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辰(我生不辰。我辰安在。《诗•大雅小雅》)(一)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7-27 14:27:10 字数:5479
哥之道-辰(我生不辰。我辰安在。《诗•大雅小雅》)(一)
谣云:
橘和枳
一样色
橘酸甜
枳苦涩
乙酉春。日出浑黄如枳。
正月初四。上午七时许,退伍老兵在留队战友们的欢送下,登上团部派来接送的大篷车。因不想看到战友临别洒泪的场面,一上车退伍老兵秀文就走到了车箱最里头。
自古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老兵走了,新兵来了。新兵来了,老兵走了……
大篷车转一道弯,入了长长的车队,便龙灯般直奔小溪坝火车站委蛇而去。
这个小站是那么陌生,又如此熟悉。那么偏僻,又如此投缘。秀文想想,便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有那么多的偶然与必然。如果当兵是必然,那么到此地则是天大的偶然。如果遭遇这个时代是偶然,那么并不妨碍自己才能的展现则是必然。如果到此地遭遇朴宗律是偶然,那么光条条地返乡却成了铁定的必然……这么一想,便觉得心里发堵。于是将篷布拉开一道缝。尽管冷风嗖嗖,但并无人反对。
毕竟,他们就要离开这战斗生活了四年的川北群山。在这里,他们投入过热切的奋斗;在这里,他们寄予过浓浓的希冀;在这里,他们挥洒过辛劳的汗水;在这里,他们展现了一段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如今离别就是诀别,谁不想再多看上几眼呢?
退伍老兵秀文一路看着远近雾湿的山体,又涌出无尽的思想——一会想刚才还是休戚与共的战友,此刻已是互不相知;一会想父母伫立坡头,向县城方向翘首遥望与期盼;一会想自己今后的人生道路,又该如何重新起步……想着,想着,车队便晃晃荡荡爬上了螺旋般的盘山公路。
车队在云雾弥漫的山腰爬行,一道一道旋转的弯道,如同缠绕不清的巨大问号,不断收紧了这些年军营的战斗岁月,更收紧了心中对未来的疑问与迷茫。就像一根伸展的发条,刚伸直舒展一些的心,又莫名的回旋收缩起来。遂干脆使劲咳嗽一声,以替代无奈的叹气声。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车子三转两转,一会就把自己带出这个万山包围的是非之地了。这么一想,秀文便又觉出一丝暂时的轻松。一时间,只觉得车向前行,山朝后退,远处群峰,又如涛似浪般扑面而来。于是退伍战士秀文心胸一热,目眯蓍叶,也学一回屈原吟出了一串破天荒的感慨辞句:
峰如涛涌兮岚若薄霭
山作画屏兮路当天阶
辞别川府兮回我江淮
道路曲折兮跋涉重来
…………
正当退伍老兵秀文一边满腔激情放眼山峦,一边绞尽脑汁求辞索句之际,行驶在前面的那辆车,竟突然歪头冲向路边,玩具般翻了个跟头,便一头栽下草木葱茏的陡峭悬崖……
这场车祸,比在紫彤县城看到的武斗死人场面更为惨烈。从翻车处开始,一直到车体滑过的悬崖沿线,鲜红的血迹如同铺展一条飞白破碎的腥红地毯,它把二十余名青年战友迎进青山,并永远地留在了第二故乡的山野……
当车队继续前行赶到小溪坝,正好用去了提前预计的两小时。卡车一停,带队的干部便催促大家拿好各自东西速上火车。
退伍老兵秀文到站台一看,眼前竟是五年前来时一样的铁皮闷罐车。他不禁有些幻梦般晕旋。
咣当咣当,光当光当……
在铁罐车里,除了看到相似的人群、相似的衣装、相似的表情,看不见外面一丝景象。只能听到那单调枯燥的轮毂与钢轨接头的撞击声。这声音,在入伍来时,他分明听出是“咣当咣当,远方远方”的希冀激越之声。可这会怎么却变成“光荡光荡,光光荡荡”了。
在这单调枯燥聒耳的“光荡”声中,逼着退伍老兵秀文生又反复跌入一大堆关于未来的人生思索。想当初惮心竭虑满怀希望出来当兵,可如今却稀里糊涂混得个“光光荡荡”回家。回去怎么面对父母家人?怎么面对村人领导?更糟的是怎么面对族里吭二爷和修罗呢?
越想越灰暗,就又赶紧想出一句天无绝人之路的话暂以自救。想想,只要自己肯钻肯干,不怕没个出头之日……直至当想到那个车祸,心里才轻松了许多。比起那些无辜死亡的战友们,即便苟活也应该满足了。可又觉得活人不好与死人相比,死了是一了百了,可活着就必须争强好胜,完成使命……于是就又想起了之前三班长李兵成告诫自己的那些话……
呜——
一声攸长颤动的汽笛,扯断了退伍老兵秀文的杂乱思绪。
咣当咣当、咣咣当当,光荡光荡、光光荡荡……
随着火车踏入生养自己的家乡土地,一种莫名的亲热感地气般升腾起来。这给他注入了元气,同时排出了之前的那些阴晦之气。于是当再听那单调枯燥的车轮声,便又变换了新的语意,就越听越像是“光当-光当,庐江-庐江……”
正月初七上午,在车轮一路“光当光当,庐江庐江”的铿锵伴奏下,终于抵达了感觉远远大于现实亲近的合肥。
送兵的干部去找省退伍军人安置办联系汽车,等了四十多分钟才开来一队大篷车,却要先收钱才准上车。平时庐江到合肥的大客车,每人只要两块二,今天却要收五块。说,这是过年价。
可想想那年入伍去部队时,不但上车不收钱,在合肥还美美地吃了一顿家乡那独特美味的“黄心菜炖豆腐”。即便是当年来接兵的西北人事务长回部队后,也时常称赞我们家乡的“二黄”,说庐江的黄心菜好吃,黄梅戏好听。
可现如今,困寒无人问,饥渴没人管,上车收高价,竟怀疑之前和现在还是不是同在一个国度。
气恼归气恼,心疼归心疼,最终还是回家要紧。退伍老兵秀文只得心疼地从八十元的退伍费中,抖抖索索拽出五元票子。交了钱,便气冲冲挤上大蓬车。
当上完人车子开动,天上的雪便开场歌舞般飘荡飞舞起来,且越来越大,迅速发展到前后相距十几米远的车辆也若隐若现起来……
原来,迎接他们返乡的,竟是这些轻若鸿毛、清清冷冷、随风飘落却如此铺天盖地、漫天飞舞、隆重空前的清白大雪……
揹着简约的背包,提着在县城买的红糖和油炸糕,沿着陌生又亲切的清明河埂,一路疾行。当行至钓鱼台正阳塔老土坎时,退伍兵秀文油然想起了二弟修云,便不由在之前背修云停靠的地方又停靠了会,并心里念道:二弟哎,我回来了。再抬头朝东望去,那起伏的青龙山脉和熟悉的龙头坡,便清晰地扑入眼帘。
当退伍兵秀文脚踏龙头坡的时候,大约上午九点多钟。他抬头朝坡上看了看,寂无一人,便激动地想象着见到家人时的情境。
——啊呀,这不是大哥曼?大哥啊,是你回来啦?!
退伍兵秀文抬头一看,原来是妹妹修莲。她跑过来,一把拽过那只网兜,赶紧反身一边往家跑,一边喊道:妈妈,大大,大哥回来了!大哥回来了!
父母听到喊声,都一齐迎出门来,把退伍兵秀文拥进了家门。
当退伍兵秀文放下行装,看着别了四年的父母,感到明显老相了许多。于是眼睛就有些潮湿。妈妈挑捡米中砂子般仔细地端详退伍大哥说:在外这些年,还是那么瘦精精的哦。可人像是又长高了些,比在家里老干多了。
退伍兵秀文一边与妈妈说话,一边打开挎包,准备把带回的围巾、帽子、香脂、糖果之类的小礼物分头散发。可母亲立即捏住包口,阻止大哥往外掏东西。只给大姐和二姐一人一条围巾,又给本老窝子塞了几个糖果,便把包收了起来。又叫退伍大哥将几份礼品趁上午吃饭之前,给其他几户叔伯分头送了过去。
退伍大哥回家后的言谈举止,更让父母觉的是老干多了。就对他另眼相看。于是,母亲照旧俗做了八个菜,父亲则架好劈得精细的小劈柴烧着三耳炉子,用耳攀锅炖着豆腐烫黄心菜。这是家里待客的最高形制。
一家人边吃边聊。父母主要问些在部队上的人事。大姐修莲就插问些部队有没有女的当兵呀什么。三姐修青问些大城市里有什么东西呀之类。老窝子在退伍大哥身上蹙了很久,终于没蹙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就凑到他跟前问他有没有带枪。可成年大哥除了对父母的问话答得仔细,对我们的提问一般都敷衍了事,哼哈而过。便觉得不光没劲,更伤自尊。便草草吃了饭,捏着那几个糖果出门找小伙伴分享去了。
虽然都不善饮酒,但毕竟是过年,又是家里的重要饭事,父亲和秀文还是各斟了一杯酒喝了。这样一顿饭约半个小时也就结束了。母亲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带些诡秘小声对退伍大哥说:后边修罗的二姨夫想给你介绍个对象,姑娘是杨柳公社大宛敦人,十九岁,中农成分,说是去年初中刚毕业。想问下你是怎么想的。
这事对退伍大哥有些突然,但还是强作镇定道:我能怎么想,反正现在已经退伍了,我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只要人不伤不残,能劳动会过日子就行呗。
母亲听罢,便到房里拿出一张照片,自己先看了看才递给秀文。退伍大哥貌似很随便般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那是一张三吋黑白全身照。女孩留着齐耳短发,刘海罩眉,发如乌云,眼如算珠。若按身边景物比例推算,个头应该在一米六以上。
虽然未见其人,仅从照片的眼神,退伍大哥便感觉到这不是一个泛泛村姑。便又估估自己的分量。除了当过几年兵,自信有点小聪明之外,还真怀疑人家看不看得上自己。母亲见他看了半天没说话,就问道:同不同意全在你,人家那头还等你回话呢。停了一下又说:那年小闫给你介绍未芳,你回信嫌老亲开亲不好。她后来嫁给了小包,现在伢子都生了。
退伍大哥觉得妈妈有些高看他了,自己当几年兵,干没提成,连个党也没入。于是就挠挠头说:我们连一次面都没见过,现在我又退伍了,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呢。还是等见过面后看看她那边的意思再做决定吧。母亲听了这话,又盯了秀文看了看,便也没再说什么。
下午,退伍大哥又带上两包大前门香烟,到庄里挨家走了一遍。毕竟他是解放后本庄参军第一人,又是几年没回来过,敬支烟,说几句客气话,打个招呼,也顺带给大家拜个晚年。
中老年人问的,差不多都是些外地人吃的穿的种的庄稼和我们一样不一样之类话题。出彼门,进此门,用了个把小时也就转完了。转了一圈,除了比大他一岁的公人宝结婚之外,倒是人依旧,屋依旧,和四年前记忆中的家乡,基本没多大变化。
待退伍秀文转回家里,见大桌上放着十来个鸡蛋,便问母亲干什么用。母亲说,这是梡大婶、堂大婶、族二娘给你送的“茶”哦。母亲一边答话一边把蛋拣进竹筛,端到厨房里去了。
三个长辈和族兄修罗也相继过来坐坐呱呱。退伍大哥给他们泡了茶,又仔细拿出一包带过滤嘴的“中华”牌香烟,认真给每人敬了一根。这是退伍大哥在蚌埠火车站停车用餐时特意买的。一问价,一块三毛五!这可是一个整劳力一星期的工值。弄得退伍大哥犹豫了一小会,最后还是痛下决心掏了钱。他想,这种“带嘴”的高级纸烟,不要说庄里乡亲,就是修罗他们那几个青龙山上下出跳的人怕见也没见过。拿此烟回去,可以让那几个主要人也享受一回“高干”待遇,让他们也长下见识。也好调整弥合下本门家族素日欠和的紧张关系。当然也可以长长自己当兵这几年的变化状态。
他们都好奇地点着了这从没见过的多出一截带把子的烟,退伍秀文点烟前赶忙提醒道:这烟跟那烟不一样,不能两头随便点,只能一头点,一头吸。他俩就小心点着吸一口,又拿着仔细瞅瞅看看,再问些外边长情短况。退伍秀文捡些新鲜事物介绍了几件,讲了些不同驻地不样的风土人情。听得他们半信半疑,一愣一愣的看着他,茫然地咂咂嘴,啧啧称奇。
喝茶、吃烟、呱蛋,时间也过得快。晚饭时分,母亲说留他们吃晚饭,都说自家做好了,改日再呱,便各回自家了。
正月初九,大哥一天在家没出门,一是因为外面泥泞难走,二是要接待不时来串门的乡邻。母亲上午出去了一趟,中午叫来夏小眯家里吃饭。原来是请他明天陪大哥去杨柳相亲。
乡俗云:初一朝四邻;初二拜丈人;初三到初六,探友和访亲;七不出,八不归,初九初十往家飞。一般都不敢乱了年规,否则会犯了吉利。可这次大哥就很乱了些年规。初七到县城,初八进家门,初十去相亲。
正月初十清晨,退伍大哥照旧以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起了床。人真是奇怪,在部队时,多少有些厌烦那种刻板的作息时间,现在离了部队,却还要鬼使神差地照做。其实,母亲则更早起来了,正忙着抱草烧锅打蛋下面。
等母亲下好面,夏小眯就到了,就给他俩一人盛了一大碗,底下埋着四个荷包蛋。一般待客是打三个蛋,今天打四个,主要是为图个事事如意。
等他俩吃好,母亲拿出准备好的两份见面礼叫大哥拎着,并叮嘱道:“这份是给介绍人的,这份是进她家见面用的。”
大哥又另揣了两包烟。母亲又对夏小眯说了诸如余情后感之类的话,便把他俩送过了河。等他俩爬上圩埂,母亲还站在渡盆上叮嘱:“见人家要有礼数,是大还大,是小还小。礼多人不怪哦!”
他俩一边答着晓得喽,一边小跑着走远了。
夏小眯与大哥同龄同学,只读了小学四年级,因为先天高度近视,加之经常闹肚子痛而辍学。他前年就已订婚,未婚妻家也在杨柳那边。母亲找他陪大哥相亲,一来是他俩从小玩大,二来他家那边有亲戚,去了也好有个落脚的地方。
俩个青年人一路谈笑,一路剽走,倒也热闹。加上小眯对这条路很熟,又是抄近道,又是摽劲,将近四十里的路,他俩约三个小时就到了。大哥如计先到介绍人二姨夫家,送上一包红糖、十个鸡蛋的谢礼,又掏出一包大前门,拆开后先敬给他一支,再递给小眯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陪着。
介绍人二姨夫是宛敦人氏,三十来岁,主要职业是理发员兼泥瓦匠。他老婆癸兰是族嫂癸年的妹妹。大哥入伍前两年,她从当童养媳那家逃了回来,那家母子找了过来,别人不敢收留她,她只得求助于亲姐癸年。可癸年不仅不让她进门,还骂她犯贱,扯着鸡花嗓子耻道:“也不撒泡尿低头照照,还把自己当作是千金小姐咔,屈了你了!女人找个男人,图的不就是有口吃的,有身穿的,好好过日子呗,就凭你那副丑鬼样子,还想把“丑”字当“五”字写,还想找个当官做府的,还想当太太唦!真是睡床上摸天嚓!”
一顿数落后,还把她推到门外,管自关门睡觉。可怜癸兰眼泪兮兮看天渐渐黑下来,也无处可去,就缩在房檐下,嘤嘤啜泣。母亲看不过眼,就悄悄把她藏家里躲了过去。如今转眼七八年了,这会她正忙着给大哥小眯烧水泡茶。
二姨夫给大哥介绍的这个对象是同村人氏,若论辈分,要比他高两辈。以本地习俗,大人在招呼别人时,要按照自家辈分最低的称呼对方。这样一来,如果这门亲事成了,“二姨夫”随他们的小孩得叫大哥“姑太爷”。这倒弄得秀文不好意思起来。这时癸兰插话道:古话讲,女子无真辈,嫁高随高,嫁低随低哦。别为这个犯难,到时膝盖落地,各喊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