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辰(我生不辰。我辰安在。《诗•大雅小雅》)(四)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8-01 13:50:35 字数:5427
哥之道-辰(我生不辰。我辰安在。《诗•大雅小雅》)(四)
音砉一边说着,一边拣了自己的东西,砉地出门走了。
母亲赶紧叫修莲找秀文去拉她回来。说:就是要走,也要到明天吃过早饭才能走啥!现在都是下午了,这么远的路,又这么大水,一个姑娘家的,哪个能放得下心啥!
等秀文赶到河边,她已过河上了对岸。秀文扯着嗓子大喊,她理也不理,顺着那条似在水面游荡巨蟒的圩埂,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去。急得灾民秀文像掉进灰堆里的泥鳅,等他叫来渡盆把自己渡过去,她已走出一里多远。等气喘吁吁赶上,已经快到距家三四里远的县鱼苗场了。
灾民秀文自知闯祸,便一路跟她屁股后边赶,一路向她耐心解释。可音砉只顾赶路,也不搭话。快走到一半路程时,她回头停步道:难为你送我这么远,你也不用多讲了,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了。我这人没什么好,书没念多少,劳动又不照,甭以后拖累你。你回去吧。
灾民秀文被此声色,如呛一口生石灰,只得止口止步,目翻枯草。
没过几天,杨柳的二姨夫来了。说那天她啥也没讲,就把这一堆东西都往他那里一撂。他今天是专程过来询问原由的。
灾民秀文便认真细说了原委,并对二姨夫说:你回去后,就当平常没事,也不要去找她。我自有主张。
接下来半年里,灾民秀文每隔半个月就给她写一封信。尽管没收到一封回信,他依然坚持认真写好每一封信。
大灾后半个多月,生产队得到上面指示:政府按人头配给每月人均三十斤原粮,同时发动灾区群众开展生产自救。
此时,县城的水位开始退降。城区除县政府、岗上和老车站等几处地势较高未上水,其余皆遭洪没。公私房屋和院墙基本倒塌损毁,一片狼藉。
于是,生产队组织了两个筑土墙小分队进城,名曰“赈灾自救”。每个小分队配一副打墙板和五六壮劳力,专给那些急需筑墙的单位或家庭提供筑墙服务,挣的工钱归生产队集体所有,个人每天记一个整工。民兵排长秀文自然也是其中一员。
在城里筑土墙很有些讲究。乡间的土,多是生土,含水量少,筑墙时一般为了墙体结构紧密牢实,上土前需先洒些水适度拌匀,这样打出来的墙不仅牢实,且墙面平整美观,也为后期的泥刷工序减少许多麻烦。可城里的多是熟土,盐碱含量高。从表面看土是干的,装入墙板经木杵舂砸后,水分不知从哪就冒了出来,使得墙体发软,再叫烈日一烤,很快就收缩开裂。这样的质量显然过不了关。因此,在下午三点以后打的墙,必须严加遮盖,昼防烈日烤晒,夜防露水侵湿。当然,同时还要确保适度通风。否则一夜过后,便回潮崩裂,造成返工。这既影响进度,更影响信誉。这将直接影响能否接到后面的工程。
打出合格的墙固然不易,但小分队队员们的生存现状或许更不易一些。因到处是水,交通不便,回趟家要脱衣过水六七次。有三四个圩口要举着衣物游个百十米。且水荒年月,水情复杂,不但水流湍急,还有各种杂物和动物尸体随处漂浮,而且上下河时或有水猴拽人的听闻。因此他们在城里干了近两个月,大都中间只回家一两次。大伙都带着一条被单,一张草席,晚上就在工地上展席露天而睡。
这涝年不光水灾厉害,虫灾亦甚。一到晚上,蚊虫们便像洪水扑向茁壮的庄稼,直咬得这些汗腥困倦的庄稼汉们,响起一片清脆的巴掌声和怨骂声。其效果自然是入窑取暖,或饮鸩止渴。自虐自罚的防御战法失败,便用单被把全身裹成一个蚕蛹,以作茧自缚战略御之。只是这样更加剧闷热憋气出汗,使白天积攒的汗腥味火上浇油。于是,更唤起蚊虫们进攻的巨大激情和浩大攻势。
夏小秃道:弄尼马妈,早晓得城里蚊子的头比梅二爷的还尖,我就穿件牛皮出来了!
梅尖头道:妈妈的,你还有脸讲,大白天太阳晃晃的你倒添光加火,你留点光晚上出来照照,也能少点蚊虫叮咬,也算你有点良心啥!
保管员未应道:弄妈,这蚊子是厉害。平常在家里,蚊子根本咬不动我。弄妈妈的,可这会一口一个包!伙计,修文你当过兵,肯定有法子吧!
秀文被咬得除了巴掌打就是手指抓,就道:办法有是有,出手就是,还拿三到三灵得很呢。
未应赶紧问什么灵法子。秀文道,巴掌打、手指抓呗!
大家一边调笑,一边打巴掌抓手指,等到全身差不多被叮咬抓打个遍,痒感神经也逐渐麻痹,更顶不住一天的疲累交加,一会便都陆续进了梦都国去了。到翌日早起,才见一身的红疹,便又突然补回了昨晚一大堆的钻心奇痒,逼得人两手像害了鸡爪疯狂抓不止。抓狠了,便往外渗黄水,严重的就发炎溃疡,甚之便是腐坏流脓……好在农民命贱皮实,抓得出血冒水,就地抓把灰土掩下了事。
生产队的另一项生产自救项目,是利用一条小木船,每天接送一趟上城里的人。单程一人一毛钱。虽然船费有些贵,可这洪荒当道年份,除此之外,你也别无选择。
城里筑墙工程干完后,生产队领导班子开会研究新的自救项目。于是就研究出了筹备置办一张大型渔网,待洪水渐退,好捕鱼创收。
队长灯苞朝秀文咧嘴玉米笑道:伙计修文,这个光荣伟大任务,我看就让你干最好。一来你年轻干劲大,二来你新官上任三把火,三来革命工作要加油!
副队长未正唆一口快漏下来的口水道:这个我同意。就是有一点不能忘了,网要买得好,钱要花得少。
保管员未应道:我也同意,修文当过兵,他搞的大网,靠得住能把大小鱼都全部一网打尽啥!
灯苞最后问一直低头不语的会计修罗。修罗还是低着头,只晃了晃脱大眼珠,突然打了个很大的鸡花嗓子,算是表决通过了。
于是,民兵排长秀文便被一致推举负责此项任务。可秀文此前毫无购网经验,想来想去,就想起河那边梅墩的朋友梅架文。跟他一打听,他说那种大围网本县只出在金牛三河一带,他往年也给队里采买过。于是秀文就拉他当了向导,一起前往。
他俩买票乘汽车到了金牛,再大圩埂小圩埂步行十多里,才找到一个汪姓机织网户的家。他俩到时,老汪正坐在机上织着渔网。老汪见了架文,连忙停下手中的活,一边叫家属烧开水,一边端凳子让座。坐定,秀文忙掏出香烟打了两个“点射”。抽着烟,架文便说了来意。老汪说很有难处。无非是找他订货的客户已有好几个,且数量也大,有的还交了押金,短时间内没法完成。说了几句,他又坐上织机,一边答着话,一边忙着继续织他的渔网。
看这样子事不好办,秀文心里着急,就盯眼架文。架文却没事般和老汪扯些闲话,弄得他既答不上话,又没法与他商量。于是就东瞅瞅西瞧瞧,干脆仔细观察着老汪“嘎—哒,嘎—哒”织网。老汪三十出头样子,黝黑的脸色和脚趾甲上的水锈痕迹,足以说明他除了织网,农忙季节也得参加生产队的农活。原来他并不是个专门做网的,也难怪他了。
老汪的织网机相当粗糙,但经常接触的部位,已被磨得油亮。秀文暗自给它取了个“脚踏式抛梭渔网织片机”的名称。整个织机是全木榫卯结构,稍显精细的就是那两个竹蓖,各控一半经线,随着踏板作上下运动。操机者手执纬梭,于上下之间隙左右抛掷,纬线就均匀布织其间。如此脚踏手抛,经纬交错,往复循环,编织成网。再看他那一双脚,五个脚趾齐刷刷的像把平铲,脚的前掌宽厚,一看就是常年踏板单一动作磨炼所致。
看着架文还在没事似的一边喝茶抽烟一边闲扯,搞得秀文心里急齁齁的,可又不好催,只得暗暗祷告最终汪师傅能开口答应下来。架文一会便把话头找了回来,继续与汪师傅协商着买网的事。但老汪只是织网不答。直至将近午饭时分,架文起身说,老汪你若真是做不过来,也就不为难你了,就算是过来看看你,我俩还是打道回府吧。老汪闻言赶紧从网机上下来拦道:瞎扯哦,这大老远赶来,总要吃饭啥!赶紧坐下,等吃了饭再讲。
于是在饭桌上,老汪才开口答应下来。老汪说,架文来了,就是再难也不能不答应。就是怕答应了你俩不吃饭就走,才这会答应。但这难处你俩也都见到了,答应是答应,可不能太急拿货。我算算,就是天天晚上加班,最快也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出货。
秀文心里算算,这要到八月底后了。尽管很难接受这个期限,可老汪的盛情一番话,已弄得他满腔的感激,也就不好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于是就看眼架文。架文收到求助,便朝老汪笑出一脸水花道:反正也是赖上你了。我这兄弟是头一回为公办事,你也想想法子帮帮忙,能赶就尽量往前赶一点吧。老汪定定说,那我尽力,八月下旬取货吧。
接着便按时情定了价,算是口头约定了。
到八月下旬,民兵排长秀文按约定取回了全部网片,队里又请了内行来作了猪血浸泡、闷锅熏煮和网片组装。
大围网总由两大块等分的网片构成。每块网片分由数小块网片拼成。网总长约五十米,两头牵绳共约六十米。等一礼拜全部准备就绪,正赶上河水退到可以捕捞的水位,队里就抽选一班有耐力的成年壮劳力,每天划上木船沿河捕捞。
捕捞作业时,用船将两块网片分别从相隔几百米处拦河撒下。每片网分由两岸各四五个人倒拉网绳,一步一退相向而行。待两网拉至合龙交接交错后,再用船将一岸人网渡拉至对岸,最终合围收网。
洪荒多鱼。开始围捕每网一般都在百十来斤。因网花大,捞上的起码都是一两斤以上的鲢子、鳊子、鲲子、鲶胡、胖头和鲤怪头之类。开始捞鱼都送到城里卖钱,后来各地打鱼上市多了,城里也吃不了,鱼就越卖越贱,最后还剩下一大堆,开始发臭。于是就拉回来分。各家各户分多了一下也吃不了,就用盐腌了,再晒干存起来。民兵排长秀文看到这些鱼,就又想起小时候发大水总吃鱼屙白屎的事,每天吃饭见鱼就躲。弄得父亲白一眼道:乖乖,鱼都不吃呀。妈妈就挡话头道:你不晓得,他是怕鱼吃多了变成鱼翠哦。
通过生产自救,再加上政府发点救济粮,虽吃不饱米饭,倒也不缺三顿粥搭山芋干之类糊口。时不时有人唉叹老吃粥肚子荒得很,就有老人斜一眼道:心太贪,压座山。再荒也荒不过吃大食堂吧。于是也就没了怨气。
这年年终决算,每个整劳力的日工值为七分钱。
这年的八九月间,民兵排长秀文先后收到几位战友和朋友的来信与援助。其中有战友李增新,有紫彤县土产公司的罗丕林,有留队的昶极红,甘肃的朱明安……他们知情后,都给秀文邮来钱和物。当秀文从邮局把钱物取到手上的那一刻,真是一人一貌,一情一景,许多往事都一齐涌上心头、哽上喉头、酸上鼻头!
这段时间,母亲最担心的还是大哥的亲事。队里的小眯小秃几个也都主动请缨要当说客,可都叫民兵排长秀文坚决谢绝了。他仍然坚持自己处理。现在有了这些外援的钱物,便更壮了信心。
在父母亲戚朋友等各方关心催促下,他决定来个单刀赴会。
秋分将末一日,是个阴天。吃过早饭,民兵排长秀文便挑选了些外援的物品动了身。在途经培岗公社时,他特地去拜访了刚调任此地临时支援工作的表兄马之曼书记。见面道明自己的棘手心事,请他给时任杨柳公社的洪书记写封信,请他安排调停一下。表兄马书记也没推辞,当即就给他写了一封信。
到了杨柳,他又专门转到白湖农场场部供销社,买了五包东海牌香烟。民兵排长秀文赶到音砉家时,她妈妈嘴鼓生梨,面透青杏道:不是你说的要她滚回家嘛,现在又来干什么?你家的东西都交还到洪师傅那里了,你再不要到我家来了,我们不想让别人瞧笑话。
秀文忙作一脸枯草笑道:妈妈,您老这是什么话,我这么长时间没来,中秋节也没来,这都怪我不懂事,缺礼。还不是这天灾给闹的,我一个大劳力,总不能在家闲着不干事唦。趁这几天队里事少,不是就来了吗。还望二位老人家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多多体谅一下晚辈啥!
趁老太太又翻来倒去说话间,失恋秀文赶紧给坐在一旁的老爷子递上一颗烟。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根本不接老太太的话头。
老爷子没去点那颗烟,而是把它放到桌上,反他一眼,明显带点结巴斥道:这人都还没…到你家去就、这、这个样子,这要是过了门,那还不是…老鼠钻油瓶——死路一条啊!
对老人的气话,秀文一律采取耐性聆听、陪笑解释、小心表态。过了一会,她二哥回来了。他也开门见山提出了相同的问题。秀文依然采取“一耐二陪三小”之策应对。通过几个来回,收效颇为明显。
正当气氛稍有缓和时,音砉突然一掣回来了。一眼看见秀文,就径闪进内房,接着便传出她的声音:你们答他讲什么,叫他快点走,别在这里烦人!
为应对如此情势,失恋秀文除继续延用“一耐二陪三小”之策,外加厚着脸皮、硬着头皮和挺着肚皮之“三皮”之法承受下来。从他们的责备中,秀文听出了诸多明显肆意的事实歪曲。这倒给他找到了坚持的理由与信心。于是寻机见缝插针,并当着她的面,理直气壮却又较为婉转地澄清事实,说明原委。通过事实的道理压制,至少让她不好再编造过分的歪曲谎话来。同时,也好竭力争取她家人对自己的信任。
时近午时,二姨夫在外理发回来,听说秀文来了,就赶过来说了几句转弯的话,然后就拉他到家里去吃饭。
吃饭时,秀文向二姨夫打听音砉四五个说得来的伙伴。下午,他便逐个登门求助。大家都被秀文一片诚心所动,且都怀着能拆一座庙,不坏一桩婚之念,毫无推辞愿意帮他的忙。并说干就干,下午便组成了“说客团”一起聚到她家,轮番上阵。
这场“车轮”大战气势不凡。举例说明的、比方影射的、现身说法的、正面说教的、反面劝导的……大家交替交错轮番出击。目前,至少在声势上彻底扭转了上午失恋秀文以一对四的绝对劣势。
对方似乎并未料想秀文想出此招。开始,说客团逐一上阵规劝,她则逐一予以舌战回绝。说客团见之无效,便采取诸法交错齐上。秀文心中暗喜,这下纵你一身是嘴,想也难于应对。可哪料她见众口难敌,只撂一句你们说破嘴也没用,反正我不听,便保持沉默不再应战。大家见她不应,便又采取拉拢老人之法联而攻之。可老人只朝房内掳掳嘴转交矛头,也不发话。于是,尽管她们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忙到天黑,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晚饭桌上,大家皆吁叹音砉小姑奶奶的顽固,一筹莫展。可秀文并未泄气,便拿出最后的杀手锏,把姑表兄马之曼书记写给洪书记的信亮了出来。
大家见到此信,有如见到圣旨一般,眼前一亮,就又鼓起了胜利的信心。并一边相互敬酒,一边计议明天再战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