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漂流的家园

　　振翅高飞的鸟儿啊
　　你春来秋往，周而复始
　　也许那是永恒的追逐
　　
　　跳跃前行的浪花啊
　　你哪里知道
　　自己走着一条不归路
　　
　　一缕拂面的风啊
　　你究竟来自何方
　　终将去往何处
　　
　　一颗漂泊已久的心灵啊
　　你寻寻觅觅，百转千回
　　哪一天才能找到归宿
　　
　　早上起来，推开窗子一看，我的心情便一阵紧似一阵了。
　　昨晚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现在却已是乌云密布了。大块的云团，拥拥挤挤的，把偌大的天空塞得满满当当，看上去雨意极浓。
　　今天，是我们早已约好的见面日子。自从我离开电视转播台之后，我们还一直未能找到见面的机会。两颗心灵沉浸在一种共同的牵挂当中，真可谓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
　　为安全起见，我们决定走得远远的，索性去百星水库游玩一次。你还特意说到，届时将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当面向我宣布。为此，我已悄悄地做好了一切准备事宜。在一种不无焦灼的企盼之中，时光的步伐竟也变得格外缓慢，约好的日子总是给人一种姗姗来迟之感。
　　再也不曾想到，等来的竟是如此恶劣的天气，真可谓天不作美了。
　　怎么办呢?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临到动身的时刻，我终于替自己做出了最后的抉择——去!雨不是还没下吗?即使下上了又怎么样呢？这是企盼已久的一次见面机会，对我们来说，不啻一个盛大的节日，怎么可以让一场雨给耽搁了呢？
　　我骑上自行车，准时上路了。那一刻，我竟为自己的这一份勇气而生出几分自豪感来。为了见你——我心中的灵儿，为了我们心心相印的至爱，我可以把一切置之度外，区区一场雨而已，我又何必在意呢？
　　大约走出一半路程之后，雨就下了起来。大雨点子“劈劈啪啪”地从天而降，一眨眼的工夫就把我从上到下淋了个透湿。那一副惨状，比一个真正的落汤鸡也强不了多少。因为这一场雨，我的心里没了底，想必你一定不会来了。也许我应该掉头回去，可转念一想，万一你先我一步赶到地方，见不到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那里，那又怎么得了呢？
　　我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两条腿上了，不知疲倦地驱车前行。飞速旋转的车轮，把路面上的积水溅起老高，那情形看上去颇为壮观。雨水不断地顺着我的头顶往下流，流过面颊，流过颈项，再流入前胸和后背。宛如有无数条虫儿在我的身上蜿蜒而行，有一种无法忍受的感觉在折磨着我。
　　尤其难受的是那两只眼睛，让雨水浸泡得涩涩的，睁也睁不开。甚至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是闭着双眼往前赶路。幸好，一路上极少遇到行人和车辆。否则，我真的无法保证，会不会和别人撞在一起。
　　好在这只是一场阵雨而已，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快，太阳又露出了它那一张笑脸。湛蓝的天空，足以令人为之精神一爽。早上下雨一天晴，这一句话果然不假。
　　路程不近，至少有二十里开外。我一路狂奔，终于赶到了我们事先约好的地点——从公路拐向百星水库的路口。
　　我跳下自行车，这时才觉得仿佛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条腿软绵绵的，都有些不听使唤了。我一边擦拭着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好，离约会的时间还差五分钟。也正是这五分钟，又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希望。我瞪大双眼，注视着那长长的公路，多么企盼能早一点儿看到你的出现。然而，时间在分分秒秒地流逝，数罢那弥足珍贵的五分钟，仍然看不到你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
　　我几乎不敢想象，如果等不到你，我还能靠什么力量踏上归程呢？转而又想，你真的不来赴约也好，也就免去了这一场雨淋之苦，也就省得让我为之心疼不已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濒临绝望之际，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飘然而至。仔细一看，果然是你，那一刻的惊喜简直让我无法形容。你穿了一套浅色的休闲装，是一套我从未见过的服饰。你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从上至下纤尘不染，仿佛从未挨过雨淋似的。我迎上前去，不无诧异地问：“灵儿，莫非你是从天外飞来的吗?”
　　“那又怎么可能！我哪里有那种本事呢？”你妩媚一笑说。
　　“那你——”
　　“不过是有备无患，随身带了一把雨伞而已，还好，半路上避了一会儿雨，虽说耽搁了一点时间，总算没有迟到。”
　　“还是你们女人心细，想得就是周到。”
　　“我这是一把晴雨两用伞，有备无患，实用得很哪!”
　　“想不到会赶上这么一个鬼天气，真是让人扫兴!”
　　“星楠，我倒不这么看，也许这是一场不可多得的雨，可以为你我的这一次约会增色不少哪！”
　　“说得妙极了，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们一往无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嘛。”
　　“瞧瞧，这不就让你诗兴大发了吗?不过，待一会儿再来即景生情也不为迟，先得为你这一身湿衣服想个办法啊!”
　　“好办得很，咱们这就赶到百星水库去，先弄一套干衣服换上。”
　　百星水库应该算是一处风光优美的所在，方圆百里之内，称之为独一无二的风景区也不为过。只是因为地域偏远了一些，平日里我们也难得来这里一游。
　　我有一个亲属就在这里工作，方便得很。我不只借到了可以替换的衣服，而且还弄到了一条小船。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也见不到一个游人。亲属也就大胆地自作主张，破例地把一条小船借给了我们。若在往常，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我们两人并排而坐，各持一把船桨，饶有兴致地学着划船。乍一开始，我们配合得不大好。工夫不大，就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当默契的程度。那两只长长的木桨，在我们的手中上下摆动，一左一右，显得匀称而又和谐，就像是大鸟的两只翅膀，在那里翩翩而飞似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小船终于在一片波澜起伏中稳稳前行，离岸而去。
　　我把随身携带的录音机放在船尾，邓丽君开始为我们演唱一支又一支的歌曲。那幽幽的音调，让我们的心弦为之共鸣，进而达到一种忘情的境界。
　　后来我们划得疲劳了，就各自住了手，一任小船在水面上漂游，摇来摆去。也许因为刚刚出过力的缘故，你已双颊绯红，艳若桃花，在一头秀发的映衬之下，显得格外耐看。放眼一望，万顷涟漪连接着无垠碧空，天水一色，人已如在画中一般。我出神地打量着眼前这一幅天人合一的景致，竟无端地生出一种如梦似幻之感。你我四目相对之际，才让我陡地回过神来，于情不自禁中说出一句话来：“灵儿，你好美呀!”
　　“是吗?”
　　“好一幅风景，如诗如画呀!”
　　你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无羞涩地对我报以一笑。
　　后来，太阳逐渐升高，来到我们头上。你把那镶着花边的太阳伞撑开，那一团难耐的燥热也就在倏忽间远离我们而去了。我操起双桨，重又划起了小船，却又突发奇思异想，说：“灵儿，可惜我们没带照相机来，你看这是多美的景致啊!船在水上漂流，人在伞下纳凉，桨在手中翻飞，你为我撑伞，我为你划船，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范蠡偕同西子泛舟五湖飘然而逝的典故；你我虽不敢与之媲美，相提并论，却也应该自珍自重，留下一个永久的纪念才对。”
　　“星楠，你想得太浪漫了吧!”
　　“那倒不敢当，只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不妨变通一下，我们共同吟诗一首，不也很有纪念意义吗?”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步呢?”我大加赞赏，略一沉吟，随口吟出两句诗来：
　　
　　半生漂泊觅知音，
　　几经轮回情更真。
　　
　　“好诗，好诗——”你连声赞叹之余，竟也灵感顿生，诗句脱口而出：
　　
　　两心依依共化蝶，
　　一曲弹罢又逢春。
　　
　　我们把这一首小诗反复吟诵之余，彼此都很满意，而且颇感欣慰。这是我们的第一次合作，更是我们的爱情结晶，值得倍加珍惜。
　　
　　后来，我们弃船登岸，寻得一块绿绒绒的草地，相对而坐，开始共进午餐。应该说，我们带来的食物还算丰盛，而我的那位亲属又适时出现，为我们献上一碗风味独特的酱炖小鱼。我们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堪称我们此次野餐的一道大菜，足以给人一种锦上添花之感。
　　午餐过后，我去亲属家里送还衣物，顺便借来了一把吉他，用并不娴熟的指法弹拨起那六根粗粗细细的琴弦。那是一种很随意的旋律，似乎唱什么歌都可以，从哪里开始都没问题。于是我们一起弹啊，唱啊，恨不得把所有能够出口的歌曲都一一唱到才算尽兴。临到末了，以一曲苍凉幽怨的《我祈祷》结束了这一场如痴似狂的自我陶醉。
　　
　　我祈祷那没有痛苦的爱
　　却难止住泪流多少
　　我祈祷忘记离去的你
　　却又唱起你教的歌谣
　　我没有怨你
　　我心里知道
　　我知道
　　
　　我祈祷留下孤独的我
　　走向天涯走向海角
　　我祈祷带上无言的爱
　　从此失去心里的笑
　　我与影同行
　　我心里知道
　　我知道
　　
　　我知道天涯路漫漫
　　我还要去海角遥遥……
　　
　　于一种忘情状态中，我们都已流下了两行泪水——
　　小憩之后，我们携手并肩，步入附近的一片丛林之中。一排排秀颀的杨树拔地而起，直指苍穹。密密麻麻的绿色叶片在风中抖动不已，飒然有声。一缕缕阳光被筛落下来，斑驳陆离，映照在那一朵朵野花上面，那小小的花朵便平添了几分妩媚与娇艳。丛林深处，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塘，一泓碧波，掩映其间。不时有一阵阵蛙鸣传了过来，与枝头上的鸟鸣组成了极为和谐的二重唱，听在耳中别有情趣。好一派天籁之音，身临其境，似乎任何人都会为之流连忘返。
　　陶醉之余，你朝我妩媚一笑，说：“星楠，据说最初人是两性合一的，后来被上帝一分为二，于是便开始了亘古以来的漫游与寻找；这一半渴求着与自己的那一半再一次合二而一，也就产生了所谓的爱情，这种说法对吗?”
　　我笑了起来：“灵儿，这是柏拉图在《对话录》中的一种假说，你相信吗?”
　　“以前我不敢相信。”
　　“为什么呀?”
　　“如果一辈子都寻找不到自己的另一半，那该是一桩多么残酷的事情啊！”
　　“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相信了！”
　　“那又为什么呀?”
　　“因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啊！”你张开双臂，活脱脱像一只小燕子扑入我的怀中，用两只手勾住我的脖子，柔柔地发问，“星楠，你呐，到底信还是不信呢?”
　　我禁不住怦然心动，不无感慨地说：“灵儿，而今你我已经合二而一了，所以我也就宁肯信其有，不愿信其无了呀！”
　　你终于颤颤地吐出一句话来：“星楠，我爱你！”
　　“我也爱你——灵儿，你说怪不怪呢？一旦把你抱在怀里，就如同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都醉了！”
　　“我也一样！”
　　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刹那间，仿佛有一股热流席卷了彼此的心灵，为之颤栗不已。一个深长的热吻过后，我缓缓睁开双眼，发现有两行泪水在你眼中汩汩流出，赶忙轻轻地替你拭去泪痕，又柔柔地吻干你眼角的泪花：“灵儿，你怎么伤感了呀?”
　　“星楠，也没什么——”你的嗓音已略显哽咽，不无伤感地说，“我只是想到你我一片旷世之情，却难得如此相聚一场，不免有些难过，正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也太折磨人了吧!”
　　“我不在乎，受一点儿折磨算什么呢？就算吃尽千辛万苦也值啊!灵儿，千万不要难过，你一落泪，我的一颗心都要碎了。”
　　“也对，谁也不要难过，咱们难得出来相聚一次，高兴还来不及哪!”你的神态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星楠，你听着，现在我要向你宣布一件事情——”
　　“灵儿，我一直在等你开口哪!”我迎住你的目光，呼吸竟也变得急促起来。直觉告诉我，你要说的应该是一桩不同寻常的事情。
　　“星楠，我已经做出最后的决定，准备马上向东方宣布离婚，一旦脱离夫妻关系，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了，也好共同去创造美好的未来!”
　　“太好了!我终于等到了你的这一决定!”我张开双臂，抱住你飞快地旋转起来；直到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口中仍在喃喃地说着，“灵儿，我觉得自己一下子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还真是上苍待我不薄啊!”
　　“我也有同感！”
　　“你做出这一最终抉择想必很艰难吧?”
　　“是啊！尽管你很早以前就提过这个问题，我的这种想法也可谓由来已久，但我就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我抛不下自己的儿子，每当东方与我吵架时，我哭儿子也哭，而且不停地用一双稚嫩的小手替我擦拭着泪水；那一刻，我的一颗心都要碎了，仿佛再也没有勇气迈出那看似容易的一步，可我心里又很清楚，如果我们不能走到一起的话，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那么，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难得你有如此一番见识，也不枉你我相爱一场了，灵儿，你知道吗？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爱到你我如此程度，却无法真正地结合在一起，那简直就是一桩残酷至极的事情，对你我而言，将是一场永无休止的精神折磨；与其说是上苍在惩罚我们，还不如说是我们自己在惩罚自己，今生今世，两颗陷入痛苦的心灵将永无宁日，那才堪称一场大悲剧呐，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你承受不了，我又能好到哪里去呐，也许那会一起毁掉我们两个，太可怕了吧!”
　　“现在好了，我们可以不必为那种悲惨的结局而忧心忡忡了。灵儿，不知你想过没有，我们朝夕相处，永不分离，不但免去了那种思念之苦，更重要的是对我们共同的事业大有好处啊!”
　　“这一点我当然想过——”
　　“还有你想象不到的呐，你我长相厮守，一定会灵感迭出，甚至到了床上——”我附在你的耳边，说出一番悄悄话来。
　　你一下子羞得脸都红了，一边过来堵住我的嘴，一边轻轻地捶了我一拳：“星楠，你想得也太浪漫了，真不愧是个诗人!”
　　“当然我也很现实，好多具体问题我都一一想到了。”
　　“是嘛，你都想到了哪些问题呢?也说出来让我听一听好吗?”
　　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述说起来：“你知道，我早有出去闯荡一番的念头，为了你，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我也必须到外面去寻找一个出路；一旦有了好的去处，我们的一切也就有了保障，可以不愁生计，无牵无挂地去发展我们的事业，那该有多好啊!我们买一个大大的房子，有宽敞的客厅，用来接待我们的朋友；还要有一间幽雅的书房，供我们阅读和写作；我们双双去下厨房，亲手烹制佳肴，然后再相对而坐，把酒畅谈，想必别有一番味道；茶余饭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散步，相依相偎，信步而行，彼此侃侃而谈，也是一种独到的意境；当然我还想过一件事情，让你再为我吃一回辛苦，做一回妈妈——”
　　“星楠，你别说了，这个问题我也曾想过不止一次了。”
　　“我敢说，我们的后代一定无与伦比，那才堪称你我共同创造的爱之结晶哪!”
　　“说得好美，你就那么自信吗?”
　　“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那他还能做成什么事情呢？”
　　你紧紧依偎在我的身上，脸上洋溢着一团灿烂的表情，说：“星楠，我要你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那就是我人生的最大幸福!”
　　“灵儿，这一点应该不难做到，你尽管放心好了，我决不会让你再吃任何苦头！”
　　“能和你在一起长相厮守，我什么苦都可以吃，我要和你同甘共苦，风雨同舟，一同走上我们的人生之路！”
　　“你能有如此一番见解，我太高兴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你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否则，我会为此而负疚终生，一颗心永远无法得到安宁！”
　　
　　我们说个没完没了，彼此都已忘情，如痴似醉，共同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之中。
　　临到往回返时，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新的情况。不知始自何时，水库大堤上已是三三两两，游人如织了。就在我们的自行车存放之处，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什么。
　　你放慢了脚步，用手臂轻轻地碰了我一下，说：“你看，那是多么优秀的一男一女啊!”
　　“怎么!难道你我就比他们逊色吗?”我情不自禁地让自己呈现出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态。
　　你看了由衷一笑，说：“看来，我真该向你好好地学一学了！”
　　“我有什么可学之处啊?”
　　“你自己说呢?”
　　“我要你说!”
　　“我偏不说!”
　　你再不开口，勇敢地上前挽住我的手臂，我们就那么携手并肩地迎着那一对夫妇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