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木脑壳少年更事

　　木脑壳生于1958年，属狗，1965年上的小学，读到二年级时，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
　　学校里有个卫老师，是教常识的，瘦高瘦高，很爱干净；30多岁还没结婚，喜欢拉小提琴，还喜欢写诗。有一天他心血来潮，想自己做饭吃，就到县城的工农大桥底下的菜市场买菜，碰见一伙造反派抢了县武装部的枪正在发给路过的群众。卫老师好奇地领了一杆枪，回家后小心地藏在床底下，不敢告别他人。有天喝了酒，自己把领枪之事说了出来。学校工宣队的王队长带人把卫老师抓了起来，说他参与武斗，夺无产阶级专政的枪，在全校大会上批斗了一番；晚上把他关在男澡堂，绑上手脚。
　　那时候工宣队队长是权力最大的人，校长都得听他的。过了四天，木脑壳听同学们议论卫老师的事，还为“人几天不吃饭才饿死”的话题争论不休。下午放学回家后，木脑壳趁秋嫂去河边洗衣服之际，偷偷煮了半锅红薯，晚上八点多钟翻墙进了学校，摸到男澡堂。“嘿，门口站岗的纠察队员正好不在！”木脑壳暗自窃喜，爬上很高的澡堂窗户，掸去蜘蛛网，用绳子把装红薯的篮子吊进了澡堂里。躺在地上的卫老师已经饿得奄奄一息，看到递进来的一篮子红薯，重新燃起生命的希望，爬过来三口两口就吃了下肚。木脑壳在外边急得出汗，又不敢太大声地喊，怕别人发现，反复说“卫老师不能太吃饱了，留着下餐吃”。幸好他吃得打嗝后就没再吃了，不然像这样几天没吃饭突然吃得太多必死无疑。木脑壳确信卫老师不再吃了，心满意足地溜回了家。
　　又过了几天，没有饿死的卫老师被送到农场改造去了。同学们都传开了，说人可以八九天不吃东西，只要有水喝。木脑壳不信，他认为人最多也就四天可以不吃东西。
　　教地理的戴老师戴副眼镜，文质彬彬，和教音乐的蒋老师正在恋爱。两人经常在防空洞里打啵（方言，接吻之意），卿卿我我。
　　工宣队王队长38岁了还没讨老婆，可能是他长一口龅牙的缘故。他看上了蒋老师，经常给蒋老师打饭献殷勤。蒋老师从来就不要他打的饭菜。文革前王队长只是县建筑公司一名泥瓦工，因在批斗走资派中立场坚定、冲锋陷阵，被提拔为进驻城关一小的工宣队长，大权在握。
　　多次遭到蒋老师拒绝的王队长，恨死了情敌戴老师。他要寻找机会报复，拆散戴老师和蒋老师的恋人关系。终于，他想出了一个阴招。
　　学校有个校办工厂，在云山镇上，离县城约15里路，有一台车床、一台小钻床，做些五金修理之类的活，有六、七个工友做事。王队长说要改造臭知识分子，让他们与工人农民相结合，就让老师们轮班到校办工厂劳动。他指派戴老师第一个停课到工厂改造。戴老师被迫离开了学校，搬到工厂那边去住了。
　　没有了戴老师碍眼，王队长胆子大多了。有一天蒋老师教完课走到操场，被王队长拦住：“蒋老师，我想和你谈谈心。”“谈什么？”蒋老师知道他不安好心。“谈谈知识分子和劳动人民的关系问题。”王队长没话找话。“好吧，那就到老师备课间吧。”蒋老师往教学楼走。“不用，我们到防空洞去吧。”王队长说。“我不去，那里不安全，我们不熟悉。”蒋老师回绝了他。
　　王队长恼羞成怒：“你要是不去，我就让全校都晓得你和戴老师在防空洞里干的勾当！你们耍流氓！”
　　那个年月，很多谈恋爱的男女，连手都不敢碰一下。但蒋老师和戴老师是有了肌肤之亲的，他们生怕别人晓得细节。如果王队长把看到的向全校宣讲，自己和戴老师还怎么做人？涉世不深的蒋老师急得快哭了。
　　“好吧，我们去吧，但是我不和你谈恋爱啊。”蒋老师退了一步。
　　“好好好，我是和你谈工作。你一个臭知识分子，还没改造好，满脑子都是资产阶级思想，我和你谈什么恋爱？走吧。”王队长看自己达到了目的，高兴坏了。
　　一进防空洞，王队长反手就把木门关了，抱住蒋老师就亲。蒋老师拼命想挣脱，无济于事。
　　王队长把蒋老师推倒，扒开了蒋老师的衣服，退下了裤子，压在蒋老师身上就要强暴。蒋老师被压在下面气都出不来，慌忙之中摸到了一块很大的石头，她使劲地照着王队长的后脑一砸，王队长疼得晕了过去。
　　蒋老师提上裤子，慌慌张张冲出防空洞，连衣服扣子也没系好，恰好碰到打扫完教室准备回家的木脑壳。
　　木脑壳喊：“蒋老师好！”蒋老师这才回过神来：“同学，你是哪个班的？”木脑壳告诉她：“我是伍老师班的。”“哦，你给我做个证，坏人要强奸我，我把他打晕了，是正当防卫。”
　　木脑壳没听懂：“老师你说什么呀，我一点也没听懂。”
　　天已经黑了，蒋老师把木脑壳拉向防空洞，讲了刚才发生的一切。木脑壳看到王队长还躺在洞里没醒，脑袋出了不少血，就对蒋老师说：“老师，你去告诉校长，我跑到中医院去叫医生来，免得他死了。”“好，就这样。”蒋老师赶紧报告校长去了。
　　木脑壳叫来了中医院的医生，医生紧急包扎后把依然昏迷的王队长抬走了。
　　上面撤销了王队长的职务，让他回到了原来的建筑公司当工人。蒋老师羞于被人指指点点，自动辞职从山梁消失了。最苦的是戴老师，夜夜在小学的防空洞边弹着曼陀铃（那是这种西方乐器很少见）思念蒋老师，其音凄厉，其声哀怨，还成天酗酒抽烟；抽的是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烟，喝的是1.16元一斤的金刚蔸酒。后来戴老师终生未娶，40出头死于癌症，不晓得是肝癌还是肺癌，抑或两种癌都有。
　　木脑壳听说班上有几个男同学水性特棒，可以从高头街下水，顺水游到下河街，就吵着要豹叔教他几手绝招。正好夏天到了，豹叔就每天下午放学后带木脑壳去城隍庙那边练本事。去了七、八次，木脑壳果然游水的本事长进不少。
　　看到儿子已经可以在风里浪里自由行走了，豹叔就偷懒不去了，他好长时间没和别人下象棋了。木脑壳倒挺来劲的，夏天又热，就自己天天下午去河里游水。有一天游完后拿着长衣长裤准备回家，看见一个在河洲子上扯白菜的男孩失足掉进了河里，把河水扑腾得有两米高。
　　说时迟那时快，木脑壳把衣服往地上一甩，跳进了河里，向男孩奋力游去。男孩见他游过来，本能地抓住木脑壳，死死地不松手。木脑壳比男孩也大不了多少，被他抱住后就没有力气浮起来了，两人一起往下沉，情况很危急。幸好这时岸边有游泳的大人赶来，一掌将男孩劈晕，分开了两个小孩，救起了那位失足落水的孩子。木脑壳则呛了几口水后，自己慌慌张张游上了岸。
　　夏天过了快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在上课，突然围墙外面人声鼎沸，同学们都没心思上课了。下课铃一响，大家都飞也似地从后门跑出了校园。看到外面的情景，同学们都吓坏了：一棵大树上，吊着两具尸体，一男一女，据说是走资派、反革命分子，自绝于人民。木脑壳不晓得什么叫自绝于人民，他估计应该是坏人才做的事。但他想，这大夏天的，骄阳似火，挂了一晚上，再挂下去，尸体肯定会臭的。此时公安局已经来人，是几个年纪较大的，没一个爬得上树。一个胖公安嘟嘟囔囔：“这两人怎么上去的，蛮灵活的，还有个女的！”另一位公安说：“死都死得这么麻烦，讨嫌！拿根扁担拴上镰刀，割断上吊绳子算了。”
　　木脑壳想，这两人怪可怜的，死了还让这么多人指指点点。他挤出人群对公安说：“叔叔，我上去解开绳子，你们在底下接着他俩的脚，别让他们摔坏了，要不要得？”公安很高兴：“你上去吧，我们就不用接了，反正是死人，摔下来也不晓得痛。”木脑壳说：“叔叔，别个（方言，人家）已经死了，好可怜的，你们就接住吧。你们要不接，我就不必要爬上去了。”公安无奈：“好好好，我们接着，不哄你。”有一个公安对木脑壳说：“好同学，你快上去，等搞完我们告诉学校表扬你！”木脑壳马上三下两下就爬上了树，两条小腿紧紧夹住树干，身体前探，分别解开了两具尸体脖颈上的绳子。那女的绳子被解开时，还叫了一声，吓了围观的人一大跳。公安赶紧解释说，有些上吊死的人，喉咙里还憋着一口气，叫一声很正常，大家不要怕。几个公安在下面接着两具尸体，用担架抬走了，早忘了跟学校说表扬木脑壳的事了。
　　由此木脑壳的胆大在学校出了名。秋天的一个晚上，同校五年级的李剑锋突然带着弟弟妹妹提了一篮子桔子到木脑壳家，进门先把门关上，生怕让别人看见。木脑壳认识李剑锋，他跟自己完全相反，是全校有名的才子，年年考年级第一，才读到五年级已经在《红领巾》《山花烂漫》《光明日报》《接班人》等刊物上发表过很多作品，是学校的骄傲。李剑锋兄妹三人放下篮子，对着木脑壳一家“扑通”跪下，眼泪汪汪地感谢木脑壳上树解开他们爸爸妈妈上吊的绳子，还让公安接住尸体，保住了爸妈最后的尊严。豹叔秋嫂赶紧将三个小孩拉了起来，木脑壳这才知道那两个上吊死的大人是李剑锋的父母；还晓得了他们的爸爸是副县长、妈妈是县政府一名科长，都是南下干部，河北人，被批斗、毒打得受不了啦，双双上吊自杀，留下了三个未成年的小孩。
　　“造孽啊，真是造孽。”秋嫂不住感叹。豹叔也说：“现在这么做，不清楚毛主席他老人家晓不晓得？你爸爸妈妈可是跟着共产党打天下的人呀。”秋嫂问李剑锋：“你们三个小孩现在哪么过日子？”李剑锋说：“阿姨，我退学一个月了。我家邻居江阿姨帮我找了个事，在糖厂洗甘蔗。我每天加班洗，早上八点干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一个月拿得到11块钱，蛮多的。不过全家还是不够吃的，下个月妹妹可能也要退学做事去了。”
　　豹叔一家听了很心酸，秋嫂收下了孩子们带来的一篮子桔子，转身到里屋拿出全家所有的风吹肉（山梁特产，将猪肉腌上盐和调料，在阴凉风口处吹干，其味香醇），有七八条；又叫木脑壳到院子里搬了一袋红薯、一袋芋头，让李剑锋带回去。说这些东西够吃两个多月了，吃完了，自己再来拿。李剑锋三兄妹很懂事，说什么都不要。豹叔假装生气：“我可认识你们的爸爸李副县长。那时他还是县公安局长，到我们搬运社作过一次报告，讲他们在湘西剿匪的故事。你们今天不收下这些东西，等哪天我也死了，到了那边，你爸爸肯定会骂我没照顾你们的。”李剑锋三兄妹这才千恩万谢地拿走了。
　　豹叔对全家说：“我看我们老大不傻，根本不是木脑壳，他懂得善良、懂得扶弱，这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
　　木脑壳告诉豹叔，李剑锋才是全校最聪明的人，他不上学了真是可惜。校长有一次在全校大会上说过，李剑锋比我们学校毕业的考起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的几个校友还要聪明哩。他门门功课都特别好，因为是北方人，个子高，体育也特别棒。秋嫂叹气：“唉，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他赶上个运动，爸爸妈妈又是当官的？像我们家多好，工人阶级家庭，根正苗红，谁也不敢整我们。哪个敢整工人农民，毛主席就枪毙了他。”
　　木脑壳问豹叔，小学里头还有好多同学的爸爸妈妈都被打倒了，他们到底是不是坏人？豹叔说，他们大多数不是坏人，极个别的是漏网的坏人。木脑壳又问，不是坏人怎么会被打倒呢？豹叔说，他感觉是抓多了，抓得太多了，扩大化了，可能是全国一搞运动，乱哄哄的，下面的人一顿乱搞，中央的指示被歪曲了吧。很多人只是有一点点小错误，像前几年的右派一样，嘴巴多点，性格直点，有的有点军阀作风，有的贪了点小便宜，个别的有点作风问题，通通被打倒了，有的还被整死了，可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