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鲍顽强走失（二）

　　回到家，豹叔产生了幻觉，他仿佛看到老二顽强被湍急的河水冲向视野难及的远方，淹没在汹涌波涛之中。顽强那双白白净净的五岁孩子的小手忽隐忽现，离豹叔那裹满泪水和眼屎的眼眶越来越远......气急败坏的豹叔把木脑壳按在长凳上，用秋嫂洗衣的棒槌打得他皮开肉绽。木脑壳没哭，他忍住痛，他知道自己该打，把爸妈的宝贝儿子、小县城里最聪明乖巧的弟弟丢了，打死也不冤枉。
　　从来和婆婆观点不一致的秋嫂对娭毑说：“难怪你老人家喊他木脑壳，他硬是蠢得屙牛屎哩！”
　　娭毑眼睛一翻，晕了过去。秋嫂只好去拿糖水。
　　
　　鲍顽强屙完屎，用河水洗干净小屁股，就打算赶紧追哥哥。突然，他听到水草里有鱼扑腾水的响声，借助微弱的光线看到一条半斤多重的鲤鱼在草丛里艰难地乱蹿。“太好了，这么大条鱼，给妈妈吃了多好啊！”顽强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双手一下把鲤鱼抓住了。他捡了几根草搓成绳，穿过鱼嘴，系上一个圈，提着鱼就去追哥哥，一边跑还一边喊：“哥，我抓了条大鱼！”
　　不一会儿，天就黑了下来。顽强好怕鬼，听大人们说，鬼最爱吃小孩，小孩的肉嫩。可无论他走得多么快，总追不上哥哥，顽强开始埋怨起哥哥来：“走得太快了，也不怕鬼来了把你亲弟弟抓走。”走着走着，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在黑暗中走错了路，要不怎么会追不上哥哥呢。于是他掉转头向反方向追去。
　　沿途两边有不少水沟、稻田。顽强走到一处，听见蛙声密集，他想，逮几只田鸡回去岂不更好？反正追不上哥哥了，自己慢慢走回去算了。他想起曾经跟哥哥用手电筒抓过好几次田鸡，特别好耍。那种装五六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光线特别强，一照过去，田鸡就懵了，根本不敢动，拿网子一罩，手到擒来。有一个晚上，他和哥哥抓了一大桶田鸡，全家人吃了三天才吃完。那次娭毑还破例地夸奖哥哥：“木脑壳木是木，抓鱼仔、摸田鸡、打鸟仔还是蛮狠的（方言，蛮厉害之意），长大了饿不死。”
　　顽强感到遗憾：“唉，今天没有手电筒，可能抓不成了。”突然，他听到青蛙的叫声，不过好像有些刺耳，有点瘆人，跟平常夜里听到的叫声不一样。他顺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一条一米多长的蛇咬住了一只大田鸡，正拼命吞下肚。顽强怕蛇，不像哥哥，哥哥敢抓蛇。想到自己还要赶路，顽强放弃了抓田鸡的念头。
　　不知又走了多久，他实在走不动了，肚子饿得咕咕叫，就坐在一棵大树底下休息，把鱼放在旁边。他想，这时候要是有个花生坨坨吃该多美呀！
　　“小弟弟，我身上冷，你把外衣借给我穿一下要得不？等暖和了就还给你，我们是阶级兄弟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脏小孩。
　　借着微弱的光线，顽强看到这个比自己大几岁高一头的小孩上身披着一件烂棉袄，下身还穿着一条深蓝色的卫生裤（很厚的绒裤），显然比自己穿得多。“他不应该冷啊。”顽强想。他马上就明白了，这个流浪小孩是要骗走自己的好衣服。
　　脏小孩见顽强没吭气，就伸过手来脱顽强的衣服：“来，脱下来，让我穿一下子。”
　　“不给，我自己还冷呢。”顽强壮着胆子回应。
　　“你给不给？不给我打死你！”脏小孩不耐烦，露出凶相，握紧拳头做出要打人的样子。
　　顽强退后一步，朝着大路前方高声喊：“哥哥，有人要抢我衣服，还要打我，你快回来！”脏小孩一听，原来他哥哥在前面，吓得往后就跑。顽强学着哥哥样子捡起路上的一块砖头扔过去，“别跑啊，我哥哥不打死你！”然后假装哥哥真的就在前头不远的样子，慢悠悠向前走，边走边说，“哥哥，你接着讲故事啊，那个坏人被好人打死了没有？”
　　脏小孩没命地跑，至少跑出了一里地。眼见他跑远了，顽强怕他明白过来又来追自己，也开始跑起来，后来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了一口水塘边休息。突然，他想起了那条鱼，刚才急着离开那坏小孩，竟把鱼丢在大树底下了。
　　顽强实在舍不得丢弃那条大鱼，想去捡回来，可又怕那坏小孩追过来。思来想去，难死了。他想，这个时候要是哥哥在多好啊。
　　又饿又冷又害怕，顽强哭了，他恨自己那泡屎来得不是时候，否则哥哥早已带着他回到家了。顽强很崇拜哥哥，最喜欢跟哥哥出去玩，哥哥什么都会做，打鸟、摸鱼、翻螃蟹、挖团鱼蛋、摘鸡脚爪（山梁的一种水果，长在树上，味酸甜，状似鸡爪，故名）、采桑葚等等。只要跟哥哥出去，又好玩又能吃到好多东西。跟着胆大的哥哥，顽强从来没害怕过，有一次去背后冈耍，几个大小孩抢顽强的鸡脚爪，哥哥喊他们走开，对方依仗人多不收手，哥哥捡起一块砖头照着比自己高一头的最大的小孩砸过去，吓得他们落荒而逃。
　　过了一会儿，顽强不哭了，他想起哥哥经常告诉他要做个勇敢的男子汉，于是，他折回去找那条鱼。快到刚才丢鱼的地方，顽强仔细观察了四周的情况，觉得没有人，就走到树底下捡起那条鲤鱼，然后回身往想象中的县城方向奔跑。
　　始终追不上哥哥，顽强觉得有必要确定一下自己到底走得对不对，就开动了脑筋。聪明的顽强，想起了哥哥说过县城是全县居住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有3万多人呢；到了晚上，灯火一片辉煌，从山上看，轻易就能区别哪儿是县城哪儿是村庄哪儿是零散独户。于是他爬上路边一棵高高的大树，希望寻找到最大的亮光点。可爬到树顶，他却看不到期望中的那片亮光，因为距离实在太远，而树又不够高。顽强非常失望，滑下树来，继续往前走。
　　突然，借着月光他看到了一幅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他想起来了，白天就是在这里，哥哥和他喝了井水，还让他念了很多标语，难怪这里也有一口水塘。顽强高兴极了，终于确定了自己行走的方向是正确的。他找到白天和哥哥坐过的地方歇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忍着饥寒，抖擞精神，去追赶哥哥的步伐，向着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挺进。
　　但顽强太小，小得走不完回家的路。饿了一天体力不支的他越来越觉得冷了，看到路旁有一间废弃的牛棚，就走了进去，顾不得干不干净，钻进屋里的稻草堆睡着了。
　　顽强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走出牛棚，看见有个农民伯伯在路边的地里摘丝瓜，就走了过去：“伯伯，我好饿，你有不有吃的，给我点？”农民伯伯给了顽强两个煮熟的大红薯和两个腌红辣椒，问他要不要吃酸鱼仔，要吃的话，就回家拿给他。顽强说不要了，有红薯就蛮好了，他已经饿得“眼冒金花”了。五岁的顽强是从小人书上学到这个词的。农民伯伯没听懂，又不好意思问他，就说：“小鬼崽，你是哪块的？”
　　顽强告诉他：“我是城关镇的。”
　　农民又问：“哦，城关镇的，县里头的，哪么一个人走这么远？不怕碰到坏人啊？”
　　顽强告诉农民：“伯伯，我是昨天跟我哥哥去白水抓鱼仔的，天黑了认不得路，没有回去。”
　　农民伯伯听后很吃惊：“那你一晚上没回家，家里不急死啊？还不赶快回家，你爸爸妈妈一定好着急的！”顽强朝农民鞠了一躬：“谢谢伯伯给我红薯吃！回家后我让我爸爸送钱给你。伯伯，五角钱够不够？”
　　农民笑笑：“几个红薯辣椒，都是自家种的，要什么钱？就是要钱也才几分钱哩。你赶快回去吧，免得你爸爸妈妈眼睛都哭肿了。”
　　走了两步，顽强又跑回来对农民说：“伯伯，去城关镇是这么走的吗？”
　　“没错，一直走，半个多钟头就到了。”农民告诉他。
　　因为是白天，路很好认、很好走，不怕坏人，加上吃了红薯又有劲了，半个多钟头后，顽强就离家很近了。一路上，顽强精神好了很多，他想起了幼儿园老师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时就是因为没有粮食吃，饿死了很多人。他觉得自己运气真好，碰到了一个善良的好伯伯，否则可能也要吃树皮草根呢。但他马上又否认了自己：“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处处有亲人，到处是雷锋，哪能落到那种艰苦的地步呢？”他骂自己是神经病。很自然的，顽强开始想这个农民伯伯是什么样子，想着或许以后长大了，自己有钱了，可以帮助他呢。他觉得这个伯伯蛮像一个人，对，是电影《地道战》里的民兵队长高传宝！他兴奋地唱起了电影里的歌：“地道战嘿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侵略者他敢来，打得他魂飞胆也颤......”
　　“顽强，你还不快点回去，还在外头唱歌？”他看到了哥哥的同学、邻居瘪笋子在滚铁环，对着他大声喊叫。瘪笋子告诉他：“顽强，你屋里（家里人）在白水的河里找了你一夜，白水一个村的农民伯伯婶婶都帮着找，你娭毑都晕了好几次了，豹叔还报了公安局呢！”
　　顽强说：“我晓得了。刚进县城，我就看到了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到处都有。我昨天晚上好苦（累），在农民伯伯的牛圈里睡着了。”
　　“晓得你还不赶快跑回去。”瘪笋子催促顽强，像个大哥哥。
　　豹叔一家上午就到公安报了案。公安说没有人报告发现了出事的小孩，估计小孩没有出事，只是迷路了。秋嫂暗暗在心里祈祷。豹叔性子急，到县文具店买了一叠复写纸，叫木脑壳联络了几个同学，复写了很多张寻人启事，张贴在整个县城，甚至贴到了郊区。
　　围坐在小院里备受煎熬的一家人猛然看见宝贝顽强脏兮兮从天而降，喜得恨不得立刻放一挂鞭炮。秋嫂紧紧抱住顽强，生怕他又丢失了；豹叔转身回屋抱出一个大西瓜，要切给顽强吃；娭毑表达喜悦的方式最简单、直接，一句话没讲就立马晕了过去。
　　顽强看到穿着短裤背心的哥哥被打得遍体鳞伤，心疼极了，对爸爸、妈妈说：“是我自己走失的，我开始走反了路，越走越远，不怪哥哥。还有，我要是不屙屎就好了。”
　　木脑壳哭着抱住弟弟：“老二，哥哥一点不痛。哥哥要一世人对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