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信的娭毑
作品名称:木脑壳和他的傻兄弟 作者:读行匣 发布时间:2018-08-01 12:41:19 字数:3307
木脑壳的嗲嗲早不在世,娭毑已经70多岁了。她很迷信,表现在生活中的每一件具体事情上。比如家里人出门要不要带伞,她要占一卦;比如豹叔周末带木脑壳上山砍柴,她要捏手指头咿咿呀呀半天,说今天没有血光之灾,可以动刀,或者说今天不能去砍柴,让木脑壳邀小孩子去糖厂捡煤球吧;别个付工钱请秋嫂去做事,她也要算算主家方位对不对。最好笑的是,有一次豹叔拉肚子,急着去排泄,要到巷子尽头的公共厕所去,娭毑竟义正辞严地阻拦:“这个时辰不能去,要忍!”豹叔马上就要拉到裤裆里了,还会听她的?拿着毛边纸(那个年代的解手纸张,黄色,粗糙,纤维很粗,擦拭时屁股不太舒服)就冲出门去了。
不过,娭毑很讲卫生,天天洗澡洗衣,头发两天就洗一次,勤剪指甲,穿戴干净。小孩们都说,木脑壳的娭毑比别个的娭毑、外婆都洋气,木脑壳觉得好有面子的。还有,娭毑没裹过脚,不像巷子里的那些老太太们,应该算是她那个年代的少有的新潮女性了。
自从上小学后,受了学校的教育,懂得了许多道理。木脑壳对娭毑的言行越来越看不惯,觉得她是封建、落后的代名词,常常自觉抵制娭毑的老套做派。
巷子里住了一个解放前靠算命谋生的邱瞎子,娭毑很相信他,常常去他那里问这问那。木脑壳的学习不好,娭毑说邱瞎子算过了,木脑壳天生不会读书,读不到高中。为此木脑壳骂了娭毑是“封建脑壳”“讨死嫌”。娭毑是个十足的小气鬼,豹叔则慷慨大方,经常请客人来家里吃饭。娭毑总是不高兴,好像给别人吃一顿饭,鲍家就吃穷了。豹叔常说:“姆妈,别个在的时候,你老人家就莫做那鬼像样范咯,等别个走了你再惋惜,再叹气也不迟嘛。每回我们饭也请了,人家还不领情呢。”可是,娭毑偏偏对算命的邱瞎子很大方,随便问个问题,总要给他五角、一块钱,有一次还给了他两块钱,搞得秋嫂心疼死了。
那一次是因为邱瞎子说,鲍家有四个小孩,读书厉害的是中间的,即老二和老三,读书笨的是两头的,老大和老满。不过,他说:“你们屋里四个小鬼崽,不管会不会读书,将来个个都富贵,还有当大官的。”“当多大的官?”娭毑着急地问。“比县官不小。”邱瞎子回答。娭毑好兴奋,好高兴,想都不想就给了瞎子两块钱。
吃晚饭的时候,秋嫂埋怨娭毑:“他嘴皮子一动就得了两块钱,蛮易得哦。我帮别个腌酸咸,苦得要死,做好几天,才捞三四块钱。”娭毑说不一样,人家是动脑筋的活,要有文化,要算好久的。豹叔说他动个鬼脑筋,他一天书都冇读过,一点文化都没有,他晓得算个鬼?他也就是骗你这种傻老太太。娭毑不同意豹叔的说法:“他冇得文化,何解认得那么多的相书?那里面的字,好多语文老师都不认得。”
娭毑其实也晓得找人算命是信迷信,是没听主席的话,要受批判的。干部们都讲,新社会了,应该相信科学,破除封建迷信。所以,娭毑每次都是天黑了才偷偷去找瞎子。
智强两岁多的时候,有一回娭毑没看住,智强自己走出长长的巷子去耍,丢了。秋嫂做完事回来吓得大哭,疯了似的到处找,到天黑了也没找见。娭毑很内疚,不过她还是不去找智强,而是跑到邱瞎子那里,要他算出孙女在哪里。邱瞎子装模作样忙乎一阵,说在县城东边。娭毑刚想回家告诉鲍家人到东边去找,瞎子又改口说是在西边。鲍家人在城西找遍了也不见智强,娭毑又跑去问瞎子。瞎子说在南边,这回不会错了。鲍家人又到了南城,把河沟、水塘、草丛、垃圾箱、水泥管道全找遍了,还是不见智强的踪影。
豹叔生气地问瞎子:“你到底晓不晓得我女崽在哪里?你要钱老子给你两块,你别骗我们到处乱找,耽误了时间,我女崽会出危险的,到时候你可担当不起!”瞎子说:“老弟呀,我又不是神仙,哪里晓得你女崽跑到哪里去了?是你屋里娭毑硬是逼着我问的,我也实在没办法了。刚才我又仔细算了,你不要怪我,怪你自己命不好,你的女崽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
秋嫂哭开了,哭得要背过气去。豹叔说老子不相信,我女崽又聪明又懂事,莫看她才两岁多,比别个四五岁的小鬼还机灵呢,她不会有事的。等找到她,老子再回来跟你算账。
木脑壳那时刚上学,他流着眼泪看着焦急的爸爸妈妈,恨自己无能为力。他蹲在地上冥思苦想,突然记起上个礼拜天自己曾经带二弟和妹妹去过北城的李子林里,发现那里有一窝鸟蛋,他们当时还拿了些烂棉絮、干草给鸟蛋垒了个结实的窝;智强还高兴得手舞足蹈,说小鸟有家了。木脑壳对豹叔说我晓得妹妹去哪里了,爸爸你等在这里,我们去去就回来。他喊顽强跟他一起去李子林,果真在那里找到了智强!智强睡在树下,小嘴微微笑着。
木脑壳抱起妹妹,说妹妹你把全家人都急死了,眼泪不住地淌。娭毑远远看见大孙崽木脑壳背着妹妹,顽强抚着智强的后背深一脚浅一脚一路小跑,“啊”的一声,放心大胆地晕了过去。
秋嫂给娭毑喂了一碗红糖水,娭毑就醒了。以前也是这样,只要娭毑因喜或悲晕过去,秋嫂就给她喂水。不过,喂白开水娭毑是不醒的,一喂红糖水娭毑就醒了。豹叔给了木脑壳五块钱,说老大你今天有功劳,像个老大,快到铺子里买点卤菜来,你多吃点,全家人还没吃晚饭呢。
娭毑再也不敢相信瞎子了。她找到邱瞎子要他赔钱,说这么多年你事事骗我,捞了不少钱,我只要你陪我十块。
瞎子哭笑不得,说你老人家这些年给的钱,我早就吃光喝光了,一分钱也没剩,哪有钱陪你?我保证以后不骗你就行了。豹叔把娭毑拉回去,说他哪有钱赔给你?再说,是你自己愿意被他骗的,怪谁?
被豹叔臭骂一顿后,邱瞎子再也不敢接娭毑的活了。娭毑不明就里,三番五次上门找邱瞎子,邱瞎子硬是不敢给娭毑算命,任凭娭毑问得想不起自己究竟要问什么问题了。没有了邱瞎子指点迷津,娭毑觉得自己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内心很空虚,常常坐立不安。但没有多久,七十多岁的娭毑老当益壮,居然开始钻研起相书来!这个时候,木脑壳才晓得娭毑原来是有文化的,她认得的字比秋嫂还多得多。豹叔说,娭毑小的时候,到Y市去读过完小,还能背好多古诗呢,她之所以嫁到并不富裕的鲍家,是因为娭毑的爸爸听信了一个算命的“半仙”的话。那个“半仙”说,鲍家祖上有阴德,将来必定会大富大贵,而且可能会出高官,骑大马的那种。
娭毑学东西很玩命,她夜以继日地啃相书,看袁天罡的《推背图》,还看刘伯温的《烧饼歌》;那时候这些都是禁书,是毒草,绝对不能看的,不晓得娭毑是从哪里找来的。不过,尽管娭毑很用功,仍然看不懂《周易》,她的算命水平应该跟旧社会摆地摊算命的差不太多。
经过两年多废寝忘食的研究(应该是有高人指点,不过全家人都不晓得是哪个),娭毑终于令全家人刮目相看了。有一年的夏天,吃晚饭的时候,娭毑盯着墙上的林副主席像看了很久,突然说:“糟糕,这个林彪是个奸臣,他要谋害毛主席他老人家。”全家人惊出一身冷汗。木脑壳说娭毑你这是反动话,别个听到了要抓你坐牢的。豹叔也说:“姆妈,你快莫讲这种话了,你是看相书走火入魔了吧?”娭毑很倔,说我没有讲错,林彪就是个奸臣,如果不告诉毛主席,伟大领袖恐怕会被他害死的。秋嫂说姆妈你真的不能再讲这种话了,要不然全家都会被你连累的。
豹叔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那么英明伟大,哪个想害他他还不清楚?当年胡宗南几十万大军围追堵截,主席只带了千把人,胡宗南硬是不敢靠近。这世界上有哪个人能害得了主席?美国鬼子都不在话下,原子弹都追不上主席。”娭毑不再争辩了,说你们后生崽不听我的老人言,以后莫后悔。
此事过去还不到三个月,林彪就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豹叔和木脑壳同时在搬运社、城关小学听到此事,惊呆了,跑回家一说,全家人都以无比敬佩的眼神看着娭毑。娭毑这回没有晕过去,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崇拜,淡淡地说:“相书也不全是迷信,还是有科学成分,有道理的。跟你们讲你们也不懂,你们还是文化低了。”
过了两年,娭毑身体就不行了,查不出有什么大病,就是走不动路,浑身没劲,人没精神,老打瞌睡。娭毑对豹叔秋嫂说:“我要死了,最后再告诉你们两件事。你们的几个崽女都会很幸福,老大老二不用操心,两个小的要注意。智强和多余命里都有一道坎,过了就富贵冲天,过不去就夭折了。”秋嫂担心地问:“妈,有什么办法破解吗?我们哪么晓得智强和多余哪个时候会碰上那道坎呢?你老人家倒是讲清楚呀。”娭毑说很多事情是讲不清楚的,我只能讲这么多了。你们注意点就要得了。妈妈我好苦(累),要睡了。
娭毑就这样驾鹤西去了,那一年她7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