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瘪笋子挨打

　　瘪笋子家和木脑壳家挨着，他俩是真正的发小。木脑壳也搞不清楚两家是从何时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在他和瘪笋子出生的很多年前。瘪笋子喜欢吹牛皮，说大话，调皮捣蛋，但其实内心很胆小，很善良。木脑壳最不喜欢他的一点是他爱在外面惹事，惹出事来又怕事。遇上打架，动起手来，看看处于下风，他常主张落荒而逃，说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古代的英雄豪杰也常常“卖个破绽，拔腿就跑”。木脑壳说人家那是一种战术，佯装失败，是为了更好的进攻，是要杀回来的。你却是真正的逃跑。瘪笋子争辩说：“我也是要杀回去的，不过不是马上回去，而是以后。”木脑壳说你的以后是十年八年吧？瘪笋子说那也不丑，不是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吗？木脑壳说你就好了一张嘴。
　　不过，瘪笋子有一点是值得称道的，那就是每次打不赢对方时，在逃跑的同时他往往会喊：“他妈的，搞不过他们。木脑壳，跑吧！”木脑壳这时寡不敌众，也只好跟着他跑掉。但觉得特别丢人，跑到安全地带就会埋怨他，说你算哪门子好汉，最多算嘴巴上的好汉。既然这样，你就不要老是先惹别个。
　　盛夏的一天，木脑壳和瘪笋子去城隍庙游水，这里的水域开阔，较深较缓，岸边有一个大坪子，好放衣裤。山梁县里的人很多都喜欢来这里游水。天快黑时，瘪笋子准备上岸，看到不远处一个女孩子在水中抽筋了，喊救命。
　　瘪笋子去救那女孩，伸手拉她。滑了一下，没抓住人，把她薄薄的的确良短上衣扯烂了。瘪笋子再次去抓她，好在离岸边不远，终于倾尽全力将女孩救上了岸。但女孩上身暴露出来，羞得哭了。
　　其实那女孩还小，没发育成熟，胸脯跟男孩一样，平平的。瘪笋子说对不起，没注意把你衣服扯烂了，不是故意的。女孩说不怪你，我要谢谢你呢。
　　女孩是跟一个大男孩来的。那个大男孩爬上岸，不由分说一拳就把瘪笋子鼻子打出了血。瘪笋子踉踉跄跄站起来想还手，那男孩又是两拳。他的拳头特别重，像有千斤似的。瘪笋子躺在地上不敢也不能再起来了。
　　女孩用手把撕开的衣服口子合上，愤怒地骂那大男孩，说你神经病呀，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他还救了我，我们应该感谢别个（方言，人家之意）呢！
　　那大男孩是女孩的表哥，他说瘪笋子是故意的，救人是假，占便宜才是目的。
　　木脑壳在水里看到瘪笋子挨打，向岸边游过来。那大男孩牵着女孩的手，说：“表妹我们赶快回去吧，看你衣服全烂了，也不害羞。”女孩边走边说：“表哥你今天又乱打好人，我才感到羞愧哩，我要告诉舅舅。”那男孩就说：“表妹你别告诉我爸了，我等下买根绿豆冰棒给你吃。”女孩说那我要大雪糕（相当于现在的牛奶冰棒）。
　　木脑壳跑到瘪笋子身边时，瘪笋子已经昏死过去了。木脑壳急得大汗淋漓，分不清身上哪是水珠哪是汗珠了。他拼命喊瘪笋子，生怕他已经被那大男孩打死了。
　　围过来的人群七嘴八舌，大家的意思是要赶快将瘪笋子送到医院。木脑壳叫一个高个子男孩帮忙把瘪笋子扶上自己后背，背到了离得不远的县人民医院。木脑壳累得直不起腰来，心里十分害怕。
　　医生把瘪笋子救醒了，说受伤还不算太严重，有些轻度脑震荡；看着吓人，出了血，有外伤，脸肿了，眼眶肿得老大。
　　木脑壳扶着瘪笋子回家，瘪笋子一路都在哭。他不停地骂那个大男孩：“屌他们娘，老子好心救了他表妹，他反倒恩将仇报，就是个畜生！不，连畜生都不如！！老子要跟别个练武，打死他卵崽！”木脑壳想着瘪笋子救人反被打，也咽不下这口气，吃完晚饭就出去打听那个打人者是谁，住在哪里。
　　有认识的人告诉木脑壳那男孩叫竺大铁，家就住在城隍庙边上，上高一了。还说他自幼习武，最崇拜西门庆，还练过铁砂掌，大人都打不过他。大家劝木脑壳不要惹事，否则会吃大亏的。
　　木脑壳听说竺大铁是个习武的人，又比自己大那么多，也害怕。不过他想起好朋友瘪笋子无端挨打就气愤难平，他知道要等瘪笋子那懒鬼练好武术打败竺大铁，估计要到下一个世纪。他决定自己去跟竺大铁讨个公道。
　　昏黄的路灯照在山梁县城三合土路面上。木脑壳看到街上每根电线杆下都有好多蚊虫，有的被踩死了，有的嗡嗡飞着，冷不丁就袭击乘凉的市民。这个季节，是山梁蛇莽蠕动、蚊蝇肆虐的时候。木脑壳觉得竺大铁也像这蚊虫一样讨厌，不讲道理，别人不惹他，他偏要讨嫌。
　　木脑壳找到竺大铁家时，他正在屋前的坪子里打拳。那个被瘪笋子救起的女孩坐在旁边看他练武。坪子的边缘有一口水井，有人还在黑暗中担水，可能有点磨蹭，正在挨竺大铁骂，说影响他练拳。木脑壳说：“竺大铁，白天你打的那个人是瘪笋子，我是他的同学木脑壳。你晓不晓得，瘪笋子被你打晕了，差点就死了，到医院才抢救过来的。”
　　竺大铁说有这种事？那卵崽也太不禁打了。
　　木脑壳说你一个练武的人，出手那么重，比别个大那么多，他怎么经得住你的打呢？
　　女孩问木脑壳瘪笋子要不要紧，说要去看看他。木脑壳说不算太严重，就是有轻度脑震荡，要休息几天，眼睛也不太看得见。
　　木脑壳又说：“竺大铁你一个高中生，打伤了人还满不在乎的，要不得。我要你向瘪笋子道个歉，买点营养品去看看他。”
　　竺大铁说你在讲笑话吧？你晓不晓得，这个县城里，被老子打的人多了，从来我就没道过歉，都是别个提着礼品来求我以后不打他们了。
　　木脑壳说别人我管不着，你打了我同学，我今天就要你道歉。社会主义国家，容不得你随便欺负弱小。那女孩也说表哥你就去道个歉吧，毕竟是你不对。
　　竺大铁喊木脑壳滚，说你再啰嗦，我连你一起打你信不信？木脑壳说我信，因为好多人都告诉我你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但我不走。你比我大得太多了，又练了武，我肯定打不过你。我不是来打架的，是来和你讲道理的，天下总有道理可讲吧？
　　竺大铁说老子才不和你讲道理哩。你快滚开，再不走老子就动手了。木脑壳说你一个高中生，都快成大人了，什么道理都不懂，白活了。
　　“啪”一个耳光，竺大铁打在木脑壳脸上，转身离去。木脑壳险些被打倒，脸上火辣辣的，脸皮生疼。他怒不可遏，看到地下有半截砖头，想都没想就捡起来，对着竺大铁的后脑砸去。砖头准确地砸在竺大铁的后脑上，“噗嗤”一声，竺大铁的后脑就开了花。他回过头来，说了句“你他妈的胆子真大，敢打老子”就倒在了地上。
　　那女孩吓得大叫。屋里出来一位老人，是竺大铁的爸爸。他看到自己高大的儿子倒在地上觉得很奇怪，连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女孩战战兢兢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竺爸爸很通情达理，对木脑壳说：“你回家吧，是我们大铁不对，欺负人。我不晓得骂过他好多回了，他总是不改，活该他吃亏。”
　　木脑壳把人打伤了也后怕，跟着竺爸爸一起手忙脚乱地把竺大铁抬到了不远的城关镇医疗所。医生早就下班回家了。木脑壳问医生家住在哪里，竺爸爸说就在不远处的吉祥巷里。木脑壳飞身跑出去，很快叫来了一个女医生。
　　竺大铁醒来了，坐起来说要打死木脑壳这个小杂种。木脑壳说竺大铁对不起，我让你打几拳算了，不过你要先包扎好伤口。
　　竺爸爸骂竺大铁：“你敢动一下这小孩，我就打断你的脚（方言，指腿）。你莫看他小，比你懂道理！你这样霸道下去，总有一天会被别个打死的。你处处逞强，总爱欺负人，我就不相信这世上就你能打，就没有打得过你的人！哪天你碰到了厉害角色，死在外面，只怕连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
　　竺大铁恶狠狠地对木脑壳说：“记着啊，小卵崽，哪天让我碰到你，老子打死你。”竺爸爸喊木脑壳快回去，不要和这种疯子争吵。
　　过了两天，瘪笋子听说了木脑壳为他找竺大铁评理的事情，很是感动。他说：“木脑壳，你莫要再去找那个竺大铁了，那狗东西在高中部没有对手，几个人合起来都打不过他的。别个都讲他心狠手辣，大人都让着他。”木脑壳说：“我这几天也听好多人讲，他是山梁的一霸，打残过几个人，有的还是大人。山梁人人恨他又怕他，他是山梁的一害呢。我那天也是气急了才去找他的。”瘪笋子说：“谢谢你了，你真勇敢，什么人都敢惹。”
　　木脑壳辍学参加工作以后，比他大几岁的竺大铁下了放，在农村吊儿郎当；成天偷鸡摸狗，调戏女人，动不动就打人、动刀，村支书望着他就头疼。在一次跟村里农民打架时，他一个人打倒了四个人，打死了一个，逃到了广东。两年后，他潜回山梁，被公安发现抓住了。据说他先是将发现他的两名公安干警打倒了，一个倒地的警察用手铐将自己的手和他的脚铐在了一起，被他将手凶残地砍断。另一个公安挣扎着爬起来飞奔而去，很快叫来了20多个荷枪实弹的干警，将竺大铁堵在了城隍庙西边的油豆腐巷子里。竺大铁负隅顽抗拒不投降，绑架了一个小女孩作人质。公安中有一个警校毕业的神枪手，在天快黑了视野不清的不利条件下，一枪把竺大铁打翻了，人质安然无恙。七八个干警冲上去把竺大铁捆起来，他当时已经中弹昏死过去了。
　　后来竺大铁被判处了死刑。枪毙他那天，晴空万里。木脑壳望见天上的大太阳金灿灿的，射得眼睛疼。他想竺大铁那光脑袋一定晒得更疼吧。木脑壳没有邀到瘪笋子去观斩，听说瘪笋子去了南边做生意。在公审大会现场，竺大铁的爸爸大声说谢谢政府，收拾了这个孽障，否则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被他祸害，我和他妈还要替他担心一辈子。竺大铁竟也哭了，大声不停地喊他妈妈，声泪俱下。他嘶哑着嗓子叫唤：“妈妈我不想死，我不能死啊！你跟他们说说，我再也不杀人了。”他妈妈走到儿子跟前，说：“崽呀，好几个人都被你杀了，还有些人被你打成了终生残废，妈妈救不了你咯。你到阴间不要怪爸爸妈妈。”
　　他妈妈本想打儿子一个耳光，为那些被他祸害的家庭，却没有下得去手，最后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竺大铁看到他妈妈自戕，不再叫唤，不再求生，低下了头。
　　那天木脑壳和搬运社的同事去看了现场，在元山附近的一座山脚下。枪手不是打脑袋的，好像打在竺大铁的胸口上。枪声响后，竺大铁痛得跳将起来，鞋袜都挣脱了，殷红的血像从自来水管里喷出的水一样，溅了好几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