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班长翻尸为圆老人梦舍己救人不顾家中事
作品名称:1976,闪耀在唐山废墟上的红星 作者:马誉炜 发布时间:2018-08-01 13:20:01 字数:3417
抗震救灾结束时,李业发荣立个人一等功,退伍返乡后当了多年村支书,一心一意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1996年我们连队在北京搞过一次聚会,李业发还兴致勃勃地专程赶来,听他说来的时候的火车票是借钱买的,在家时他曾对来京聚会犹豫过,他那上中专的儿子对他说:“爸爸,你这次如不去参加,再过十年你就是想去可能也走不动了。”当时我正在北京军区政治部机关任处长,返程前,我请他到军区大院的家里吃了一顿饭,我们两人喝了一瓶白酒,临走我给了他几百块钱并帮他买好返程车票。那话不幸真的被他儿子言中了,前些年李业发在家乡稻田里开拖拉机不慎翻车,脑部受伤做了开颅手术,后又过了些年,听说他已不幸去世了。有时想起老连队,真的还很怀念他。
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正在唐山九中救灾场地紧张地往汽车上搬运尸体,突然来了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子,他眼戴近视镜,上身穿着一件军绿褂子,下身穿着蓝裤子,肩上背着一个手提包,提包上还用毛巾拴着一个白色写有“劳动模范”字样的茶缸子,焦急地对我们说他是从山东青岛赶来的,他的舅舅一家三口原来就住在旁边这个楼上,震后一直没有音讯。刚才在来的路上遇到舅舅家一个邻居家的女主人,说是她今天早上还看到舅舅和舅妈的遗体并排地放在这一块。他还说,他母亲上了年纪,这舅舅是母亲最小的弟弟,是母亲一手带大的,现在母亲天天在家抹眼泪,派我来唐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回去好给母亲有个交代。说着,还丛提包里掏出一架那种比较笨重的海鸥牌照相机:“诺,如找着我想拍个照片回去,给我母亲看看……”战友们听了男子的哭诉,对他家的情况非常同情。李业发马上拉着这位男子的手说:“老乡,您先不要着急,我们帮你找找看。”尔后,他就让那人详细说说舅舅家邻居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尸体的,舅舅及其家人都有什么明显的特征等。顺着路边包括已经装在车上的尸体找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这时候,李业发对那人说,如果断定早上还在这一块儿,那就应该好找一些,一会儿你就跟我们车走吧,咱们到西郊尸体集中安置点去看看。那人感激地做着作揖状,连连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李业发带着那位青岛来人走到尸体集中安置点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天上的太阳虽已有点儿偏西,但还是没有温柔的意思,依旧毒毒地烤着人。一下解放牌汽车,李业发就拽着那人小跑儿起来:“快!我们早上运过来的都放在这几个坑里,别让后边的人给掩埋住,埋住就更不好找啦!”只见李业发向着坑内那一排排尸体庄严地敬了一个军礼,然后戴上双层口罩、手套,也示意来人戴上这些装具,便轻轻跳进大坑内,那动作绝对是轻轻地……也许他是怕惊醒里面那些熟睡的人们。他一个一个掀开尸首,让那人仔细辨认:“这位是不是?这位是不是……”一直逐一翻了两个大炕,也还没有找到那人的舅舅及其家人。此时李业发的头发和口罩、衣服都湿透了,脸颊上淌的都是汗水,一双手套也已磨破了,露出了手指头。那人也被李业发的精神所感动:“李班长同志,不行……就算了,不找了,有您这样的热情态度就行了,我回去给妈妈说吧!你们尽力了,我也尽力了……”那人的脸上汗水也是滴滴嗒嗒往下淌着。当然,也许还有由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死尸产生惊恐带来的冷汗。
“既然找,就要尽最大努力找到。只能越找范围越小,快,继续!”李业发边说边又跳进一个大坑里。就在这个大坑的中间位置,当翻到一具女尸时,那人尖叫了一声,然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就是我舅妈!看哪,她的嘴角儿旁有个黑痣,我的舅妈啊……”
“快别哭了!找到了就好,这也是缘分。快,咱们再往前找,你要注意看啊!这位是不是……”李业发边安慰青岛来人,边继续一个一个地寻找,很快,那人的舅舅和他十来岁的孩子的尸体都找到了。李业发帮那人点燃带来的香烛,帮助他把其舅舅一家三口身上穿着的衣服又整理了一遍,那人掏出相机给舅舅一家三口每个遗容拍了一个照片。然后李业发与那人一起向遗体默哀三分钟,又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那人感动地连连说:“这次大灾大难,我遇到好人了!我遇到好人了!谢谢解放军,谢谢李班长!”后来,那人返回青岛家中后,还专门请人用红纸写了一封感谢信寄到连队,并要求给老兵李业发记功。
搬运、掩埋尸体的工作持续时间很长,贯穿整个抢险救人、清理废墟的全过程。到后来,那尸体高温腐烂变质,已经很难完整地抢救出来了。我们就用上级发下来的一种专用塑料袋,将破碎的尸骨一一捡拾到塑料袋里。那阵子离着废墟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当走到近前时,就是戴几层口罩也还是闻着气味刺鼻。说实话,对那种味道,我是终生难忘、刻骨铭心的了。之后,有一年,我在军政治部干部处当干事时,有一段时间,我总闻着办公室的气味儿不对,别人问我这是什么味道?我答好像有点儿如同当年在唐山抗震救灾时那样的味道。时任处长胡书龙一听就有点儿急了,头发顿时好像要竖起来。于是,他发动全处立即进行大清扫,翻箱倒柜,坛坛罐罐,折腾了个遍,最后,终于发现有几只鼠类动物死在铁皮档案柜的后面,都已高度腐烂变质了。再到后来,夏季一过,我们从唐山市区的废墟里扒出来的尸体就成了干尸了,大街上跑着的汽车大箱板内,经常看到有几具支楞着四肢的人体状,真是惨不忍睹啊!
秋天来了,唐山街道两旁的树叶也有几分变黄,天也有了几分凉意。这个季节,本来应该是一片金黄的丰收气息,但在1976年的唐山,总给人以凄凉的感觉。更为要命的是,经过一个夏天的冲刷,路边树底下的泥土浮尘都被冲走不少。这时人们发现,在许多的路边树荫下,竟露出不少人的尸体,有的肚皮都变得黑了、绿了,有的被流浪狗挠出了肠子等器官……原来是地震发生后,有的市民信奉人死后尽快入土为安,又因为当时顾不得许多,根本没有什么运输条件,自己就近急着想办法把故去的亲人掩埋了。直到震后几年过去,还有市民一到地震纪念日那天,就在路边的树底下烧纸,弄得整个市区烟雾缭绕。这种情况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针对当时出现的情况,救灾部队又派出官兵,逐个地块搜查树下林荫道上掩埋着的尸体,一旦发现死尸全部装袋重新掩埋。随即师医院的医疗队派人进行防疫处理。
细一想,从小到大,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正是我的少年成长期,在故乡河北景县生活的那些年里,见过人挨饿受穷的现象可谓最多;七十年代中期正是我新兵入伍的第一年,在唐山抗震救灾四个半月,见过人的尸体可谓最多。八十年代中期我早已跨入军官行列,到老山前线参战一年零三个月,见过人体流血的场景可谓最多。
跨入新的世纪,无灾无荒、没有战事的日子,我们可以尽享和平安宁、盛世太平的生活,难得、真好!当倍加珍惜才是。
在我们连队参加唐山救灾的队伍里,还有一批从唐山地区入伍的战士,其中资格比较老的要数一班长王永常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一班长,一般来说,都是每个连队的基准兵、排头兵,通常是由全连挑出来的军政兼优的士兵骨干担任的。王永常是唐山玉田县人,个子较高,身体挺拔,爱抽烟,说话带点堂音,慢条斯理的,很有逻辑,一般没有深思熟虑他从不随意发言表态。那时连队开会、座谈,包括排务会上,我都愿意听王永常老班长发言,他那略带长音的唐山话,说出来颇有点像小品演员赵丽蓉、巩汉林的腔调儿。他还是我的第一入党介绍人呢!唐山地震发生后,要说心里最着急的应该还有这部分人,他们既有积极投身抗震救灾战斗的热情和决心,也有不知道自己家的亲人和房屋财产怎样的担忧和后怕。真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一边投身抗震救灾战斗,一边到地处灾区的家中看个究竟。可是,在大灾面前,这些战友都识大体、顾大局,义无反顾舍小家、顾大家,演绎着古时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现代版。当部队向唐山开进时,我们连队的车队正好路过滦县、玉田等地,由于正遇道路塌陷,车辆堵塞不能前进,在离一班长王永常家只有十几公里处停下了。但他始终没有离开自己的战斗岗位,仍坐在汽车大厢里与班里战友商议着如何应对下步可能有的救灾行动。连长侯传义知道这个情况后,特意允许他下车到家里看看,如有特殊情况,也可以请几天假处理一下。但王永常说:“不用了,我家在农村,先到市区去抢险救人要紧!这是大家的事儿。”尽管王永常说得很平静,但感动得我几乎要流泪。多么好的老兵呵!还有三班战士刘会来,家住在同是震中心的丰南县城,父母和哥嫂一大家子人住在一处比较简陋的三间砖瓦房里。那时,通讯手段极其落后,再加上地震破坏影响,因此地震之后他与家人也还一直没有联系上。每天小刘都和我们一样,积极做着投入抢险救灾的各种准备,他把对家中亲人的惦念默默埋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