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远去的背影

　　你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却生出莫名的伤感
　　岁月让我一次次失望
　　一颗脆弱的心
　　早已不堪再次受伤
　　难道我们就像那流星一样
　　只能留下短暂的辉煌
　　
　　原以为有过那样一次刻骨铭心的相约之后，两颗躁动不安的心灵可以得到某种安抚与慰藉。而那长长的回味更具有一种独到的意境，余韵绵长，足以让我们沉浸在那一种无法言喻的美妙与温馨之中。
　　然而，实际情形却恰恰与此大相径庭。也许，对于一种蓬蓬勃勃无法遏制的情欲而言，满足只能是暂时的，而渴求才是永远的。很快，我们重又陷入了那种无休无止的思恋之中。刚刚熬过屈指可数的几日，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有了第一次野外幽会。
　　此前，我们也曾达成过某种默契——区区小镇，不过弹丸之地而已，我们不宜单独见面，以免招人眼目，那将给彼此的生活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以致陷入窘境。哪曾想时日不多，那一道心理防线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我们自己打破了。
　　大路的一侧，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向田野深处延伸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走上小路，相依相偎缓步而行，最终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杨树林中，才一起收住脚步。
　　放眼望去，多么怡人的一派深秋景致啊!
　　脚下是地，头上是天，莽莽苍苍的树林漫无边际，除此之外，视野中再也见不到任何景物，仿佛我们已远离了尘嚣，偌大的天地间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你我两人存在似的。
　　南归的雁队正飞过头顶，不时发出阵阵长鸣。但我们似乎都不曾留意到那一种略显凄怆的情调，因为彼此早已深深地陶醉于那一片金色的景致之中了。人们都说香山的红叶美极，许多文人墨客也曾为之赞不绝口。不过，一旦领略过北方白杨的落叶时节，你也许会认定那飘飘洒洒的黄叶更别有一种神韵吧!
　　天高云淡，仰首望去，那片片黄叶在万丈阳光的映照下，放射出一种堪称神奇的色彩，那是怎样的一种金黄啊!黄得流光溢彩，黄得惹人心醉，黄得让人顿生一种呵护心态，不忍用手去触摸，惟恐破坏了它那晶莹剔透般的清纯似的。
　　朱自清笔下的绿堪称绝世之笔，也许并非过誉之词。就是那一种足以令人如痴似醉的绿，在这飒飒秋风中摇身一变，成为这黄的海，黄的洋，一派金碧辉煌。一旦身临其境，融入这金灿灿的境界之中，任你是谁，都会升华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地步。或许，这也正是大自然的魅力所在之处。
　　我揽住你的肩膀，缓缓地低下头去，用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睛去捕捉你的目光。你虽一脸娇羞，却以一种大胆而又热切的眼神迎了上来。四目相对之际，彼此发出由衷一笑。在那极为动人的瞬间，两颗心灵都被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填满，同时有一种惬意已极的感觉荡漾开来。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将你轻轻抱起，踏着那金灿灿的大地，伴着那缤纷而下的黄叶，轻盈地旋转起来。
　　我们都陶醉了，为那美妙已极的景致，为那从未有过的心动感觉。偌大的一片树林，因为我们的存在而不再显得空旷寂寥。
　　后来，你依偎在我的怀中，略带惆怅地问我：“星楠，尽管你我天天近在咫尺，却难得有机会独处。你说，这是不是上苍在折磨我们呢?”
　　我听了频频点头，对这种说法颇有同感。
　　“星楠，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灵儿，我还真有一个好办法——”
　　“说给我听听。”
　　“告诉你，我可以把你变成一个小人儿，纳入我的怀中，那样，无论我走到哪里，你我都可以须臾不离了。”
　　“我也曾这样痴痴地想过，告诉你，我还见过一部文学作品上也有类似的描述哪!”
　　“真的吗?”
　　“可不!”
　　“天哪!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作者啊!如此伟大，居然想到你我前头去了，看来，这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不对——应该说是情痴所见略同才对。”
　　“也是，你说得好极了!”
　　“只可惜我们都不具备那样的法力，未免太令人遗憾了。”
　　一番亲热过后，你拉起我的双手，开口问到了有关我那部长诗的近况。
　　我赶忙说：“灵儿，我正要告诉你，刚刚得到消息，那部长诗已经正式出版发行了。”
　　你听罢嫣然一笑，灿烂无比，柔柔地说：“我真高兴，星楠，我要你告诉我，本人是否有幸成为第一个读者呢?”
　　“灵儿，那还用说吗?”
　　“样书什么时候能寄到啊?”
　　“也快，这一两天里就该收到了。”
　　过了一会儿，你话题一转又说：“星楠，你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诗人了，我在创作上刚刚起步，你说，你能做到一如既往地爱着我吗?”
　　一听此话，我很觉诧异，表情也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回答说：“灵儿，你怎么会一下子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呢?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出版这部长诗，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也是我多年以来执著追求的结果，我自然由衷地为之高兴，但若比较而言，它能带给我的快慰，远远不能与得到你的一份真情相提并论，假如一定要我在这二者之中任选其一的话，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后者。”
　　“那为什么呀?”
　　“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好在来日方长嘛，一个人只要执著地追求下去，大可事业有成；而一份至真至纯的情感，从来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犹如电光石火，稍纵即逝，一旦失之交臂，今生今世将永不复得，足以令人抱憾终生。”
　　“你说得不无道理，我也有同感——”你把头点了又点。
　　稍后，你的情绪一下子变得低落起来，说：“只可惜我们都已不是自由之身了，是不是我们有了这种情感，我就成了那种令人憎恶的女人了呐。虽然我的家庭已形同虚设，但自从我们开始相爱那一天起，我的心里好矛盾，一直在不停地诘责自己——”
　　“这是为什么呀？”我打断你的话头，迫不及待地问。
　　你露出一脸苦笑，讪讪地说：“如果因为我们的交往，破坏了你的家庭，那一份责任我又怎么承担得起呢？”
　　原来如此！这一番话仿佛一下子戳到了我的隐痛，满腔话语终于得以一吐为快：“灵儿，你真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呐，替别人想得太多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早在半年之前，我们就已经办过离婚手续了。”
　　“这是真的吗？你不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呢？”
　　“那为什么不公开呢？”
　　“情况是这样——我们的住房属于婚前财产，产权归我的父母所有，离婚不离家，她不只有一个住处，而且也保全了颜面；眼下她正在积极办理调转手续，一旦离开这里，离婚的事情自然也就可以公开了。”
　　“别说，这还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可你为何不早一点儿对我说清楚呢？”你如释重负般地依偎在我的胸前，含嗔似怪地问我。
　　“这都怪我，也太粗心了，我甘愿受罚好了。”
　　“就是怪你，你应该受罚——”
　　你的一只小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我的肩上，让我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幸福之感。彼此四目相对之际，都已怦然心动，几乎同时张开了双臂，再一次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一日，女人把我迎进家门，她的神态显得极为异常。看那情形，她似乎急于引出一个话题，想要和我交谈一番，难免让我有些疑惑不解。
　　我们两人之间一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非说不可的话语往往都是一些实质性极强的内容，而且大都三言两语，说起来简明扼要。办妥离婚手续之后，这已经成为一种无法改变的情形，早就习惯成自然了。
　　我早已为我们两人之间的这种状况感到悲哀，却又无可奈何。同时，我也明显地感觉到了，她对这样一种状况也极不满意。
　　有一次，我曾经试探过她：“我们的这一段婚姻，你自己觉得幸福还是痛苦呢?”
　　也许，我这一句话恰恰涉及到了敏感之处。她听后，半晌开不得口。后来竟双泪长流，几欲失声。许久之后，她才拭去了腮边的泪痕，问我：“你真的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吗?”
　　我只是点头而已。
　　“那我可以实实在在地告诉你，我是既觉得幸福，又觉得痛苦。苦辣酸甜，五味俱全了。”
　　“这——这怎么还可以两说着呢?”
　　“能够嫁给你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我觉得挺自豪的，当然也就有那样一种幸福感了；可我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你的那一颗心并不属于我，把我们说成同床异梦也不为过，最终不得不走到离婚的地步。你自己说一说看，我能不为此感到痛苦吗?”
　　听了这一番话，我心有所动，不禁感慨万端，一时间却又无话可说。
　　这一次，莫非她又寻找到了什么新鲜话题，要和我探讨一番不成?思来想去，一时间却也无从揣摩。
　　“猜一猜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那一瞬间，她竟喜形于色，洋溢出一种按捺不住的愉悦。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当即不无惊喜地问：“是样书收到了吧?”
　　她笑而不答，返身走了出去，一转眼的工夫又去而复返，把一个包裹得方方正正的邮包拿到了我的面前，说：“快把它打开，我一直在等着你呐，也好让你自己亲手把它打开。”
　　也许我太激动了一些，一双手似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了。当邮包终于被打开之后，一摞崭新的样书呈现在我的眼前。封面上《爱的葬礼》四个字金光闪闪，仿佛龙飞凤舞一般，刹那间给我一种如痴似醉之感。我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不错眼珠地注视着，一时竟舍不得去触摸一下。仿佛那是一个刚刚问世的婴儿，正在熟睡之中，一不小心就会惊动了他似的。
　　为了今天，我奋斗了多少年，吃了多少苦头，经历过多少失败的尴尬呀!这一切，恐怕连我本人也无法说得清楚了。现在，企盼已久的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尽管它姗姗来迟，难免给我一种久违之感，却也有一种历尽艰辛，百转千回，终于如愿以偿的欢欣在心中荡漾开来。命运之神毕竟没有亏待我，须知有多少人几经奋斗，却一无回报，让岁月和心血都化做了无谓的代价，直至抱憾终生。
　　我不开口，她也不多说什么，一直在旁边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那种神态，和面对一个陌生人也不差多少。退一步说，我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心态。毕竟我们不是一路人，爱好和追求大相径庭，无法做到感同身受。如此说来，此种状况倒也无可厚非。
　　灵儿，我忽然想到刚刚还在一起的你，一颗心不禁为之狂跳不已。
　　此时倘若换做是你，与我一起共享这一份愉悦该有多么美好啊!
　　午后，我揣了一本《爱的葬礼》，步履匆匆地赶到了单位，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本书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一时间，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感来，自己也觉得有几分好笑。我又找了个机会悄悄地告诉你，书已寄到，我已准备好了一本，待会儿再交给你。你一听，高兴已极，冲我粲然一笑。我的心顿时像被熨斗熨过了一般，舒服极了。
　　临近下班时间，同事们大都在座。大家一边忙着手头的工作，一边说着彼此都很感兴趣的闲话。恰在此时，你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先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收拾了一下，然后来到我的面前，说：“请把你答应借给我的那本书拿给我，我已经请好了假，回娘家去给我的父亲过生日，顺便小住几日，有时间正好看一看书。”
　　我当即明白了你的苦衷，你急于看到这本书，我却未能及时地拿给你，事到临头，你只好公开向我索要了。我大大方方地把书拿了出来，说：“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尽管拿去看嘛。”
　　你接过书，飞快地看了一眼封面，然后揣入怀中，翩然离去。还好，这一切并未引起他人的特别注意。
　　而后，我一个人信步去了院内，偏偏看到你们一家三口人一起走出大门的情形。看来，东方早就抱着孩子候在院里了。
　　你的小儿子把帽檐朝后戴在头上，让一张童稚的面孔显得顽皮而又活泼。不知为什么，当时我竟然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这小东西如果是一个女孩该有多好啊!那么，她就可以完完全全地像自己的妈妈了，这个世界上也就可以多出一个气质不俗的女孩了。
　　灵儿，也许我不该走进这样一个场景之中。那一刹那，我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是的，你已经把一颗心交给了我，这一点已是毋庸置疑。可我，难道需要的仅仅是一颗心吗?你说你早已看出了自己那所谓爱情的破绽，婚姻早已破碎，一旦身临其境，你还是随着自己的所谓丈夫去了。当你把这样一种苦楚留给我时，我竟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而已。
　　此情此景，对我而言不啻一种嘲弄，一下子击碎了我那保留了许多时日的美妙心境。
　　说来有些不可思议，你一离去，我陡然间觉得生活里就像是缺少了什么重要内容似的，心里也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了。
　　办公室里，再也见不到你那轻盈的倩影，也听不到你那甜润的语调，当然更无法碰撞到你那脉脉含情的目光……
　　生活失去应有的色彩，时光也一下子变得令人寂寞难挨。
　　心绪不佳，我也就很难坐得住椅子了。
　　那几日里，我差不多一有空闲时间就要出去溜达一圈。
　　在那长长的街道上，我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信步而行，自然会看到一些风景或发现一些故事，心情也就或多或少地放松一些。
　　有一次刚刚走上大街，就听得远远的有鼓乐声传了过来。我迎上前去一看，原来是一伙娶亲车队正在穿街而行。那行驶在最前边的，是一辆不大不小的敞篷车，上边挤坐着吹鼓手们。
　　还有一位摄影师，也鹤立鸡群般地站在车上，把扛在自己肩头上的那一台摄像机的镜头不住地变换着方向，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忽而向前，忽而向后。那情形，倒很像是一个指哪儿打哪儿的炮筒子似的，看上去与这种喜庆气氛不大协调。
　　一辆辆装饰一新的彩车从我身边徐徐而过，新郎和新娘那充满喜悦和幸福的面孔似乎印在了我的脑海里，一时竟挥之不去，令我颇有感触地凭空想象开去。应该说，从这一天开始，一对青年男女就算是走上了新的人生旅程。他们的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呢?是幸福之至，还是痛苦的开端?抑或平平淡淡，索然无味呢?但不管怎么说，在那漫长的人生旅途上，这似乎是每一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之一。只有迈出了这一步，在某种意义上说，才堪称人生的真正开始。至于得到的配偶是否堪称人生佳伴，那就另当别论了。
　　寻得佳偶，共度百年，才堪称圆满的人生。对于每一个人来说，这一点都至关重要，其他任何方面都无法取而代之。面对现实，这种供你选择的权利，却往往只有一次，可谓弥足珍贵。年轻人啊!千万要珍惜你的这一次权利啊!
　　我忽然想到自己那不幸的婚姻，历尽磨难，早已时过境迁，我那一颗不安分的心却总是不甘沉沦，岂不怪哉!仔细想来，未免有点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也许有一种逆反的心理在从中作祟吧！
　　听那鼓乐声渐去渐远，我再一次踽踽前行，心情于不知不觉中已变得复杂而又沉重。
　　后来，我信马由缰地转到了镇卫生院门前，正好赶上有一伙出殡的，大约几十名男女在卫生院的太平房前忙成一团。
　　大门外，自然有为数不少的闲人们在那里围观。当灵车上路时，留下了一路哀号，送灵的男女们各自呈现出一种哭天抢地般的大悲大恸。灵车去后，人们又纷纷作鸟兽散，仿佛一切都在转瞬间化为乌有。
　　据说死者是一个相当出色的青年女子，蓄谋自杀已久，备好了剧毒农药，只待一用。其夫有所察觉后，并未怎么在意，只是把那一瓶农药收藏起来，准备日后喷洒到农田里去，以便对付那一干与人为敌的害虫们，能够换取一个好的年景，也许比什么都更重要一些。很不幸，后来他的女人用来结束自己生命的依旧是那一瓶农药。对此，大家议论纷纷，众说不一，以致那女子自寻短见的具体缘由一时竟无法得出结论。末了，也就笼而统之地归结到一个情感问题上去，对此大家也再无异议。
　　然而，谁又能够想得更多一些呢?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草草地自我完结了。到底差在哪里呀?难道仅仅是一念之差那么简单吗?
　　这一点，也许永远值得我们为之深思，并引以为鉴。
　　大千世界，何等广博。区区一个人真是显得太渺小了，小得几乎不值一提。浩瀚的历史长河，久远悠长，人的一生又显得何其短暂，充其量只是瞬间而已，即或说是稍纵即逝也不可谓之夸张。一念及此，我的心灵不禁为之震颤不已。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生是短暂的，死才是永恒的。有人说，一想到死，活着也就没什么情趣了。也有人说，一想到死，更要好好地活下去。前者未免太消极了，而后者才值得我们为之称道。
　　我们应该笑对生活，更应该做到不负此生。
　　在我即将转身离去之际，忽见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赶到了卫生院门外，径自取出一挂刚刚买回的鞭炮鸣放起来。一时间“劈啪”作响，引来不少人驻足观看。有人上前一问，才知道他刚得一子，欣喜欲狂，把妻子丢在产房不管不顾，自己跑出去买回一挂鞭炮在此燃放，只为助兴而已。
　　婚丧嫁娶，死死生生。一路走来，早已令我眼花缭乱，啼笑皆非。
　　也许，这也可以算是百年人生的一幅缩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