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巳（三月上巳，祓禊登高。《西京杂记》）（一）

　　哥之道巳（三月上巳，祓禊登高。《西京杂记》）（一）
　　
　　谣云：
　　苦菜开花
　　飞上飞下
　　燕子衔泥
　　叽叽进家
　　
　　
　　庚戌春，枫皂新。有两只燕子衔泥上梁筑巢。
　　正月十七，公社召集独立团全体民兵开会，动员被选上的民兵，要积极响应毛主席提出的“以阶级斗争为刚，狠抓战备，促进国民经济新飞跃”口号，随时做好建设国防为国效命出发准备。快要散会时，秀文发现修莲在窗外向他招手，便悄悄溜出门外，一眼就看见了音砉，便吃惊问道：天阴，路又不好走，大老远的跑这来干啥呀？
　　——还干啥，约好的事都忘了？
　　音砉嗔怪地瞪他一眼，从荷包里掏出一块叠成方形纸片递给他。秀文接了展开一看，妈呀，原来是盖了杨柳公社大红印章的《结婚证明》！
　　秀文表面尽力装得平静，心里有如烧开的火锅……虽然相识才一年，却经历了大起大落和酸甜苦辣。这下终于有了正果，还是感到有些突然。一时间，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捏着那证明，傻傻戳在那里。未知何言，未知何为。还是修莲提醒道：大哥，你还是带姐去夏主任那里登记吧。
　　秀文一下清醒过来，赶紧掏出一块钱，叫修莲去对面供销社买些水果糖来。平日就听说过，登记结婚，都要发喜糖的。
　　夏主任是唐岳人，比秀文大个五六岁。秀文读五六年级时，他在村里当的是“通信员小鬼”，他老婆与秀文曾是复式班的同学。夏主任见了秀文，笑面蒲扇道：你们的会开完了？什么时候动身呀？
　　秀文有些心不在焉道：大概是本月底到下月初，说是要等到天晴稳了再走。说着，便把音砉让进屋，对她道：这是夏主任。音砉就顺口叫了声夏主任。夏主任就又堆了一层笑道：呵呵，你们请坐，看来是有什么好事了吧？
　　这时，修莲就拿着糖果赶了进来，打过招呼后，便抓了一把水果糖放到夏主任桌面，笑道：夏主任，这是喜糖。您也别问了，我哥和姐是来登记领证的。
　　夏主任笑容洒一桌道：那就更要问了，要不然我怎么登记呀？
　　说得大家都一齐笑笑。他一边说笑一边接过秀文递过去的《证明》。看了一会，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马场公社婚姻登记簿”来，翻到空表处，一边问一边填表。填好后，又分别问他们是否自愿，最后叫他俩都按上手印，便万事大吉了。
　　碰巧那天证发完了，新证因为连阴雨还没领回。夏主任脸笑蟠桃说这不影响办事，只要登过记，就已经是合法婚姻了。过几天，等新证来了，再补发是一样的。他俩就诺诺感谢着告辞了出来。
　　出了办公室，修莲把剩下的糖果塞给了秀文，说是要到同学家去，就不陪你们回去了。这正合乡俗喜事进门双数的讲究，并给他俩让出一段自由的时空。秀文又数了十个水果糖给了修莲，就让她去了。
　　这时，大会已经结束了。秀文不清楚后边有没有什么安排要求，就让她等在门外，自个去马部长那儿问了问，说是没事，在家等通知就是。于是他俩故意远远地落在人群后边，一人含了一颗糖，带着无限弥漫的甜蜜，朝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
　　新郎秀文带着新娘音砉到家时，已是满屋子人了。本家的大爷和堂伯族兄，小姑母家的大表兄和三表兄，还有队长灯苞等人，一大桌子挤得满满的。母亲正在张罗着做饭炒菜，父亲则为客人们斟茶奉烟。小弟妹正忙活着分水果糖。
　　秀文先一步进门，向众人打过招呼，就将音砉送到房里，带上房门，便出来替换父亲招呼客人。
　　母亲平时常说，千差万差，来人不差。平时不得不细算，待客不得不风流。平时家里过日子极是节俭，比如遇上用油炒菜后，从不直接用水涮锅，必须用准备生吃的咸菜下锅把余油吸尽。中午吃饭之前，总要求每个人先喝一碗米汤垫垫。一直到全家人的衣裳，都是母亲亲手纺出来的白土布，然后染成红黑两色做成褂裤。而且每件衣裳上身头一天，决不容许弄脏。若坏了规矩，大的要挨骂，小的轻则挨骂，重则打屁股。保洁时间越久越得到表扬。这方面大姐修莲做得最好，大哥次之，小的最差。这样做主要是为了减少洗衣的次数，以免耗损衣裳和肥皂。但若是招待来客，母亲又判若两人。总是不惜倾其所有，连老鼠洞里的东西都要掏出来。拿她的说话，恨不能把自己装到盘里变成一道菜。
　　俗云，过了初四五，日子一样苦。音砉来家里过年，母亲已是竭尽全力倾其所有，也就没剩什么好吃的了。但那天晚上，秀文怎么想也想不出来，母亲从哪儿竟变出了满满一桌子十二道菜来。一年最难是荒春。秀文心想，这个荒春，家里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等客人吃饱喝足说了些道贺的话走了之后，母亲来到房里握着音砉的手安慰道：儿啊，我知道今天委屈你了，但是大灾年景，也实在是没办法。俗话讲“不看新娘上轿，但瞧老来风光”。你们还年轻，又有文化，又聪明肯干，过了眼前的灾荒，以后的日子一定会一步一步好起来的！
　　音砉抬起头道：二娘，把您忙累了，我也不好帮一把。以后的日子，您别担心，别人能过，我们也一定能过得去。家里的情况，我多少也知道一点，我既然选择了他，也就选择了这个家，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新房”就是父母和我们大家一齐让出来的唯一内房。床上铺了一条新棉布毯，枕头还是秀文同学章灯茵借的。不过灯茵现已成为族二兄修禺的老婆了。
　　在秀文成亲那晚，母亲一个人诡秘地先去渡口焚香祷告，又转到了祖上墓地焚香祷告。主要是感恩观音和祖上，还祈求保佑他俩新婚在房，圆圆满满。俗云，蜜月空房，姻缘不长。
　　虽然婚礼极其简单，但上天却给了他们缱绻的补偿。这年的春雨虽然不大，却如春蚕吞丝般缠绵了一个月。如此，民兵独立团的行期便一推再推，直至三月下旬，天才突然出了日头。于是翌日集结开拔的通知就到了。
　　这样，母亲终于如了一桩心愿。而新郎秀文和新娘音砉，便极其意外地度过了一个完整的蜜月。
　　虽说对离别早有思想准备，但真到离别时，两个新人仍难免缠绵不舍。那晚相互安慰的话，祝福的话，期待的话，总也说不完。话说了一夜，泪就流了半夜。流泪最多的是秀文。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一直罩在父母严管误解、外人欺辱曲解之中，付出确乎总是大于获得……那苦那怨没处可诉。如今，终于有了个贴身贴心知暖知疼的人，认真倾听自己诉说，并能同悲同乐，陪他流泪，为他擦泪……对于秀文，那泪是感激的，更是幸福的。对于她，一多半是感染的，一小半是愧歉的。但仍然感激于别人挑唆留下的一小段破镜重圆的插曲……
　　于是，秀文便在获得心境重置中，重新背上背包，辞别音砉，辞别家人，再一次“雄赳赳，气昂昂”地踏上企图改变命运的征途。
　　
　　下午到县城，每人领了一套蓝色棉工作服。晚上，城关区在会议室集中城关连开了个誓师欢送会。
　　大会刚开始，马部长突然告诉秀文，叫他上台代表全连战士发言表个决心。这搞得秀文猝不及防。但仗着自己记性好，他赶紧追想在部队时指导员朴宗律讲话的套路。就很快在小笔记本上写了个发言提纲：
　　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头引用毛语录；
　　接着要讲“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中间批判“美帝苏修，反华胡闹”；
　　其后再把“革命誓言，决心表表”；
　　最后一招“举起手臂，高呼口号”。
　　写罢，刚合上本子，前面的领导动员讲话就完了，主持人马部长便点了蔡秀文的名字上台发言。
　　秀文这是头一次登这么大台作这种发言，明显紧张大于兴奋。于是自己打了打气，走至台角，向台上领导和下面战友分别行了军礼后，便从上衣袋掏出小笔记本端在手上，照着之前部队战友站台上发言的样子，一边盯着笔记本开动脑筋，一边煞有介事地照本宣科。表完决心以后，秀文觉得虽然该讲的内容都讲到了，但太一般老套，无个性特点，就又即兴补充道：诚然，以上所说，还仅是纸上的文字，我们都知道，要让誓言变成事实，要让决心化为成就，还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行动。请各级领导和父老乡亲们相信，我们将用自己努力的汗水来证明——我们不愧为祖国的忠诚战士，国防工地上的悍将强兵，家乡人民引为骄傲的铁血英雄！
　　言此，秀文倒真被自己的言辞触动。于是，就又随口提高声调大声问道：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有!
　　——同志们有没有决心？
　　——有!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打倒美帝，打倒苏修!
　　——狠抓战备，建设国防!——狠抓战备，建设国防!
　　呼完口号，秀文又朝台下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台下立即回他以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
　　待秀文转身要回位时，马部长低声让他把讲话稿留下，说区领导要看看。秀文告诉说只有几句提纲，其余都是临场瞎编的。马部长转身对区领导说了几句，便示意秀文走了。
　　最后宣布各连队领导人见面时，城关连带队的指导员叫黄进诚，连长是许多便，政治干事是晨光中学原校长矢松林……秀文是三排十二班班长。本班战士来自青龙、黑虎、福泉三个大队。排长是附城大队的原民兵营长孙立夫。
　　次日七时许，汽车编队，从贴了“后有车队”的首车，到“车队过完”的尾车，共六十二辆。前面开出老远，后面还没启动。看着这个比当年入伍更浩大得多和车队，秀文的心里又油然点着一股希望之火。就又一次带着美好的梦想，踏上了新的征程。
　　
　　长长的队车，费了七个多小时，才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肥东县阚集。营房在一座不大的山脚下。说是营房，也就是用毛竹搭个骨架，再用油毡和芦席搭盖的临时工棚，这跟当年去沙漠试验场时相似。所谓床，也就是在房柱六十公分高处加扎两根毛竹横挡，再横钉上些毛竹笆条而成。这些，秀文并未觉出多少新奇，倒是生出些许对往昔军营生活的重温。
　　秀文所在班隔壁就是连部。一道门两间房，靠门一间办公，里边那间作领导卧室。
　　安顿既毕，连里命秀文写标语。才写了三四条，那边就喊开饭了。还有十来张，他想写完了再吃。这时黑虎的李有富送来了一碗米饭放在案板上，却将一双竹筷笔直地插在饭中道：班长，吃饭啦。
　　这时十班长诸村宝端着饭碗踱了过来，见此景象，便学着道士诵经腔调道：亡魂唻，三杯酒哇……
　　秀文见他俩这么开玩笑，便起身一把抱住诸村宝的肩头，学着孟姜女哭腔哭调道：喜良啦，你在外修长城，死的好苦啊……
　　这边玩笑开的正欢，隔壁政治干事就匆匆过来叫秀文，说连长叫他。秀文意犹未尽放了村宝，刚进连部门，但见连长许多便端坐如桩，脸沉阴木，睑垂蚁隙。秀文暗惊，刚才那边开玩笑的内容，怎么倒正合了他的景状。秀文便走到近前问道：连长，叫我有什么指示么？
　　——你刚才在干什么？
　　秀文没想到许连长突然一转头，把一张阴沉木骤然变成紫猪肝甩过来，并猛地瞪眼，双目鹄视，两道冷光直逼过来。
　　秀文试图带着表功意味以缓释冷遇道：刚才加个小班，给连里写标语。
　　——那你哭什么？
　　本来秀文以为自己因公忘食，许连长是要临时表扬一下。可一听此话，才觉出不对。便认真仔细地报告了事情的原委。
　　多便连长听罢，脸骤然变成乌铁块斥道：哼！你讲这么半天，就想要推卸责任吗？你把国防工地当作万里长城，就是把毛主席比作秦始皇，而把自己扮成孟姜女，想哭倒无产阶级专政的的长城！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
　　——我，我……秀文口里似突然被连长塞了一把大糠，弄得吞吐不及，张口结舌。
　　多便连长就一字一丁道：我什么我，赶紧回去写检查，要深刻认识错误的性质。要是随便胡弄，用“红棍子”押回家，你将成为监管专政的对象！
　　秀文这才确认，原来许多便是个比朴宗律还朴宗律的家伙。什么也甭想，什么也甭辩了，赶紧回去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写检讨去吧。
　　当秀文交上那份浸染了苦涩泪水的《检讨》后，副连长金家畎跟了出来，声音不高却透着寒气道：你过来，我有话告诉你！
　　秀文像个五类分子耷拉着脑袋跟他到了蓆棚后面，家畎也就干脆像对“五类分子”的口吻道：看你那个伤心的样子，对我们的处理，还很不服气是吧？没关系，你可以上诉，甚至控告，这是你的权利。上级也可能派人来调查，注意，我说的是“也可能”！找谁调查呢？当然，肯定要找你，但更重要的，是要向连队党支部作调查了解。而党支部是谁来说话呢？是我们，这你应该很清楚。那么，他们是相信党支部呢，还是相信你个人？你就看着办吧！
　　家畎说完转身就走了。秀文像是头顶突然被浇下一桶沥青，睁不开眼、开不了口、喘不了气、动不了步。他就在那呆了半天。好在之前毕竟经历了那么些历练，便赶紧作了一番思想斗争，终于有了些收获。今后要多长个心眼，凡是多便在哪儿，自己就尽量离得远一点，少说话，多做事。
　　一天，音砉来了一封信，秀文利用休班时间正聚精会神地写回信。突然十班长诸村宝过来抢走了那封信。吓得秀文赶紧往回夺。村宝哪里肯给，便要挟道：哈哈，看你那个熊样子，肯定是个钻“沙牛角”怕老婆的家伙，来信还没看完，就急齁齁写回信。让我来给大伙念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