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呱呱坠地遭遗弃

　　木脑壳大名叫鲍坚强，楚南省山梁县城关镇人。秋嫂说，木脑壳是早产儿，生下来还不足4斤，孱弱不禁、奄奄一息的样子。豹叔当时不在家里，秋嫂娘的老庚（方言，指双方互认的无血缘关系的同性同年姐妹或兄弟）窦姨婆说这孩子养不活，愚蠢而残忍地把他丢弃到医院后山的草丛里了。
　　豹叔在邻县干完活后，不肯耽误一分钟，急匆匆跑到县汽车站乘长途车回山梁，紧赶慢赶还是到了天黑才到县中医院。见秋嫂睡着了，孩子不在病房里，豹叔便问秋嫂娘孩子哪去了，是伢子还是妹子？秋嫂娘没说话，眼光转向窦姨婆。窦姨婆支支吾吾说孩子死了，被她丢到后山去了。
　　豹叔脑袋“嗡”的一声，对窦姨婆大声吼道：“屌你们娘，我自己的崽，看都没看一眼你就丢走了。你有么子资格？哪个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窦姨婆在旧社会是做巫婆的，解放后还偷偷做过一段时间，后来风声紧了才收手。豹叔和秋嫂一直不喜欢她，要不是看她与娘结了老庚，又是长辈，根本不愿搭理她。窦姨婆解释说：“你信我的啰，豹伢子。那种样子的小孩不光是活不成，以后还会克死他的弟弟妹妹，让你们屋里（家里）断子绝孙的。”
　　豹叔气愤至极：“放你娘的酸咸（方言念“韩”）屁！现在早就解放了，你那一套封建迷信的东西冇得用了。你把我的小鬼崽（方言，小孩，伢子之意）丢到哪里去了？赶快带老子去捡回来！”躺在病床上的秋嫂这时被吵醒了，听说孩子丢了，眼泪立时夺眶而出，霸蛮（方言，强撑着之意）欠起身子厉声骂窦姨婆：“哪个喊你丢的？我当娘的都不晓得你就把我崽丢了!你这是造孽、犯法，你杀了我的崽，你这老畜生!”窦姨婆嗫嚅道：“我告诉了你娘的，我看她没有讲什么，才敢丢出去的。”
　　豹叔拖起窦姨婆就往后山跑，及到山脚下，听到了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很微弱。豹叔心如刀绞，这个不曾见过的崽揪住了他的心。豹叔边跑边骂：“你听到没有，小鬼崽崽这下子还活着，都在山上放了半天了，没吃一点东西，命多硬啊。你还说他死了，我屌你老娘！我要报告公安局抓起你！”
　　看到豹叔把孩子捡回了医院，医生护士们赶紧围过来救助。小孩并无大碍，只是瘦小，饿了半天了。医院刘院长痛斥窦姨婆：“你真是蠢得要死，蠢起屙牛屎！这种事情也敢做，要坐牢的。”窦姨婆瘫倒在地。
　　豹叔秋嫂心肠软，后来并没有真的报告公安局。孩子总算是有惊无险，虽然丑点，瘦小点，却不曾得什么大病。一直到秋嫂娘病死，窦姨婆再也没敢登老庚家的门。秋嫂后来告诉曾经被丢弃的大儿子鲍坚强，丢他的窦姨婆是50几岁吃饭时噎死的，她解放前靠搞迷信活动谋生，丢过街上好几家人的小鬼崽，可能是报应吧。秋嫂还告诉鲍坚强，有一回高头街一个17岁的女孩因抗拒父母包办婚姻上吊死了，请窦姨婆做法事，她要主家（即上吊死的女孩的爸爸）将吊死的女孩手脚蜷缩着绑起来，硬塞在故意做小的棺材里，说是这样死者才不会变成贻害后人、外人的恶鬼。当时主家把小孩放进棺材时，费了半天力，怎么也放不进去，把小孩的腿和胳膊骨头都折断了。全家人眼泪汪汪，伤心欲绝，窦姨婆却在旁边说风凉话，说这女孩死了还不甘心，她要害死很多人才愿意下葬。秋嫂说那时自己只有几岁大，但已经听得懂窦姨婆的话了，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大人，比故事里说过的最坏的人还坏百倍。
　　鲍坚强虽说不足月就出生了，而且还很瘦小，长着长着却鼓鼓敦敦，挺结实的样子，能吃能睡，小小年纪就有点心宽体胖的味道。他的样子有点像《小兵张嘎》里的小胖子，只是比小胖子五官难看些，眼睛更小些。他的外号是七岁半时荣获的，拜娭毑（方言，奶奶之意）所赐。那时他刚上小学，大名叫鲍坚强，还没几个人晓得。
　　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快过小年（山梁的习俗与邻县皆不同，是腊月29才叫小年）了，秋嫂因朋友紧急相求，要赶去别人家帮半天忙，匆匆把家里仅有的一块腊肉和四节香肠挂在屋门口的竹竿上吹晾以免长霉，这是山梁人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生活习惯。秋嫂让放寒假在家没事干的大崽鲍坚强在家门口守着，哪儿也不要去，还再三交代：“强伢子，莫要贪玩哦，东西失了，全家人年都过不好的哟。”鲍坚强痛快地答应：“我晓得的，晓得的。姆妈。”
　　“鲍坚强，鲍坚强，我们出去耍！”家住隔壁的同班同学，外号叫瘪笋子的兴冲冲地邀鲍坚强去滚铁环。
　　“我不去，我妈妈要我守腊肉，怕别个拿走。”鲍坚强回答他。
　　瘪笋子瘦瘦的，大眼睛，人挺机灵，打架很怂，和鲍坚强一样学习成绩不好。他怂恿鲍坚强：“怕什么，天还这么亮，哪个敢在屋门口偷东西？胆子哪有那么大！”
　　鲍坚强说：“我们家今年已经失过几次东西了，要是这回腊肉又失了，我爸爸会打我一顿的。你晓得的，我爸爸打人，好痛的，不像你爸爸，蚊子都打不死。”
　　“哎呀，怕什么！反正我们不走远了，天黑前回来就没事咯。”瘪笋子玩性很大，坚持要去耍，他第二天就要去乡下的外婆家过小年喽，年前没时间耍了。
　　“那就走吧，不耍远了，就不要紧。”鲍坚强也很想去耍，自己安慰自己。他经不住瘪笋子的诱惑，偷偷溜回屋取了铁环、托棍，没让娭毑看见，和瘪笋子到马路斜对面的坪子耍去了。
　　鲍坚强滚铁环是高手，几条巷子闻名，可以做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如急停、急转、跳着走、扭着走、倒走、独木桥定点转向以及与对手斗架、过水路、过沙地等，赶上某年冬天下雪了，他还可以在雪地里滚着铁环健步如飞。他曾经靠这些技巧多次赢过毛栗板栗、杨梅、凉薯、甘蔗、无花果等水果食物给弟弟、妹妹吃。瘪笋子喊鲍坚强耍，其实是想学技术，一到坪子里，他就从兜里掏出一块花生坨坨（山梁的一种食品，将面粉加水放盐，将花生米倒入，搅拌均匀并做成圆锥状，放入油中炸香），掰了一半给鲍坚强。
　　鲍坚强接过花生坨坨啃了一口，真香！他对瘪笋子说：“盯着点对面哦，我屋里的腊肉还晾在竹竿上呐。”“晓得啵。”瘪笋子显得很精明，象个大孩子。
　　瘪笋子问鲍坚强：“跳着走哪么搞，你告诉我。”鲍坚强走到坪子一头，快速地给扁笋子做着示范。扁笋子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歪歪扭扭地学着。
　　“不对不对，你的速度太慢，跳起来后，托棍接得也慢，所以铁环老是蹦出去了。”鲍坚强耐心教瘪笋子，扁笋子又认真练了起来，满头是汗。
　　两人玩得兴起，头也不抬，早把秋嫂的交代忘得一干二净。天渐渐黑了，伸出手来连一指也不见了，两人一身大汗回到了家。鲍坚强一看，竹竿上空空如也。“是不是妈妈收了腊肉、香肠？”他赶紧进到里屋，见厨房的墙上什么也没挂，就问娭毑妈妈哪里去了。娭毑说：“你妈妈白天喊你守着腊肉就出去帮别人做咸菜了呀，到现在还没回来呢。”鲍坚强慌了，他确信，自家的腊肉和香肠一定上了别人家的饭桌了。
　　秋嫂很晚才回来，不出意外，鲍坚强被臭骂了一通，不过秋嫂从来不打孩子。
　　转眼到了除夕，邻居们家家的腊肉热腾腾、油亮亮、喷喷香、嚯嚯辣，喝酒吃菜不亦乐乎。秋嫂一家年饭桌上只有三样荤菜：一盘酸辣干鱼仔、一碗掺了面粉的炒鸡蛋、一碗大骨头炖萝卜。全家人唉声叹气，都怪强伢子没用，把腊肉丢了，香肠也丢了。大过年的，豹叔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打了鲍坚强一巴掌。娭毑也跟着全家人一起责怪大孙崽：“一点用都冇得，搞得全家过年冇菜呷，尽呷点光（干）饭，我看你硬是只木脑壳！”
　　木脑壳在山梁方言里是反应慢、傻里傻气、笨不拉几的意思，是个带轻蔑、侮辱性质的诨名。别看鲍坚强同学才七岁多，刚上小学，他可是有自尊心的。他很不服气：“不就是丢了点腊肉吗？哪个小孩子没丢过一次东西？娭毑骂这么难听的话，我还是她的亲孙崽吗？”
　　过完年后没多久，学校开学了，鲍坚强非常认真地听课、读书，想以优异的成绩来驳斥娭毑，让她收回施舍给孙崽的那个丢人的外号。山梁人有个千百年来的习俗，特别尊重读书人，他们普遍认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把学习成绩好的人当成是最聪明的人。
　　可是一个学期下来，鲍坚强的各科成绩相加，总分却排在全班54名同学的第二，不过是倒数的，比上学期只前进了一名，他要娭毑收回外号的期望遂成泡影。他心灰意冷，读书提不起兴趣了。
　　小学二年级一期开学了，有一天上劳动课，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离县城十来里地的石枯井农场去扯花生。中间休息时，班主任伍老师对同学们说：“大家围过来听我讲。”
　　同学们迅速围在一起。伍老师说：“今天学校组织我们来扯花生，是一项很有意义的活动，是要让同学们懂得劳动的辛苦、光荣，晓得粮食、庄稼的来之不易。就拿今天大家扯的花生来说吧，农民伯伯从开荒、种地、施肥、除草、杀虫到最后收摘，辛苦半年，要花多少时间，费多少力，流多少汗水啊，到最后才卖一角多钱一斤，是不是很不容易啊？”
　　同学们齐声回答：“不容易！”瘪笋子喊得最响亮。
　　伍老师为活跃气氛，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问大家：“有哪位同学晓得壳花生好多钱一斤，花生米又好多钱一斤呢？”
　　吴德祥举手：“我晓得，壳花生一角四分钱一斤，去年便宜些，是一角三分五一斤。花生米好多钱一斤我就不晓得啦。”
　　何莉蓉举手：“我晓得，花生米两角三分钱一斤，多买可以便宜点点崽（方言，一点点之意）。”
　　伍老师笑着说：“看来咱们班的同学都是学以致用的好学生，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了解较深。大家要向吴德祥和何莉蓉同学学习，不但要认真学习文化，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这样将来才能做共产主义事业的好接班人。”同学们觉得老师讲得真好，从扯花生这么件小事可以联想到共产主义这么崇高神圣的事业，纷纷给老师鼓掌。
　　伍老师接着问：“既然花生这么来之不易，那大家想想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卖贵些！”同学们一致回答。
　　伍老师哭笑不得：“我不是要你们卖贵些，我是要你们珍惜劳动成果，爱护庄稼，平时走路上学不要踩踏稻田和菜地，吃饭要吃干净，不留一粒米，懂了吗？”“懂了。”大家异口同声。
　　瘪笋子很调皮，他喜欢打破砂锅纹（问）到底，大声说：“伍老师，卖贵点要不要得呢？莫过（方言，难道、莫非之意）要便宜卖？”
　　伍老师告诉大家：“卖贵点当然好啰，起码农民伯伯的辛苦没白费嘛。但是，什么东西什么价，我们国家是要管的，不能乱喊价，否则就会影响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乱喊价属于投机倒把，破坏了经济秩序，是会被抓起来的。”鲍坚强这回算是懂了，原来好多事情都是由国家管的，个人不能乱来。
　　下午劳动快结束时，学校统一把各班级收的花生用手扶拖拉机拉走，轮到鲍坚强的二年级3班时，拖拉机装不下了，就留了十几麻袋没拉走。伍老师喊同学们回家洗澡、休息，但不许下河洗冷水澡，必须径直回家。鲍坚强自告奋勇对伍老师说：“我回这么早也没用，家里没什么事要我做，我在这里守着，等学校的拖拉机再回来拉走花生才回去。伍老师你先走吧。”伍老师：“天快黑了，你一个人不怕？”鲍坚强告诉伍老师：“我胆子好大的，我砍柴经常一个人很黑了才回家的，不怕山上的野兽。老师你和同学们一起走吧。”伍老师觉得这同学真不易，这么小就要一个人上山砍柴。
　　伍老师的小孩刚上幼儿园，家里事多，就和同学们先走了。几分钟前还如火如荼的劳动场面不见了，鲍坚强看看偌大的一个农场花生地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不禁有些害怕了。
　　石枯井农场在一片洼地中间，群山环抱，山峦叠翠，白天的景致特别美。早晨太阳刚出来时，农场周围的山间云雾缭绕，山顶上的半空中常常连成一个巨大的云环，有些俏皮、有些慵懒地看着干活的劳动者，像是在说：“你们渴了就眨眨眼，我会化成甘露降于你们；你们晒了就招招手，我会膨胀、变厚，为你们遮住阳光。”每个学期，城关一小的师生们都要来这里参加好几次劳动，有时一干就是两礼拜。同学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挥汗如雨干活时，即使累得气喘吁吁，只要抬头看到空中这个巨大的云环守护神，顿时就神清气爽、浑身是劲，不觉得累了。
　　眼下没有这一切了，夜幕凶狠地驱走了缱绻柔情的云环，从山顶上、从半空中铺天盖地笼罩下来，气势汹汹，迅猛无情。远处的山里，似有不明动物的叫声。风声瑟瑟，吹得山脚下的树叶、草丛嗖嗖作响。鲍坚强有些后悔没让伍老师留个同学作伴。
　　“小同学，你这花生怎么卖啊？”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把鲍坚强吓了一跳。他立时想到了小学课本里偷生产队辣椒的地主王荣学，他觉得这个人跟王荣学长得很像，顿时有了一份警惕。
　　“不卖不卖。”鲍坚强厉声回答，给自己壮胆。
　　那家伙死皮赖脸凑过来：“花生种出来不就是卖的吗？我问你，你晓得花生好多钱一斤不？”
　　鲍坚强不想被这个看起来像坏人的人轻视了，随口答道：“哪个不晓得？现在是一角四分钱一斤，去年是一角三分五厘。”
　　“小孩子年纪小小的，还蛮懂事嘛。”那人套近乎。
　　“当然啰，我是我们班的劳动能手。”鲍坚强自豪地说。
　　那人又说了：“你学习可能不太好吧，要不怎么不会算账呢？”
　　“你怎么晓得我学习不好？”鲍坚强轻易把自己暴露了。
　　那人坐到鲍坚强身边说：“很简单啊，我要买你的花生，一角六分钱一斤，你一斤就可以多赚2分钱，这十几麻袋起码有600多斤，可以多赚十几块钱呢。你给学校做这么一件大好事，老师、校长还不马上让你加入红领巾（即少先队）啊？这笔账你都不会算？”
　　鲍坚强觉得这个人长得虽有些让人讨厌，话说得还是有点道理的。他有些犹豫：“我们老师不在，哪么搞呢？”
　　那人开导鲍坚强：“你是给学校做好事，先斩后奏没事的，老师还会表扬你呢，说你机智灵活。这样吧，我只要你8袋，这还有十来袋，老师总不会骂你了吧。”
　　鲍坚强说：“我还是觉得这样不太好，应该先报告老师才对。你等一下，学校的拖拉机来了，我再卖给你。”
　　那人不厌其烦：“等拖拉机还不晓得要等到哪刻呢。这不是老师不在吗？又不是故意违反纪律。‘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伟大领袖毛主席讲的嘛，老师没教你们？你这样死板，不会随机应变，要是在战场上，可是要吃大亏的哟。”
　　鲍坚强觉得这人说的道理跟老师教的一样，就答应了他：“好吧，就称8袋吧，剩下的学校如果还愿意卖，明天再说，你要告诉我你家里住在哪里哦。”
　　那人笑呵呵地说：“好，好，就要8袋，剩下的明天你请示老师了再卖给我吧。我家就住在接龙桥边的巷子里，我姓祖，名字叫实业。”
　　鲍坚强喃喃自语：“祖师爷，祖师爷。嗯，不晓得怎么写的，不过听起来好像蛮耳熟的，我记住了。”
　　那人从板车上取下一杆秤，称完8袋花生，共240斤，刚要付钱，鲍坚强说：“先等一下。”
　　鲍坚强捡起一节树枝，让那人打开手电筒照着，迅速在沙土地上演算起来：
　　240x0.16=38.4240x0.14=33.638.4-33.6=4.8
　　“你给我38块4毛钱。”鲍坚强对那人说。
　　“聪明，小同学学习还是蛮好的嘛，计算好快的，算术课一定打高分吧。”那人夸奖鲍坚强，把钱递了过来，接着把8袋花生装上板车，说了声“明天要卖到接龙桥找我”，就急着要走了。
　　鲍坚强大喊一声：“等一下，我还有点事！”
　　那人吓了一跳，说小孩子咋咋呼呼做么子？吓得我心脏病都出来了。钱都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事呀？
　　鲍坚强问他：“你晓得刘文学的故事吗？”那人说晓得，就是维护集体利益，不准地主偷生产队的辣椒而被地主王荣学杀害的那个少先队员嘛。哪个不晓得？
　　鲍坚强说，我怎么看着你那么像王荣学呢？你是不是他？告诉你，我可不怕你，你打不过我的，我力气大。
　　那人说你这讲的是什么话，王荣学不是被政府枪毙了吗？他死了好多年了，我怎么能是他呢？再说，我哪点像王荣学了？他那么难看，我这么乖（方言，漂亮之意），根本不像嘛。你小鬼崽再讲，我要发脾气了哦。说着，他拉着板车离开了，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坐在地头的鲍坚强想着给学校多赚了4块8角钱，心花怒放，也不觉得害怕了。过了会儿，学校的车还没来，他又有些害怕了，自然就想起了刘文学，那个全国人民敬佩的小英雄。他深情地唱起了传遍全国的儿歌：“渠江水呀弯又长，有颗红星放光芒。少年英雄刘文学，你是我们的好榜样......”
　　他等呀等，学校的手扶拖拉机还没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又唱起这学期新学的歌来：
　　车轮飞，汽笛叫，
　　火车向着韶山跑。
　　穿过峻岭越过河，
　　迎着霞光千万道，
　　嗨，迎着霞光千万道。
　　……
　　周围漆黑一片，蝲蝲蛄叫得欢畅，仿佛在七嘴八舌争相夸奖鲍坚强同学为学校做的好事。远处农舍的灯光隐隐约约，不时传来看家狗的吠声。夜幕着急、嫉妒地把青山绿水遮盖无遗，人们困倦得忘记了白天大自然的美丽，享受这一份如期而至的恬静。
　　鲍坚强等着等着想睡觉了。终于，学校的手扶拖拉机来了。
　　“小同学，表现不错嘛，一个人敢守在荒郊野地，胆子大得很嘛！”拖拉机司机下来就夸鲍坚强。他告诉鲍坚强，本来可以早点来的，怕回晚了食堂关门，他就到学校打了一份饭吃完才来的。鲍坚强想，我可是饿得肚子咕咕叫哦，可我没吃一颗学校的花生。
　　“师傅，我给咱们学校多赚了4块多钱呐！”鲍坚强开心地告诉司机。
　　“黑灯瞎火的，你怎么还能赚钱？莫非你守在这里，有人花钱雇你?”
　　“不是的，是我卖了8麻袋花生，多卖了4块8角钱，差不多五块钱呢。”鲍坚强一五一十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司机。
　　司机听完后告诉鲍坚强：“同学，你肯定上当了。我今天给学校拉了一天的花生，拖到县副食品公司卖，平均每袋是45斤。你说你卖的8袋是240斤，那每袋不是才30斤，那不可能啊。”
　　鲍坚强一听急了，正好拖拉机货斗里有一杆秤，两人勾起一袋花生，司机打开了手电筒，将扁担穿过秤杆上的绳环，一称，46斤。鲍坚强吓得哭了起来。
　　司机算了一下，被骗卖掉的8袋花生，约少算了120斤，损失约12块钱。他对鲍坚强说：“别哭，也就10来块钱，半个月工资。我跟校长说说，你是个爱劳动、肯吃苦的好孩子，这么晚还一个人辛辛苦苦守在地里多不容易，年纪太小被骗也不稀奇，是坏人太狡猾了。我看学校不会处分你的。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鲍坚强哭着说：“我叫鲍坚强，二三班的，就是伍老师那个班的。”
　　拖拉机手没吹牛，他真跟校长说得上话，因为他是校长的亲侄儿子。
　　遵照校长的交代，伍老师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只告诉了鲍坚强的家长。厚道的豹叔立刻从存折里取出全部存款，又向巷子口开店子的陈师傅借了2块7角8分钱，凑足12块钱，当场交给了伍老师。伍老师挺认真，给豹叔留下了一张收条。伍老师告诉豹叔，鲍坚强是关心老师和同学们，主动做好事留下的，虽然擅自做主卖了几袋花生，上当受骗使学校蒙受了损失，但出发点是好的。
　　豹叔晓得木脑壳上了骗子的当，但还是报着一份侥幸心，带儿子去接龙桥的巷子里找了那个祖实业。一条巷子的人都说，从来没这么个人，他骗你们的吧。
　　本来这事没几个人晓得，又是嘴巴多的娭毑，在巷子口扯着大嗓门骂鲍坚强：“说你是木脑壳还不服气，把学校的花生送给骗子，害得你爸赔了十几块钱给学校，半个月的工资啊！你说你是不是木脑壳？！”
　　人说谎言重复三遍就成了真理。木脑壳的外号，娭毑还没有说三次，只说了两次，却从此快速传播开来。邻里们大都忘记了鲍坚强是他的大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