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已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悲哀。在我的热情不断地遭遇到你的冷漠之后，那一种足以令人黯然神伤的局面已是不可避免。我们也曾共同缅怀那美好的往昔岁月，也曾一起展望未来的美好前景，那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情境啊!时至今日，却再也无处寻觅那曾经享受过的温情与欢愉了。
　　但我还是不忍心就此离你而去，因为我们那爱的种子依旧活在我的心坎里。那一幕幕场景无法轻易地被岁月抹去，虽已悠悠数载，却仍然给我一种恍然如昨之感。此时此刻想到这些，心底更涌出一种难言的伤感与苦楚。
　　你不仅对不起我本人，更对不起我那视你如子的父母。两位老人家如果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该是多么失望啊?他们又该何等地伤感呢？
　　你知道吗?你已经失去了世界上最珍爱你的一颗心灵。因为我那如水晶般透明的一颗心灵已经破碎，永远无法复原。我有自己的人格，决不允许任何人肆意践踏，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你。
　　你再也得不到我那发自内心的关爱了，因为我已一任心底的冰冷将从前的灿烂心态取而代之。我们曾经共同拥有的情感世界，一旦被你亲手毁掉，将永无修复的可能。因为你已经没有那种力量了，一切努力都将无功而返。是的，我的表现很宁静，仿佛那一切都未曾发生过似的。可你知道吗?那是一种凝固了的冷漠，而且再不会因你那挖空心思的种种表现而有所改变。
　　我没有在你酒醉发“疯”时离你而去，决不是对你还抱有任何幻想，不过是放心不下我那刚满两周岁的孩子而已。孩子尚在年幼，不能没有妈妈；而我，作为母亲，又怎么忍心骨肉分离!除此之外，你以为我还会有什么牵挂吗?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将无法继续留在我的心中。
　　一个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受到最亲近的人给予的伤害，而尤为不堪忍受的是在受到伤害之后偏又回想起那曾经有过的温馨与甜蜜，让那种痛苦得以发酵，痛苦尤甚。还记得在我们相恋之初，曾经共同企盼能够拥有一间明亮的小屋，一张温暖的床榻，可以任我们双宿双飞，此生愿已足矣!却不料而今已是同床异梦，爱已化为过眼云烟。
　　我要将那一页页写满忠贞之爱的诗稿统统焚掉，连同那八年以来的或平淡或炽烈的记忆一同付之一炬。以此做为我们那已死之爱的殉葬品，不也可以算是一种心灵的解脱吗?
　　也好，索性就让我们一起与昨天告别吧!
　　
　　靖灵
　　×月×日
　　
　　放下手中的那一支笔时，夜已深沉。
　　我在恍惚中又回到了从前，回到那美妙无比的黄金时代。我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迈着轻盈的步伐，从楼下一直跑到楼上。我在寻找着属于自己的位置，眼前不时地闪现出一个个似曾相识却又不乏陌生之感的面孔，那是我旧日的同学和老师们。
　　后来，我的眼前一亮，终于出现了东方那纤细已极的身影。
　　他回眸冲我一笑，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面孔。薄而又薄的单眼皮，瘦削的瓜子面，尖尖的下颏儿。一丝若隐若现的笑靥，似已无法掩饰他心中深藏的喜悦。按说，这绝对算不上一张英俊潇洒的面孔，更没有高大魁梧的身躯以显示某种阳刚之气。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男人，已经融入我的生命。曾几何时，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他的忧伤，就是我的忧伤。因他而哭，为他而笑，似已达到一种忘我的地步。谁知乘我陶醉于那样一种情境中时，他竟悄然地离我而去，而且渐行渐远。
　　我在郁郁中将他一路追寻，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那一片陌生的风景之中。当我重新寻觅到那个一如既往的单薄身影时，那种美妙无比的感觉却已不再为我所拥有了。我好失望，也好怅惘，忧郁至极。而他却浑然不觉，一把拉住我的手说：“千万不要离我而去，我要带你一起去寻找往日的风景!”
　　一觉醒来，原来是一场梦。我不禁为之感叹不已，那一切平淡而又实际的过程，早已在我的生命之中演绎过了，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而我，却难舍那平淡之中的一份真情，于是将那一幕幕过往的情境以梦的形式再现于恍惚之中。
　　我私下里一直以为，在情感方面东方至少可以让我无可挑剔，可偏偏是他的所作所为毁掉了我那自以为圆满的真纯之梦。这种打击对于那些不曾为婚姻付出过任何代价的人，或者对婚姻不曾有过完美追求的人来说，也许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也许一夜过后，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对我来说，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无异于一件来之不易的珍宝，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无端地毁于一旦，造成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说来足以令人不寒而栗。
　　而东方这一当事者本人，却表现得极为滑稽。他很像一个健忘症患者，一通发泄之后，那刚刚发生过的一切自己会忘得一干二净。更有甚者，他自我感觉良好，仿佛又沉浸在一种美满与幸福之中，而且重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存与殷勤。他来到我的面前主动搭讪，询问是否有脏衣服需要他去洗时，中间竟可以没有一句由吵架而变为心平气和的过渡性语言，而且说到做到，当即付诸行动。不一会儿工夫，晒衣绳上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刚刚洗涤过的衣物，在风中飘飘荡荡。
　　这样一种情形，我实在难以适应，也就不可避免地让我从心底生出一种被捉弄过的感觉。我觉得他似乎是在演戏，而演技却又那么拙劣，破绽百出。真想为他喝上一声倒彩，心里似乎可以痛快一些。可惜，一时间偏又找不到适当的话语可以出口。
　　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这种日子，我甚至连一天也不想再过下去了。到了这一步上，已再无别的选择，应该开诚布公，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坦白给他，也好让这噩梦一般的日子尽快宣告终结。作践自己的感情，应该是人生的最大痛苦之一。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行为不啻自虐，抑或自残。
　　
　　那一封长信，我并没有马上交到东方手中，而是锁进了书橱。当时，一种悲怆欲绝的情绪驱使着我，把那些痛快淋漓的语言一并付诸笔端，充其量只是一种自我发泄而已，就此交到东方手上似乎并不适宜。后来，我毫不犹豫地点燃了那一封长信，任凭火花在我的眼前跳跃飞舞，瞬间化为一团灰烬。不知何故，那一刻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
　　于是，我又提笔写出了一封短笺……
　　
　　东方：
　　你我在一起并不融洽，我痛苦异常，你也并不快活。仔细想来，这又何必呢？与其这样煎熬自己，倒不如鼓起勇气一刀两断，痛则痛矣，倒也快哉!
　　现在，我正式向你提出离婚的请求，请你答复。一切具体事宜，均由你斟酌处理。
　　
　　靖灵
　　×月×日
　　
　　信很好写，在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中一挥而就，可谓痛快至极。等东方出差回来，我会毫不犹豫地交给他。
　　这一次，东方出差一去三天才归。到家后，他什么话也不说，一头扎到床上去，独自蒙头大睡起来。我虽然已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但他的这一种极为反常的举止，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过去叫他，叫了半晌，他才勉强地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看了看我，慢慢腾腾地推开被子坐起身来，脸上依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神态。
　　我问他：“你这是怎么了呀?”
　　“我没怎么呀!这不好好的嘛。”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我。
　　“据我看，你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吧!”
　　“不，我没什么事情——”
　　“不对，这一点我还看得出来，你——”
　　他沉吟有顷，忽地一下子抓住我的双手，抓得紧紧的，全身上下似乎都在颤抖着，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只是不想告诉你，只是怕你承受不住，那——我又怎么忍心哪!”
　　“告诉我吧!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也得让你知道，告诉你——我得病了!”
　　而后，他一一向我叙述了自己的发病经过。那天，他到市里去出差，事情刚刚办完，眼前一阵金星乱迸，接着就是漆黑一团，昏倒在地。幸亏同去的还有另外一位同事，及时地把他送进了一家大医院。经过一番仔细检查，已经初步诊断为脑部肿瘤了。医生嘱咐他暂时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待病情稳定后再最后确诊，可以考虑采取手术治疗的方案。但这一方案不能说没有一点儿风险，极有可能留下某种后遗症，以致贻误终生。所以，弄得他忧心忡忡，心理负担极重。加之坐了一路的客车，身体疲劳得很，昏昏沉沉的，一进屋就倒头大睡。随后，他又取出医院的诊断书和一些必备的药品，一一放在了茶几上。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颇感诧异，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东方了。我木然而立，一动不动，就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知觉似的。
　　“看看，我说先不告诉你，你偏要问，。这一下可好，是不是吓着你了呀?”他不无关切地过来拉了我一把。
　　东方虽然身体不够强壮，却很少生病，怎么会一病就到了这步田地呢？就他那一副小体格，怎么经得起这一病，又怎么捱得住那一刀呢？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这一场病来得不迟不早，也太不是时候了。毕竟做过一回夫妻，共同走过了一段人生旅程。在这种非常时期，我怎么可以弃一个病重的丈夫于不顾，就此撒手而去呢？
　　天哪!我究竟犯下了什么过错，上苍要如此地惩罚我呀？
　　东方本人也表现得极为悲观，一日日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但脾气却一下子好了许多，仿佛跟从前换过一个人似的。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他比以前更能干了，家务活计里里外外全包，甚至连接送儿子的事情也一并承担下来。我也曾劝阻过他，要他注意休息。他却一再说反正自己请了病假，一日日待在家里也很难受，干点儿什么力所能及的活计，活动一下身体也好，对病情应该不无好处，再说，光听大夫说啥是啥也不行，还兴许没那么严重哪!
　　我听了他这一番表白特别感动，很自然地又联想起他平日里的诸多好处，于是一再关照他不要考虑过多，照顾好自己就可以了。毕竟是在病中，而且是那么一种说来足以令人心惊肉跳的病症，怎么可以过于操劳呢？
　　
　　偏巧那一日母亲又打来电话，询问东方的病情，并一再叮嘱我要照顾好东方。
　　当初，母亲也曾极力阻挠我与东方结合。时至今日，她老人家已经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子，摇身一变成为东方的保护人了。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中间的道理也许不难理解，完全是一种母爱所致。母爱是无私的，也是至高无上的。一念及此，我的心情也就变得越发沉重起来。
　　老人家已是风烛残年了，我不能在她膝下尽孝承欢，却要劳她为我挂肚牵肠，寝食难安，我又于心何忍呢？
　　我不止一次地叩问自己，难道只能就此放弃自己的追求，放弃自己的理想人生吗?就此止步不前，一切都将夭折，重新回到浑浑噩噩的生活中去。此生何时再有轮回，人间何处再诉真情!
　　天哪!那岂不太恐怖了吗?
　　星楠，你说一说看，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你还记得吗?在你我是否应该正式结合的问题上，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一个共同的话题。我说自己有几分担心，把一个好端端的“情人”变成“爱人”，油盐酱醋地过起日子来，会不会把共同拥有的那一份情感弄得世俗化了？也就是说，破坏了我们曾经为之陶醉不已的那种美妙感觉，岂不可惜!
　　你说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在这一方面自己可谓过来人了，有过切身体验，也有过深刻教训。仅就东方而言，当年也曾死去活来地追我爱我，只是区区四年的婚姻生活而已，他就已经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昔日的那一种美好感觉，至今已是荡然无存。
　　你说那完全是两回事儿嘛，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同日而语呢？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情趣，相濡以沫彼此提携，可以共创辉煌，进而达到一种人生极致，应该不会轻而易举地流于庸常吧！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曾对你的这一番见解表示由衷的折服。有一句俗话说得好，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大千世界，三教九流芸芸众生，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相比。
　　然而，事到如今，我却不得不再一次坚持自己的观点了。
　　有人说，距离产生美。这一句话颇有哲理，我以为应该为之赞许，并进而成为自己的行动准则。星楠，还是让你我之间留有一定的距离吧!
　　也许，你会说我是在寻求解脱，只是制造一个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而已。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需要得到某种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