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历程之十一

　　11、看守坏人的日子（3）
　　最最令我充满好感的则是右派分子黄师古。我之所以对这位右派抱有好感，主要出自对教我小学数学的黄老师的眷念。而这位黄师古不仅也姓黄，而且模样也有些像，还有一个相似之处是，他也是老师。不过他是省城一所重点中学语文老师，中文系毕业，也许他是本地人的缘故，在上大学时就开始研究屈原、研究楚辞，后来当了老师，仍然没有放弃他的研究。
　　他经常在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对屈原的作品发表了独特的看法，使他名噪一时，他就如一位耀眼的新星，在楚辞研究的领域里闪闪发光。谁知这种光芒没带给他荣誉，反而为他带来厄运。反右运动时，学校分了一个右派指标，学校领导思来想去不知给谁最好，恰巧黄师古的一篇《试论屈原之死》的文章在一个楚辞研究的大型刊物上发表，书记、校长触发灵机，两人不谋而合，于是这顶右派帽子就光荣地落在黄师古的头上。
　　刚开始倒没什么，书记、校长都知道这顶右派帽子来得冤枉，因而对他并没有半点歧视。可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掀起了滔天巨浪，书记、校长在一夜之间被打倒，并被踏上一只脚。那些具有坚决革命性的红卫兵，打倒了走资派后又开始荡涤一切污泥浊水，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黄师古便被横扫进去了。
　　于是，一场旷古罕见的批判大会就在这所重点中学展开了：“你老实交待，你和屈原是什么关系？”“你和屈原是怎么狼狈为奸，恶毒攻击我们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党？”“你老实坦白，你和屈原在一起，写过多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文章？”
　　黄师古面色凝重，心中则在暗暗叫苦：“我的老天，我怎么能够有幸与几千年前的屈原扯上关系，倘若真的能够有此殊荣，则少死我多少细胞。”黄师古心里如是想，可嘴里却不得不敷衍道：“我罪该万死，经常与屈原吟辞作赋，把酒夜谈。”黄师古原以为这样一说，必然会激起大家的愤怒，岂知并没有人对他的交待有所怀疑，会场上顿时响起一片：“打倒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黄师古，打倒封建官僚地主的孝子贤孙的屈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把屈原揪出来示众，屈原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真的还有一个红卫兵跳出来指着黄师古的鼻子问道：“黄师古，老实交待屈原在哪里，我们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黄师古装着十分老实地说：“报告红卫兵小将，屈原现在汨罗江。”
　　这位红卫兵小将愤愤不平地说：“这个地主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他竟敢不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逃到汨罗江游山玩水。”
　　还有几位红卫兵立即振臂高呼：“走！我们到汨罗江去，不揪出屈原决不罢休。”顿时许多红卫兵站立起来，一个个群情激昂，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即将屈原千刀万剐，方才解恨，可是屈原尸骨在几千年前就已被鱼虾吞吃食尽，又如何能将屈原揪出来呢？
　　好在里面还有几个明白人，偷偷地将屈原的情况告知主持会议的工宣队领导，这位工宣队领导也还明白事理，知道是黄师古在戏弄这些无知的红卫兵，便让人喊了几声响亮的口号，将这场批判会草草收场。
　　不过这位工宣队领导乃是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之人，就因为黄师古在会上开了玩笑，从此就怀恨在心，找了一个罪名，将黄师古遣送回原籍，让他陪伴在屈原怀沙投江的汨水江畔。
　　好在黄师古在老家人缘不坏，在生产队里大家都还尊敬他，也没让他吃什么苦，他便落得继续他的研究。谁想到大队为支援反帝反修的世界革命，将五类分子、二十一种人全部集中，实行专政，头戴右派帽子的黄师古当然也被集中起来了。
　　引起我对黄师古老师的注意，还是因为他患了感冒。我来的那两天，这位黄老师总是咳个不停，弄得房里的人都睡不得，我动了恻隐之心，经请示同意让黄老师搬到一个单间独住，我还挖了几味散寒解表的草药，熬水给他吃了，治好了他的感冒。为此他对我十分感激，在闲谈中知道我是一位知青，又读过不少的书，而且还拜读过他写的几篇文章后，他十分兴奋，颇有一种伯牙遇钟子的兴奋。
　　黄老师十分健谈，而谈得更多的就是他的老本行——屈原。而在屈原怀沙自沉的江畔谈论屈原，更有一种令人格外投入的感觉。
　　我过去也曾翻阅过《楚辞》，可因为《楚辞》的艰深难懂，翻阅一遍仍然七不懂八不知，也就束之高阁不再读它。
　　黄老师对屈原和《楚辞》可有很深的造诣，我整夜陪着他，听他侃侃而谈。他告诉我，关于屈原之死目前有三种说法：其一是殉国说。这是目前最主要的一种说法，包括清代学者王夫之和现代的历史学家郭沫若，都持这种看法。认为:屈原投江是因为秦军攻破楚城，屈原不忍亲眼看到国破家亡，故此愤而投江。其二为殉道说。认为屈原始终坚持“人道自任的”理念和完美的理想，一旦自己的理念遭到破灭，只有以身赴死，求得精神圆满。其三，尸谏说。眼见楚王昏庸，小人横行，国将不国，百姓遭殃，故而投江，希望以死惊醒楚王。但黄老师对这三种说法都不赞同。他认为屈原是为情而死，因为他与楚王的妃子相爱，后被楚怀王发觉被放逐，因感到今生无法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生活再也没有意思，因此将自己的思念和他的身躯一起，葬在滚滚东去的汨罗江里。
　　我对于屈原究竟因何而死并不感兴趣，因为人毕竟死了几千年，怎么死去都不重要了，反正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弄清楚因何而死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我对黄老师的殉情之说较感兴趣，我想与其让屈原因殉国、殉道、尸谏而死，倒不如是因情而死更为合情合理，更易于为人们所接收。
　　于是我向他请教殉情的理由，他说：“在对《楚辞》研究中，我发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屈原是一个感情特别丰富的诗人，在他的《九歌》《九章》中，里面都涉及到他对爱情的追求。比如在《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里，述说的就是一个凄婉美丽的爱情故事。这种对至死不渝的爱情追求，不是那些无病呻吟的人能够凭空捏造的，如果屈原没有经历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没有亲身体念过那种令人陶醉的情，他不可能将爱情写得如此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因此，我认为屈原自己一定是一个情种，而且也经历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生活。”
　　黄老师讲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我连忙将一杯泡好的茶递过去，黄老师连喝几口，放下茶杯后又说道：“我的推测在《九章》里得到有力的证实，比如在《抽思》中屈原吟唱道：‘与美人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这就比较直白地袒露了他对心中美人的日以继夜，苦苦相思之情。很多人说这美人指的楚怀王，我以为这种推断是毫无根据，也无理由的。我以为这个美人是指屈原心爱的情人。而在思美人中他对于爱人的思念之情，表现得更是淋漓尽致。”
　　我虽然对屈原十分陌生，但在黄老师的讲解之下，我对几千年前的这位爱国诗人充满了崇拜之情，尤其是了解到屈原也有人的情欲时，屈原的形象非但无损，反而更使我感觉到屈原的真实可信，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活生生的人。
　　我在大队看守所足足守了半个月，而我在这段时间里总是设法与黄老师在一起听他讲话，我从他的言谈里学到了不少知识，获益匪浅。而他因为有了我这么一位忠实的听众，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也感到十分欣慰，我们自然而然地便成了忘年交。
　　随着声讨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滔天罪行运动的波澜壮阔，大队感觉到对这些五类分子、二十一种人的专政取得了一定成绩，考虑到将这些人继续关下去，不仅劳神而且还费力，于是，一个指令让各个生产队来人将这些坏分子领回去监督劳动，我的看守坏人生涯便告一段落，我当然也得回到生产队，不过我还是偷偷地将黄老师的行李送到了他们家。
　　他的家十分简洁，除了一张破床似乎一无所有。黄老师看着我四处打探他的房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问我说：“小斌看到这种寒酸样感到奇怪么？”
　　我笑了笑，老实地回答：“的确有些出人意料，在我的想象里，这里应该有许多书。”
　　黄老师露出得意的神情说：“当然，我的一生里唯有书为伴，不可能没有书，不过我可不敢将书摆在外面，不然的话我将遭受无端的罪孽，而它们都躲不过祝融的肆虐。为了它们的生命，也为了自身的安全，我当然得隐蔽一点。”
　　说着他让我在房里坐一会，钻进了里面的一间黑屋。我知道黄老师自从被无端地戴上右派帽子，他的妻子离他远去以后，他不愿意再牵连无辜，便一直坚守独身主义，全副心身投入到屈原研究，再也没有结婚。
　　过了好一阵，黄老师走了出来，递给我一本书。我双手接过一看，居然是托尔斯泰的《复活》。我大喜过望，连忙藏在衣服里，这才向黄老师道别，乐巅巅往回家的路上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