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巳（三月上巳，祓禊登高。《西京杂记》）（二）

　　哥之道-巳（三月上巳，祓禊登高。《西京杂记》）（二）
　　
　　
　　他俩这么一闹，倒把那些调休在棚里无所事事闲得无聊的战友们呼啦引了过来。于是，你一嘴他一舌，弄得班长秀文是气也不得，恼也不得。为不让他公开念信，最后只得妥协，答应他们的条件：在回信中要她来探亲，来了，就说明秀文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要是不来，那从今往后就叫他“沙牛角”。而且这部分内容要“公示”，还必须当着众人的面封口，由他们送去盖上军用免费三角邮戳。
　　秀文虽然十分想见到新婚妻子音砉，可又不能让她到工地来。一是她那时已有妊娠反应，而且她又晕车；二是天气炎热，孕妇更不适宜远行；三是她之前从没出过远门，且交通十分不便。从家到工地要转几次车，若哪一段误事，都会造成不良后果。再说，自己住蓆棚大通铺，她来了也没地方住。于是灵机一动，便在后边加了一句话说，如果不方便，千万别勉强，现在天气很热，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这可是关系到下一代。如此，秀文觉得胜券在握，才放下心来。
　　一周之后的一个下晚，那天秀文白班，下班后一身疲困倒床便进了梦乡。却突然被人推醒，说是外边有个年轻女子找他。秀文平时也被这些战友们捉弄疲了，这会正困倦交加，睡得香甜，就翻了个身咕哝道：别他妈寻开心了，影响我睡觉。
　　——班长，是真的，我去问了，她说是你的家属。这是本班“老实头”小徐的声音。秀文听罢，一下子弹起来，到棚外一看，果然在连部旁边一眼看到了音砉的身影。
　　秀文赶紧又惊喜又担忧地迎过去，先到连部向指导员作了汇报。指导员作了安排，让他们就在上大夜班的班排且住一夜。此后就如此每晚见缝插针打了一个星期的“游击”，秀文就准备送她回家了。
　　那天一大早，秀文就避开连长，向指导员请了假，带她乘团里的买菜车到合肥。合肥到庐江一天只有两趟客班，只能为她买下午一点二十那一班。把她送上车，秀文掏出在诸村宝那儿借来的一张“大团结”悄悄塞给了她。直到车开出了站，秀文才动步往回走。摸摸口袋，仅有一枚二分硬币。想坐车回工地已不可能，只有等五点半那辆部队接站军车回去了。
　　为了度过这个炙热的下午，秀文将那枚硬币交给胜利路口街边卖茶水的老人。喝了一杯水，老人要找给一分钱，秀文伸手挡了回去道：您别找给我，先放您那儿，现在人不多，我在您这儿休息一会，临走再喝那一杯，行吗？
　　老人笑笑同意了。秀文喝完第一杯水，便伏在茶桌上睡着了。到醒来时，快到四点，就又喝了第二杯水，然后起身朝对面的火车站走去。打听准了时间和停车点，就猫在一边等。不巧火车晚点了四十分钟，到上人时，有个干部摸样的却不让秀文上车，说是军车不带地方老百姓。秀文就编了半个谎话说自己是因公奉命出差，丢了钱包，回不去了，今天晚上若赶不回去露宿街头事小，连队见不着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那人斜了他眼，才勉强让他上了车。
　　回到驻地，已是七点多了，秀文没敢吃饭，就先到连部去销假。正好指导员在，没等他说话，就关心道：我知道了，还没吃饭吧，赶快到食堂弄些吃的，别饿坏了身子。有什么事，也等吃饱了再说。
　　秀文感激地行了一个军礼，转身出了连部。正要去食堂，突然从席棚转角处，传出一声断喝：站住！
　　秀文一怔，就被连长许多便独特干哑的声音，定身法般钉在那里。透过连部门头那只昏黄的路灯看去，多便那张锈蚀的菜刀脸，反射出乌铁青光。秀文浑身不由一凛，慌忙地喊了声：连长，我……
　　没容秀文多讲，多便木楔榨油般挤出声道：你今个到哪混了一天，到现在才回来？你还有点组织纪律性吗！
　　秀文像被刚抓了现形的小偷嘟哝道：我是送家属回去，早晨没找到你，是向指导员请了假的，连长。
　　——指导员是说批了半天假，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
　　秀文知道今天又是在劫难逃了，便想着装忪乞怜过关嗫嚅道：如果不是路太远，我都想走着回来。
　　——照你这么说，我倒要表扬你了？你不从主观上认真检讨自己的错误，还振振有词强调自己编造的客观原因，你说，是何居心？你把这里当成什么了？是你家的菜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什么时间来就什么时间来，想什么时间走就什么时间走？！我们这里是国防工地，美帝苏休亡我之心不死，如果今天发生战争，我们到哪儿去找你？回去写检查，看看深刻不深刻，认识得好，考虑留用，要是胆敢胡弄上级，老账新帐一起算！明天上班前交到我那里。
　　多便一口气斥完，便背着手进棚去了。
　　秀文看着多便的身影，眼前便不由浮现出族兄修罗和指导员宗律的身影，一股呕心酸楚滋味，便以眼泪方式汹涌而出。他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自己走到哪里，总要跟着这些同样的阴影呢？！
　　反思前两次前途进步受阻的教训，秀文牢记住了一点，那就是不要与领导犟嘴对着干。更何况这是与多便的第二次，不，是第三次的交恶。办法只有一个，忍气吞声，把检讨写好。好在秀文经历部队几年革命化的锻炼，知道怎么用心火与泪水炮制一份过关的“检讨书”——当然是要毫不留情地“从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挖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毒根”，将自己改造成为纯粹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班长秀文交了检讨，多便连长终于没有挑出毛病。挨过一难后，秀文想，我从小要饭读书，难不成就是为了日后写这个破检讨用的吗？这也未免他马的太荒唐了吧！可又反思，又想起战友李兵成的指点和切身遭遇，便又决定今后必须坚持多干事，少说话的原则，除了拼命在工地上带头加油苦干、带病拼命苦干外，还要充分发挥自己文艺特长，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改变领导对自己的看法。
　　连队接到通知，国庆节团里要开展“文艺汇演”，要求“三突出”：突出思想性、突出战斗性、突出艺术性。每个连的节目不少于二至三个，表演时间在十分钟左右。连里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决定把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到班长秀文手上。他于是积极受领任务迎战，又编又导又演。先从各班挑身材差不多的，再选出模仿能力好的，凑齐十五六个，就教他们先练些基本动作。他再一边编写脚本，编绘舞台调度图，并连每个角色的具体动作表情都一一注明。
　　第一个节目叫《推车号子》。采用单人领唱、众人合喊号子，并伴以形象夸张的模拟带有典型性施工动作的舞蹈表演。
　　第二个节目是表演诗朗诵《英雄谱》。将各个时代的英雄模范人物，择其主要事迹，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表现形式有领诵、对诵、齐诵，同步伴以形象的造型表演。这两个节目都顺利通过了审查。
　　演出时，他们就穿着洗干净的工作服。由于节目紧密联系施工劳动实际，又是大家一起集体表演，倒像是把劳动场面搬上舞台，就自然消除了因无舞台经验而导致的怯场问题。于是，小伙子们都极其卖力，口中号子高亢粗壮，脚下跺的铿锵有力，直跺得临时舞台咚咚作响，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共鸣，掌声雷动。当然也获得了独立团领导的高度评价。于是汇演刚结束，团政工组便找秀文要走了演出的底稿。
　　
　　十一月下旬，秀文公私兼顾回了一趟家。那时音砉刚生女儿尚未满月。虽说领导批了十天的假，可秀文想到前途进步，只用了一星期，加紧处理完公私之事，便返回了工地。
　　转眼便到年终，县人武部慰问团来工地慰问，同时到每个连队听取工作汇报。
　　到了城关连，连长许多便作了汇报。当汇报到本连突出先进个人时，他口吐飞沫地念出一大串柳条穿青蛙般的排比句子道：蔡秀文同志在施工中表现十分突出，每个班次进洞排险带头上的是他；翻斗车出了故障就地抢修的是他；一边推车运石还一边帮着搬块石的还是他……总之，只要上了班，进了坑道，他就一刻也不闲着，他的身上，就没一块是干的……
　　这时，团政工组组长王世华插言补充道：小蔡那次带病排险受伤，高烧四十度，在团卫生队的治疗室里，还喊着叫别人让开，连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十分感动！
　　之后指导员黄进城在补充发言又道：连队的政治活动，比如出专栏、写横标、赶制大幅面的挑战书、应战书、感谢信等等，大部分都是他利用工休时间完成的；而且设计新颖，美观得体，赢得普遍的赞赏。我们连的专栏，在团政工组组织的几次评比中，都是办得最好的。尤其在刊头设计、版面编排方面，都有独到之处，受到一致好评。
　　秀文闻听此处，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想想自己在接连遭受许连长的精神打击之后，竟能得到如此褒奖，也算是打了一个翻身仗。真是老天不负苦心人啊！
　　
　　很快又到了冬季征兵时节。这年城关连共送走了九个新兵。随即井边铜矿招工又走了一批人。于是，团里对人员进行了一次调整，要调班长秀文到团政工组当干事。对此，连长许多便对这种以上压下的抢人才行为进行了坚决的抵制。他声言，他要坚决保护连队人才。他对政工组组长王世华义正辞严道：韦大袖领毛主席说，支部建在连队，党员工作的重点要放在连队。你们团里什么时候用人，我们保证随叫随到。如果你们把人要走，如果我们连队用人，还能随叫随到吗？
　　之后，副县长兼独立团政委徐胜富同志亲自到连队找多便连长做工作，均被多便连长坚决的抵制了回去。
　　
　　转眼到了年终“五好战士”评比。秀文自是顺利通过班排连的评选。十班长诸村宝却遇到了麻烦。原因是在主坑道打通后，作业面扩大，原来的小轨道车出渣已不能满足施工的进度，核心台的出渣量大，便改用翻斗汽车装运。因装车全靠人的双手搬石头，很耗费时间。于是司机于核心台之上坡处停稳了车，拉牢手刹，便拿个水杯下车喝水休息去了。这时十班长诸村宝见状，遂放下手中风镐，迅速钻进了驾驶室。他本想发动汽车过把车瘾，不想司机带走了钥匙。可他并不甘心就此下车，便松开手刹，让汽车朝低处的核心台溜动滑行，以此也算将就过把开车之瘾。突然，松了手刹的重型工程车，像启动奔跑的野牛，愈来愈快地就朝核心台冲去……
　　核心台下，此时有两个班战士正徒手搬着石头装车，若车子冲过去，结果不堪设想。眼看车子右前轮已滑到台边。村宝哪见过这个，当即若猴子蹦极，慌了手脚，不知所措。更惊得满坑道的工友是狐入鸡窝，一片惊呼。好在那司机并未走远，其眼疾手快，甩掉水杯，三步登车跳上踏板，隔着车门，一把拉死手刹。此时，右前轮已经悬空……
　　虽说总算避免了一场车毁人亡的重大责任事故，但村宝引发的这个隐患事件，实在惊骇了大家。于是在连队没法通过“五好战士”评比。但连长多便以一搏众，舌战众人，坚持要评村宝。这样便把只需半小时的评审会，拖延了四五个小时，搞得与会者纷纷有些坚持不住。有两个说要上大夜班就提前溜掉了。
　　一排长陈则堂说：我们为诸村宝一个人争论几个小时了，也没个结果。现在不妨换个思路，如果这件事出在另一个人身上，还能不能给他评“五好”呢？也就是说，他还够不够资格呢？刚才出去方便，听到有人说，如果诸村宝能评“五好”，那还有谁不够条件呢？
　　大家闻言，皆点头附和。只有多便连长仍扛木过巷直挺道：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偶尔有一点点的小小失误就无限放大嘛。这个同志平时的工作还是很努力的嘛。更何况，关键是这次并没有造成实际损失。如果真的造成不良后果，追根求源，司机要负主要责任，是因为他没有坚守自己的岗位，才导致问题产生的嘛！
　　三排长道：这件事毕竟在施工现场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如果我们通过了诸村宝，将会在全连，甚至在全团产生很不好的影响，那时我们将十分被动。
　　多便扛木抵墙不回头道：你这个同志啊，我们这里是干部开会讨论决定，与其他群众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要把问扩大化、复杂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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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便连长扛木过巷顶墙不回的坚定意志，弄得指导员也不好表态，就只得把会议又僵持到了凌晨两点多。于是，与会诸君终于现出身心俱疲体力不支之相，一个个好似上了烟瘾的大烟鬼，纷纷呵欠连连，神志昏昏，都想尽快散会，赶紧回去睡觉。
　　可他们不表态同意，多便就坚持不表态散会。于是，大家心下思忖，多便可是团领导都咬不动的疙瘩宝，而诸村宝又是疙瘩宝看中的宝疙瘩，看来要想咬他断无可能。再想想，天亮自己还要上班钻坑道卖苦力搬石头，可他多便连长却不用干活还可以白天补觉，要是自己因为这两块宝熬坏了身体，那才真是不值得了。如此，大家这才渐渐泄了气。终于以集体坚持功力的不足，输给了多便一个人的坚持。于是终于都随了多便，多便也才随了他们宣布散会。他们这才得以逃之夭夭。
　　
　　很快就到了春节。县里通知放假十天。大家脸上纷纷笑出窗花回家过年。但多便连长决定坚持在工地过年。主要是为了赶出关于他的一份先进事迹材料。因为开年就要上会，十分紧急。于是，班长蔡秀文便被他紧急留了下来。并下了一道充满信任的命令道：我相信你不会耽误上级下达的重要任务，限定你必须在三天之内完成任务！
　　秀文虽是满腹怨愤，因有前车之鉴，终于未敢二话。心想，没准早点完成，或有回家希望。遂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为其编撰先进事迹。可两天两易其稿均不得多便通过。第三夜又熬到三点时分，因放假没夜餐，冷饿困叠加，弄得秀文实在睁不开眼。便弄点热水擦擦脸，洗洗手。又忍无可忍地提前打开那包专为过年买的“大前门”香烟。吸着一根，遂闭目合手，默念几声菩萨祖上保佑。于是，一时间竟然真的脑洞大开，突然就冒出一个标题。遂即捉笔展纸，一气写下了材料提纲：
　　主标题：《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
　　副标题：——记民兵十一连连长许多便同志带兵之道
　　小标题：
　　一、检修车头。
　　二、扳好道岔。
　　三、拧紧螺丝。
　　四、挂满车厢。
　　有了框架，然后再把全连突出的人和事，像生产队早上称猪狗大粪倒进大粪窑，一古老灌给多便。秀文一边写一边想，弄尼马妈的，全部灌给你，涨死个苟日的。到天将破晓时分，稿子终于划上了句号。这次多便看了，他苦树皮棒锤脸上，终于现出人色。他也没作耽搁，拿着材料就跑团里送审去了。
　　多便凭着这个先进材料的先进事迹，便被县里选送参加了省“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
　　这件事对秀文震动很大。让他不得不对多便另眼相看：这样安于把功劳窃占己有，却又能因此占有许多便宜，难怪他叫许多便。自那以后，秀文对那些积极分子们，总持有怀疑态度，总觉得这些人都是王多便、巴多便、旦多便……
　　在招工提干走了一批人之后，秀文终于也幸运了一回。他被多便连长提为连里的“政治干事”。尽管并无编制，也算过了把“准官”瘾。
　　非官不知当官难。这下秀文才知道这个“官”可真不那么好当。若做具体工作他倒是游刃有余，就是有些额外加班也没大问题。主要是“连长酷嗜杯中物，令我不得开心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