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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初学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25 09:28:46      字数:18657

  当年大强很小,在村里上学。他上学的学校,那是十几间土坯墙瓦房,教室没有门窗,四处跑风漏气。冬天格外寒冷,夏天十分凉爽。有一年冬天,教室安装了一扇榆树的木板做成的门。因为学校和村里没有钱,教室依然没有安装窗户。
  那一个冬天,天气特别寒冷,学校请来村里人,他们以黄土活成泥,用三五天时间,把教室的四个窗口封上。窗口顶部留一个空隙,不但通风,而且采光。校园没有院墙,没有花草,却有几棵桐树,树上枯枝残叶在风中飘零。校园没有风景,没有任何体育设施,却有个操场,而且十分广阔。
  每天早晨,集合的钟声一响,老师就带领着学生,他们在操场上跑操。学生站成的队列整齐,开始跑步整整齐齐的,他们的脚步声整整齐齐的。可是他们跑着跑着,脚步声就像下饺子一片混乱。那些俏皮捣蛋的男生,就你挤我扛各自奔命。
  村庄大,因为村大人多,村中有四五个小学,一个初中。村中还有四五个池塘。大强上学的小学旁边,就有一个大大池塘。因为当年的地表水很浅,池塘上游,长年溪流不断,自然流淌。另外有一年四季的雨雪之水补充,促使池塘内的水十分充盈,长年波光潋滟。
  村里的能人,那些琢磨生活,爱动脑子的人,他们吃地上跑的,吃天上飞的,吃山中藏的,吃树上长的。他们吃野果吃野菜吃野生野长的动物植物,就是没有吃过水中游的,没有吃过摇头摆尾的鱼。因为地域限制人们的生活习性,他们在地球村上生活了一辈子,却远离江湖,处江湖之远,从来没有吃鱼的习惯,却试探性在水中养鱼,在水面上养鹅养鸭。他们养的鱼,他们养的鸭鹅,在水中自生自灭。用现在的话说,纯天然养殖,纯绿色散养,不含人类创造的性质,不含人类发明的技术手段,更是不懂管理,不懂养殖技术。有的小鱼苗,倾倒进池塘内,没有过多少天儿,小鱼苗就被野生鱼吃掉。他们放养的小鸭小鹅,不是被人捉走了玩耍而死,就是被空中回旋的老鹰,它趁机一个俯冲下来,伸出鹰爪把小鸭小鹅抓走了。偌大一个池塘里,剩余的鱼鸭鹅不多。那些憨厚朴实的村人,就像是经历一场养殖梦,梦中醒来时,空留满腹惆怅,曾经的养殖梦,化作一团烟云。他们所有的一切投入,入不敷出。他们抱残守缺,把剩余的鱼鸭儿养大,又被贪嘴的人偷着乐,被一部分拥有猎奇心的人,热情地帮助养殖户分而食之。养殖户收获无几,心中留下了鱼刺的刺痛,梦中飘飞着鹅翅鸭毛。他们血本无归,伤心流泪。他们流过的泪水,就是村里长年流淌的小溪水。他们流过滚烫的热泪,就像是村中汇流而成的池塘。那一池塘的水,就是一部分村人的故事;那一池塘的水,也是村人灌溉农田的命脉,它与人血脉相承。
  冬天的大池塘,结成一层厚厚的冰,像是一面镜子。他们在池塘中溜冰、挥动鞭子,抽打自造的陀螺,欢快地嬉戏。
  夏天闷热,酷暑难耐了,他们又跳进水中,像村人养的鸭子,或者浮在水面戏水,或者潜入水中畅游。他们脚踩池塘底下的淤泥,有时会踩住一两个鸭蛋鹅蛋。有时,他们抓一条戏闹着吻他们小腿的小鱼,抓到潜伏池塘边沿的一只螃蟹,或者用小网兜捕捉几条圆滑顺溜的泥鳅。他们还在水里追逐降落在水面的蜻蜓。
  村人在学校周围挖了一条深水沟,他们引水灌溉村外田地。老师和学生上学下学时,必须从水沟上跳过去。那一条流水沟长年自然流淌,它像一条巨龙深陷地下,龙盘虎踞在学校的周围。有时可能有的学生幼稚,想逞少年英雄,从水沟最宽处跳过去,或者想插翅飞过去。他们没有搞懂“跳”,或者“蹦”,抑或是“跃”的词义,他们错误理解了生活,错误解读了人生之路。他们想鲤鱼跳龙门,他们想来一个腾空飞跃,就顺势掉进流水沟。他们弄湿了衣裤,他们受委屈哭鼻子流眼泪。他们哭爹骂娘。
  学校内,有一座瓦房教室的房山墙上,悬挂着一个生铁铸成的大钟。每当学生上课时,老师拿着一根木棍儿勾住钟槌敲钟。当年响起的钟声,就像是晨钟暮鼓,在村庄的上空飞扬。村里人听到钟声,或出门儿劳作,或从田间归来。学生们听到钟声,他们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说笑着,飞速涌入教室,或者从教室拥挤着走出来。
  那个简陋大钟的响声,属于他们这一时代的心声。可是,大强当年不爱听到钟响,因为他不想上学,十分讨厌钟声。在他心灵深处,每当学校钟声响起时,让他感到极度惶恐。
  大强不想上学,是因为自卑,是贫穷让他自卑。所以他恐惧上学,不愿听到上课的钟声。他害怕听老师讲课,担心交不了作业,尤其恐惧老师提问时,同学们盯着他看的目光。
  他走进校门的那一天,不知书上有“自卑、恐惧”的词汇,可是这些词汇的含义,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它侵蚀着他的身心。在他童年的心灵深处,它像是一粒植物的种子,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这种芽儿,它无色,无味儿,眼看不见,伸手触摸不到,却从他的童年开始生长,一直伴随到他的中年。
  他上学的教室,在雨天漏雨。因为屋顶有一个漏洞,在晴朗的天气,时常有一抹光线,它穿过漏洞,从房顶射进教室。在寒冷的冬天,阳光照耀到他瘦弱地身上,有时斑驳的光影照射在他的脸上,温暖他孤苦的童心。这一时光里,也许是那一抹温暖地阳光,他会感觉寒冷的教室中熠熠生辉,瞬间成为他小鸟一样的天堂。
  他木头呆脑,笨嘴拙舌,就是一个不爱说话,不爱上学的孩子。他对老师的授课,总是心不在焉,逐渐养成一种左顾右盼的习惯,让他学会观察每一个人的脸色。这种习惯的养成,也许是他天生的一种本能,自幼无需刻意雕琢。当他长大以后,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他顺其自然地学会观看各种人的脸色。这是书呆子说的“察言观色”,他看他人脸色成长,小心翼翼地看人脸色做人做事。这练就了他识人的本领,他在现实生活中,每一次见到陌生人,能很快识别出他是善良的好人,或是一个“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人。
  当然,他也有不想东张西望的时候,想改掉这一习惯。可是他这种恶习没有改掉,很快又养成一种新的坏毛病。后来,就是多年以后,他发现我是一个善于创新坏习惯的人,这些创新充分证明他愚钝的本性,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再后来的后来,又闻古人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这种深奥的道理,那时他不懂,也看不明白。同学们都热爱学习,为什么对他影响甚微。
  他清楚记得,多数上课时间,他是低头沉思,独自无聊地沉默。当然,他不知沉默就是金子。如果懂得沉默是金,他会发现,自己没有那么贫穷。有时他嘴里咬着一支铅笔头儿,独自以为是一种乐趣;抑或在教室的黄土地面上,画他心中的“乌鸦”,迷惑它为什么喝瓶子的水,而不是喝江河之水?画他心中的“风筝”,感触它为什么在春天放飞天空,而不是在秋冬或者夏天?当然,他少不更事,没有见过真的乌鸦,不懂乌鸦是天空何种飞鸟;也没有放过风筝,不明白它为何印到书本上,而且是在春天放飞。他好奇地想着,用铅笔头儿在地面上乱画。后来这样想过,如果他一直这样无知地画下去,因自幼练童子功,可能会成为一名画家。他知道他的本性,当不了受人尊敬的画家,因为他性格粗野,自由任性,也有不愿想,不想胡写乱画,那时他无所事事,就是感到有一点懊恼。他苦恼老师将要布置作业。他苦恼时就仰着哑巴脸,不是看黑板上的数学题,也不敢看讲台上老师,就像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默默地观看屋顶的漏洞。他通过这一个漏洞,看到了蓝天,看到了白云。蓝天上的一朵朵白云,它带着他纯真地思绪,自由地飘呀飘的。它像是他无知的梦,不知飘向何方。
  在他童真的年代,他的童年如梦如幻梦幻,尤其是那教室屋顶的漏洞,还有漏洞上空的蓝天白云,那是他向往的自由,是他的内心世界。蓝天和白云的风景,在他心中固然十分优美,却掩饰不住他恐惧的心理。因为他不会答题,不会写数学作业,惧怕看到老师的脸色。如果老师对他严格,他却懵懂地以为,她在伤害他,在故意出难题,让无知的他寻找答案。老师让他十分苦恼,让他这一颗孤独的心,感觉更加孤独无助。
  其实,他不想成为不爱学习的孩子,又总是以为那么霉气。有一次老师在讲课,他依然如故,独自仰着哑巴脸儿,在凝视屋顶的漏洞,凝视那属于他心中的蓝天白云。老师是一位女老师,她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拿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噌噌”地写着,她写着写着,突然转过身说:“你们看一看,这几道数学题,谁会了,先上来写写答案?”
  老师在问,他不敢看老师的脸儿,仅是看到一个同学的后脑勺子。这一个同学的后脑儿上,留着一个麻花小辫儿。他扭头转脸儿,小辫子在他后脑儿摇来摆去。他的后脑儿,他的麻花小辫儿,遮挡不住他的脑壳儿,他不敢再看他的后脑儿了,他担心老师的目光滑过他的脑壳儿,与他茫然的目光相遇。他使劲低着头,把头低的更低,低到实在不能再低的程度,恨不得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入沙土。他害怕老师向他提问,担心她发现了他的存在。
  那一会儿,他羞愧地想:“如果能找一个地缝钻进去,像《西游记》中的土地神一样隐身退去,就没有后来的尴尬。”
  他在胡思乱想着,老师突然说:“大家注意看黑板,不要东张西望。”
  老师这句话,他好像没有听到,好像是听错。那时,他天真地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问题。老师讲数学课,他为何总是听不懂,总是像一个听天书的小神仙。那一时刻,他是多么希望,老师能放过他,再也不要关注他。令人尊敬的老师,如果她能忽略他的存在,对于他来说,这教室就是天堂,多么美好。
  大强胡思乱想着,忽而他抬起头来。他发现几十位同学,他们在看着老师或者黑板,可是他呢?他坐在教室最后面,就是不敢抬头看黑板,也不敢看讲台上老师的目光。当然,他的小眼睛也不曾闲着,他的眼睛观赏着屋顶的漏洞,他忽而感觉神清气爽,无忧无虑。他思想自由,人儿也就自然解脱。
  大强凝视着屋顶的漏洞,忘却了老师的目光,忘却了眼前扎小辫儿的后脑勺子,忘却了他想画的风筝,不再想它为什么能够飞向蓝天;忘却了他心中的乌鸦,也不再想它是一只什么鸟,为何一定要喝瓶子的水。他童年碎碎的时光,他童年苦涩的幽梦,它像是屋顶漏洞的上空,在眼前飘忽不定的云彩:一朵,两朵,白云悠悠,在他脑海中飘呀飘的,谁知道它要飘向何方?
  大强时常这么思想,教室屋顶的那一个漏洞,除了他这个呆头呆脑的孩子,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一个同学,像他这么关注屋顶的漏洞了。由此他傻傻地思想,那一个教室屋顶的漏洞,它是否就是打开他心灵的窗子?他观察屋顶漏洞的癖好,逐渐让他有了一点思想,就是思思想想,胡乱地想呀想了。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了。在他幼小的心灵中,这样胡思乱想着,忽而想到上学读书,又是如何的无趣,更加感到苦恼极了。当然,因为他不爱学习,还搞不懂“苦恼”的含义,为人生何物。他不解“苦恼”为何种风情,因为他的思想是跳跃式,忽而又在苦思冥想:学生都有凳子坐,他家为啥没有凳子?学生都有土坯垒的“泥台”,可以趴在上面写作业,他为啥没有?老师为啥歧视他一个人,让他独自坐在教室的最后边儿,不让他和同学们坐在一排?
  因为他的愚钝,有些不是问题的问题,在他心中成为一个大问题,总是迟来了的是非黑白。随着时间的推移,几十年后来他才发现,那时他是多么“另类”,多么出类拔萃。
  他想,老师对他,为何与众不同?
  大强头发很长,不是乞丐,鞋子好烂,露着脚趾头。他坐在教室的最后面,羞惭得我抬不起小脑袋。也许从那时起,所谓“羞耻”的含义,在他的心里深深地扎下了根儿。至今,他依然相信,它是有生命的,在他心中,依然复活。
  大强懵懂地想着,恍然若梦地想着,想着想着,他不想观看教室屋顶的漏洞。为了逃避老师的目光,他像一只鸵鸟一样,恨不得把头埋入沙土。不知何时,老师已经悄然地走到他身边。他察觉到老师来了,却不敢抬头。老师把教课书卷成一个话筒式,在他后脑壳敲一下,十分严厉地说:“秃子,你仰着哑巴脸儿,在想啥,看啥呢?屋顶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漏洞?!”
  虽然他本性释然,越长大越孤单,越不可爱,令人厌倦。但是,他和众人一样,生来有姓——李,而且有一个自以为很美的名字:大强。因为他小时没有那么讨厌,长得十分可爱逗人,人人见他是一个可爱的男娃,他们就“娃娃,娃娃”地叫喊着,在物质贫乏的年代,他们把他当作一个“玩偶”取乐。
  大强懵懂记事儿时期,邻居一位老婶儿逗他玩儿,她伸出一双臭脚丫,让他吃她的脚趾头,她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大强,吃蒜瓣儿,吃蒜瓣儿。”他死活不肯吃,她硬是把脚趾头往他嘴里填塞,他就张开小嘴儿,咬住了她的脚趾头。她咧嘴骂着他说,“小狗儿,孩子乖,快松开口,他长牙了,疼!”
  老婶说他长牙,她感受到他长了牙齿。从此以后,无论怎么逗他取乐,再也不让他吃臭脚丫。可是,她又变一个花样儿,嘴里说着让他吃一颗甜枣,却就用手指弹他的脑门儿。他不识枣味儿,感觉脑门儿很疼。
  大强已经记事儿。本家族的一位大哥,他在夏天见他光着肚皮,拿一个瓦片在他圆圆的肚子上划一道儿问:“西瓜熟不熟?”
  他流着口水,勾头看看小肚皮儿说:“西瓜熟了。”
  大哥又用瓦片划一下:“熟了,切开吃了吧?”
  他伸出小手,摸着划疼的肚皮儿说:“西瓜不熟。”
  大哥又说:“瓜不熟,再叫我切开看看,看长多长时间能吃?!”
  他不知生和熟的西瓜,究竟是好是坏,不知西瓜是方是圆何种美味。
  大强天生笨拙,凡事开窍的晚,因饥寒岁月,长得瘦弱,到了两岁多,才学会说话走路时,他才知道正式的名字:大强。后来他们不叫他名字,却叫他小名:秃子。他四五岁时,头上长疮,脑门儿顶上有一块儿鸡蛋大小的疤瘌,踏入学门儿第一天,同学们都叫他是秃子。久而久之,他从大强的角色,像小演员一样,在生活的舞台上,成就了他的绰号:秃子。他的头就是他们喊秃了,至今那一块鸡蛋大小的疤痕,不曾长出一根儿头发。
  老师不叫他的名字,她叫他绰号也不敢反抗,像是一只乖顺的小猫小狗儿,蜷缩在他用两块砖头组成的座位上。他的后脑勺挨了老师一打,他头猛一缩,挨了一下,感觉不疼,美女老师打人,一点儿不疼。但是他脸色羞红,同学们在看他,他像是鸵鸟一样的脑袋,低得更低。他不是鸵鸟,没有见过鸵鸟,也不知有鸵鸟为何物,却像鸵鸟一样回避现实。因为他被女老师打了后脑勺子,那是一件耻辱的事,像是他脑壳儿上的疤痕,总是雕刻在他纯真的内心世界。
  老师打了他,又对他说:“秃子,你不看黑板,不好好学习,总是坐在教室后面,就这样躲着,藏着,像猫一样,就这样卧着很舒服吧?!你爱学不学,大家都像你这样儿,祖国的未来,很有希望,我还用教书?你这样坐着,独自坐在一边,真的很舒服,你给我站起来。”
  他想对老师说,他不想坐在教室后面,这样坐着,根本就不舒服,感觉很孤单,实在不美气。教室内最前一排的座位,那是三好学生的位置,他想坐前一排,可是他做不了主,因为他是最笨的人。当然他也想不明白,每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何从小就有了自己的位置。长大以后,每个人的位置像当初一样,各就各位,各行其道。他初次入学,就享受与众不同的待遇,除了老师的刻意安排,就是顺从“天意”,就是“老天爷”的意思。他是在无意中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就这样孤孤单单地成长。虽然他身材瘦弱,长得瘦高。
  老师打了他,她不叫他的名字大强,反而叫他小名,就是外号:秃子。老师不但叫他秃子,而且嘲笑人。他的小脸顿时羞红。老师叫他站起来,他就扭扭捏捏地站起来。他是一个“扭捏”的孩子,就这样扭捏的成长,扭扭捏捏地活着。
  他很想对老师说,谁想这样独自坐着,没有一个同桌。虽然学校没有课桌,都是土坯垒成一排排的泥台。虽然他学习不好,但是他渴望拥有一个土台,像同学们一样趴在上面写作业,安安静静地读书学习。如果他有了土台,可以趴在上面写作业,可以和同学们平起平坐,不再感到孤孤单单,像“大公鸡一样立在“鹤群”。他搞不明白,幼小的心灵,不懂世事,为何有这种心理变化。当然,他还没有读过很多书,还不知道人的先人,就是被尊称为教育师祖的孔子,他为何在《论语》中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这一个深刻地人生哲理,因为他不爱学习,生活到几十年后,才深刻领会其中含义。
  老师叫他站起来,他就站起来了。老师叫他站讲台上去,他就离开两块砖头的座位,十分羞愧地往讲台上走去。
  大强像是一个罪犯低着头,感觉脖子上挂着一个押犯人的枷锁,是武松的枷锁。他偏爱看《水浒传》,他敢看绿林好汉杀人锄奸的血淋淋场面,就是不敢看老师,不敢看同学们的眼神儿。他羞惭地走到讲台上,不是接受领奖,不是被人表扬,是被老师严厉地批评。他像是一个犯了罪的孩子,有了惭愧的负罪之感。因为他是一个不爱看黑板的人,是一个爱看屋顶漏洞的孩子。
  老师叫他写出黑板上数学题的答案。如果他写不出来,就叫这样站着,一直站到下课为止。
  这时,他感到十分狼狈。他的破衣烂衫,让他无地自容。因为同学们都在看他,让他无法逃避他们的视线。
  他穿着草绿色上衣,是四个兜,每一个兜上缀有一个咖啡色纽扣。他穿着一条深蓝色裤子,裤子有两个衣兜,膝盖上补着一个“龟甲”形状的补丁,是没有“龟头”的补丁,那是他的亲娘,她一针一线缝上去。
  那一身衣裳,那是两年前过春节时,他亲娘委托村庄一位女裁缝,给他精心制作的衣裳。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他清楚记得,那时他的亲娘,还没有跟着他爷学会纸糊的。一家人没有经济收入,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庭,日子总是过得十分艰难。他记得他的娘,她在农闲的冬天,为了让他过年时穿上一身新衣,她每隔一天,一大早冒着严寒,到村庄集市上买卖鸡蛋。她是一位不识字的村妇,不懂人生的“生意经”,究竟是一种什么“经书”,却做起了买卖的营生。她提着一个小竹篮,头上裹着一个深蓝色头巾,在集市上穿梭,买了鸡蛋,又蹲到一边去卖,期盼着他人买走鸡蛋。她倒卖鸡蛋,从集市回来时,她拿着倒卖鸡蛋挣的钱,她买菜买盐买针头线脑,她给一家人缝缝补补的谋生活。他娘,他的娘,她卖了一个冬天鸡蛋,每个鸡蛋挣一二分钱,才积攒了几十元钱,为他做了一身衣裳。
  多年以后,他想起几十年前他的娘,他想象着她这一位不识字的人,冬天在集市艰难穿行的身影,就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亲娘实在不是做小买卖的女人,却实实在在地成为一个倒卖鸡蛋的村妇。
  大强羞耻的站在讲台上,想着他这一身衣裳的故事。老师打断他的思绪,让他写出黑板上一道题的答案。他转过身去,背对着老师和同学们,他的身子在抖,手也在抖动。他的手是在黑板上抖动着,他的心在激烈地颤抖。他感觉天摇地动了。他一不留神儿,他拿着粉笔的手,却不由自主地在那一道数学题的等号后面,抖动出一个鸡蛋型的圆圈儿。
  老师要看他写出的答案了,她叫他转过身来。他不肯转过身去,又不得不转过身去。教室里传来一片哄笑。他这一个最愚笨的孩子,就这样给他们带来了欢笑。他是这样给他们带来欢笑的孩子。他也笑了,是傻傻地,苦涩地笑。
  老师看着他在黑板上画出鸡蛋的圆,说他是否没有吃饭,是否饥饿,想吃鸡蛋了?老师嘲笑着他,叫他站讲台上,以此惩罚他。他硬着发麻的头皮,瞪着小牛犊子一样“牛眼”,接受了老师的惩罚——站讲台。
  老师开始讲课了,讲这一道题的答案。她让他看着,他就用后脑勺子看着。他心不在焉,依然执拗,不肯转过身去,也不再看教室内和他一样天真烂漫地孩子。
  大强有不爱学习的短处,也有他童年的特长。因为习惯性低头沉思,总是能迅速转移注意力。他清楚地观察到他的鞋子。他是穿着一双破烂的黑色绒布鞋。他在默默地想着,想着想着,就想到他亲娘了。遇到困境的时候,他总是能够想到亲娘。他想到她亲切待人,就感觉不到生活的寒冷,感觉不到这一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苦难生活。
  大强穿的那一双黑色绒布鞋,是他娘手工做的。他娘白天忙农活儿,晚上在一盏煤油灯下熬煎,耐心地用一架吱吱嗡嗡响的纺车,把一团团羊脂一样雪白的棉花纺成线儿;她用他穿成破烂的衣裳,用剪刀剪成碎布块儿,用玉米面熬成的浆糊粘贴一起,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晾晒干透;她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以棉花纺成的白线,她穿针引线,做成鞋底儿,新买的黑色绒布做成鞋面。他娘做成的新鞋,他穿在脚上,无论冬天多么严寒,总是感觉温暖;无论怎么活泼地蹦跳,显得鞋子格外结实。可是,无论有多么结实的鞋子,只要穿到他的小脚丫上,他的脚趾像是穿行在黑暗中老鼠的牙齿,它长啊长的,在他娘的眼里,他的脚在疯狂地生长。他不知她是心疼鞋子,或是心疼他的小脚丫,有时他亲娘会嘟嘟囔囔地唠叨,说他的脚咋长得这么快。有时她愁眉不展地看着他,再看一眼他脚上穿的鞋子,仍然愁眉不展,她心里咋想,他不懂,也没有想过她咋想。他在娘的眼里,就是一个小孩儿,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够懂得,啥是艰难地生活。她愁眉不展地看着他,也许她看他的眼神儿,是盼他长大,赶快长大。她看他的眼神儿,就是想拔苗助长,也许那是她唯一生活的希望。
  多年以后,他常年在外漂泊流浪,吃尽生活的苦,受尽四处碰壁的磨难,逐渐明白了很多不明白的道理。他上学时不爱学习,踏入社会才知道人生需要读书的意义。后来他就拼凑着生活,拼凑着零碎的时间,拼了命似的囫囵吞枣,读了很多作家的著作。在他最落魄的人生道路上,因为读了很多书,逐渐清醒人事,深感诗人孟郊,他为何如此吟诵:“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时他才懂得,那时他娘期盼的眼神儿,那种遥遥无期地期盼眼神儿,就是尘世间最凄美的眼神儿。
  等待多年以后,他过了“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就这样“懵懂”艰难生活的含义。他以人生体验,解读着这一句诗的意义。
  大强站在讲台上,同学们在看“稀罕”,像是看一个“木偶剧”。他蔫儿吧唧,他耷拉着小脑瓜,他哭丧着脸蛋儿,在悉心地看鞋子露出的脚趾头。他观看屋顶漏洞的兴趣,就这样荡然无存。他也不敢看眼前的同学,是“羞惭”一词,似冰凌一样倒挂脸上。这是他因为长了一个愚钝的脑瓜,第一次荣获的“耻辱”,这种耻辱感掩饰在他的心灵深处,它在他幼小的心灵深处,再一次若隐若现地生根发芽。几十年后,他见人多的场合,强烈地自卑心理,让他没有开口说话,先是满脸通红,然后浑身机械性颤抖,而后浑身上下热血沸腾,滚烫的血液贯通他周身每一根神经。那一时刻,他总是能想到无知的“羞耻”的童年,想到他在人生的道路上,所遭受的苦难生活,内心产生一种莫名奇妙的惶恐。
  大强上学时荒废时光,迟到旷课逃学写检讨,丢三落四的,过早地辍学了。他踏入社会,每当写字,他害怕他人看见。有人在看他写字时,他感觉低人一等,手会莫名其妙地激烈颤抖,是机械性抖动。例如有人让他写收据、证明、欠条、简历、申请、填表格等等,包括在存取款时签字等芝麻大事。那时刻,他感到人生不上学,是一件最痛苦的事。
  他的文学之梦,可能是从逃学旷课写检讨练就的。
  后来,大强曾经无数次做梦,在梦中怀念上学的光景,他甚至梦到自己上了中学。人生遗憾的是,他从来没有上过中学。他上学的渴望,升学的梦想,只能是在他无数次的梦里。他从上学的梦中醒来时,时常满眼是泪。
  在后来的时光,每当他写了虫子一样爬行的字迹,就自然想起他丑陋的童年。他总是不爱抬头看黑板,是爱仰脸观看校舍屋顶漏洞的人。他像是一棵歪脖子树一样自由成长,想怎么长就怎么长的。他是一株小草,想怎么疯长,就怎么自由疯长的。他就这样历经风雨无数次洗礼,逐渐长成一株小草的生命,逐渐成长为一棵歪脖子树一样的人。
  老师让他转身看黑板,让他专心听讲。他说过了,他用后脑勺子看题。他用后脑勺子看题时,对老师满怀抵触情绪。他蔑视老师的惩罚,不愿转身看黑板了。这是他站讲台上,平生第一次体验,站在教室的讲台上,心态固执地和老师抵抗。他也不再看破烂的鞋子,仰脸儿看着同学的目光。他敢站在讲台上,看同学们的目光,看他们那一双双童真的眼睛。他们眼里似乎有一团闪着磷光的火焰,烧得他浑身灼热难耐。
  老师叫他转过身去,让他看着黑板答题。他不肯转过身去,老师拉着他的衣袖,让他转过身去听讲。他被老师强迫他听讲了。他一双眼睛无神儿,呆若木鸡地看着黑板。因为他的腿在抖,心在激烈地跳动。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体验,在众目睽睽之下“发抖”的过程。
  老师讲课了,她讲完了课,布置了作业,让他回到两块砖头组合而成的座位。他站在讲台上,看了同学们的脸儿,没有看黑板上的讲题,不会写作业。他不会写作业,就伸出手挠头皮儿。他不会写作业,旧病复发,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没有同桌同学,孤零零地坐着。老师布置完作业就走了。他看着眼前的同学,他想和他说话,不知他叫啥名字,就伸手摸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斜眼看了他一眼,也不吭声,又回过头去。他同学不正眼看他,而且转过身去。他又伸手去摸他一下,他就狼嚎一样喊叫:“老师,老师,他摸我。”
  老师在教室外晒太阳,她从教室外走进来:“谁在喊,谁摸谁了?”
  他眼前座位的同学说:“老师,就是他,秃子摸我。他摸我两下,不叫我安心写作业。”
  老师走进来。同学们说:“老师,他在喊叫。他说,他摸他了。”
  老师急了,搞不懂谁摸谁了。老师又问:“到底谁摸谁了?”
  一位同学站起来,伸手指着他眼前的同学说:“虎子,是他说,他后面的秃子摸他。”
  从此,大强知道眼前座位同学的名字:虎子。虎子气呼呼地瞅着他。他告着他的状,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他还斜眼看人。他眼珠子瞪得浑圆,像是两只猫眼儿。老师走到他身旁,她这一次没有拿书打他,他也没有低头。老师开口问道:“秃子,不安心写作业,摸他弄啥?你啥都会啦?!”
  可能是他习惯的缘故,不等老师呵斥,就自觉地站起来,吞吞吐吐地说:“老师,我不会写作业,想问问他,我摸他,他就告我。”
  老师清楚他站了讲台,是用后脑勺子听课。老师看他表现诚实,说了真话,没有说假话。她忽闪着一双大眼睛说:“秃子,你跟我出来,到教室外面来。”
  老师说了,就走了。他跟老师走到教室门外。老师坐在一把靠椅上,拿出教科书,耐心给他讲数学题。老师讲了题,她抬头问:“听懂了?”
  大强没有听懂,这只耳朵听题,又顺着那一只耳朵跑题。他什么都不懂,满头满脑是一盘子“浆糊”,却自欺欺人,以为听懂。他对老师说:“听懂了。”
  人是复杂的动物,学生说的假话,老师能信以为真。老师不是猴子孙悟空,她不是火眼金睛,她真假难辨。他不懂装懂,说了假话。他自欺欺人,人生第一次说假话。
  老师说:“你听懂了,安心写作业去吧,写完先叫我看看,要按时完成作业,不能捣乱。以后上课时,要注意听课,不能东张西望!上课不专心看黑板,总是看屋顶漏洞,不就是一个漏洞,有啥好看的?”
  大强那时不说话。他不爱说话,乖乖地走进教室写作业。虎子以为老师批评了他,他扭过头来,又瞪着眼珠斜眼看着人。他十分好奇地问:“秃子,给我说说,老师咋吵你,她又打你了?”
  大强伸出手,打了虎子一下说:“你说谁,谁是秃子?你才是秃子!”
  虎子说:“谁是秃子?我不是,你是,老师喊你秃子,我咋不能喊?”
  大强又伸手打他一下,虎子不喊他秃子,却这样对他说:“兔子,你是兔子,不是秃子,中了吧?”
  他说:“你是小辫子,是一个女孩儿,只有女孩儿才留辫子。”
  虎子争辩说:“我不是女孩儿,是男孩儿呀?!”
  他讨厌虎子,他一个男孩子,却留一个小辫子。他不再搭理他,埋头写作业。虎子不依不饶,他又喊他一声兔子。他站起身来,学着老师的模样儿,拿书本子敲他的头。他站起身来,和他扭打在一起。同学们喊道:“老师老师,有人打架。”
  老师闻声走进教室,伸手揪住大强的耳朵,拉住虎子将要打他的小手,把他们拉到教室外面。老师问为啥打架,虎子说:“我问他说,老师吵他了,是咋吵他,打他了吗,他不说话,就打我。”
  大强揉搓着老师揪疼的耳朵,他脸色羞红,感到耳朵很疼。他说:“他还叫我是秃子,又叫我是兔子,我就轻轻摸他一下。”
  虎子抢话狡辩说:“他不是摸我一下,打我一下,是打我两下。他还说我留个辫子,不是男孩儿,是个女孩儿,还说我进男厕所。”
  老师瞪大强一眼责问:“秃子,你不是摸他,就是打他,手咋那么贱?”
  虎子得意洋洋地狡辩:“秃子,你是秃子吧?老师都这样叫你了,我咋不能这样叫?”
  老师气恼地训斥:“虎子闭嘴,谁叫你说话了?我问你话了?!”
  他扭扭捏捏地说:“老师叫我秃子中,你叫我秃子不中。”
  小辫子又抢话:“老师都叫你是秃子,我咋不能叫?”
  老师不听我们争吵,好像这一个道理,就像是先有鸡,或者是先有蛋一样,这是一个无休无止的问题。无论如何怎样,也分辨不清楚。
  老师气咻咻地拿着教科书,敲打一下虎子的头。他头一缩,小手捂在头上,好像等待老师敲打他第二下。他警觉地眨巴着眼睛看老师的手势。老师把举起的教科书放下来,他的小手也从头上放下来。
  老师十分气恼地呵斥道:“虎子,秃子,你们俩爱打架,爱斗嘴,都学习很好?你们考试的结果,不是鸡蛋就是鸭蛋,是不是吃鸡蛋吃鸭蛋多了,都是吃饱撑的!虎子,你回教室,今后和秃子坐在一起。我叫您俩好好地打架去。你们不好好学习,就会吵架!以后和秃子坐一起,可以平起平坐,可以天天吵架打架了。”
  秃子很生气地转身回教室,他还在傻傻地站着,没有从老师的训话中回过神儿来。老师又对他训斥:“秃子,你也回教室写作业去,今天谁交不了作业,放学时就不要走了,都给我留在教室,中午不准回家吃饭。”
  他跟在虎子身后,扭扭捏捏地回教室。
  老师讲课时,他站了讲台,又和虎子斗嘴斗架,就这样一晃而过。作业写不了,不让回家吃饭,他就着急。他坐在两块砖头组合的座位上,他匆忙拿出作业本,放在一本书上,书放在书包上,书包又放在膝盖上,写作业的过程就是复杂。他拿出一个小铅笔头写作业。无论怎样写作业,他就是不会答题。无论怎样的一种坐姿,他都是不美。他坐在冰凉的砖头上,砖头没有暖热,下课的钟声响了。这时,同学们都纷纷交作业,他的作业没有写完,才开始写作业。
  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收作业,同学们交了作业本,陆陆续续都走完。老师看着剩余的两个学生:一个是虎子,一个就是老师和学生眼中的秃子。老师对他们俩人说:“有打架斗嘴的工夫,就没有写作业的时间了。你们要学会珍惜时间,中午不用回家吃饭了,都留在教室写作业吧!要看好门儿,看好教室的东西。到下午上课时,我检查你们的作业。我走了。”
  老师说罢,转身就走。虎子不和他说话,他埋头写作业。大强先是看一眼教室屋顶的漏洞,因为作业没有写完,肚子又饥饿。他无心欣赏教室屋顶的漏洞,也无心观看那屋顶漏洞上空的蓝天白云。老师不让他们回家吃饭,他就感觉饥饿,满脑子都是吃的,感觉比站讲台上难受。他目光无神地扫视着教室的一切。教室墙壁上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红纸黑字,粗粗的毛笔线条写成的“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他看到这几个毛笔字“环境美”,他环视教室的环境,脏乱差,乱如牛毛。他心里不知道究竟是美,或者是不美。
  老师和同学们都走了,教室内就剩下他和虎子,显得十分寂静,再也没有了上课时,同学们弄出各种嘈杂声音。他看着六七排土坯垒成的课桌,艳羡同学们的座位,就身不由己地走过去,坐了这一个座位,又坐那一个座位。那一排排泥土台垒成的课桌,既整齐又杂乱地排列在教室。泥台相隔二尺多宽,中间的空隙,摆放着同学们的凳子。有的凳子是木头疙瘩,就是截一节树桩当凳子;有的凳子,是用杨树木头做成的,看上去精美别致,纯粹的手制工艺品;还有的凳子,是用洋槐树的木头,做成方方正正的矮凳,就是不带靠背的凳子;另有一些各种带靠背的小凳子,安安稳稳地摆放在哪里,等待着同学们上课来时就座。这些凳子,同学们上学来搬着来。放学时,他们都是搬着走了,因为教室没有门,没有窗户,无人看管学校。
  这一天中午,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许走,有人留守教室,同学们的凳子就没有搬走。他挨着一个凳子坐坐,感觉有泥台课桌,有凳子坐着学习,就是很美。
  他站起身来,拿着书包和作业本,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写作业。他不知道虎子在斜眼看他,当他说话的时候,他才知道他在斜眼看人。虎子说:“秃子。”
  虽然他先喊他,但是他看到,他在斜眼看人,就不搭理虎子。他又说:“秃子,以后他不喊你秃子,也不喊你兔子了……中吧?咱俩以后好好玩儿,不打架。”
  他这时扭过头去,看着虎子,他仍然在斜眼看人。他说:“你不喊我秃子,也不喊我是兔子,那你以后,也不斜眼看我吗?”
  虎子说:“好吧,我不喊你秃子,不喊你兔子。以后不能说我是女孩儿,你也不能说我斜眼看人。”
  大强瞪着眼儿说:“你斜眼看我,就是瞧不起我。”
  虎子噘着嘴,自我辩解道:“我没有瞧不起你呀!你看我的眼,就这样儿。”
  虎子说着,走到他身前又说:“我眼有病,你看看,我就是这样儿。我没有说瞎话。”
  他看着虎子的眼睛,再看他还是斜着眼睛看人。后来他才知道,他的“斜眼”是一种病,就是他们时常说的“斗鸡眼”,他才知道他不是故意斜眼看人,不是瞧不起人,他感到愧疚了。他疑惑地问:“虎子,你不是女孩儿,为啥留一个小辫儿?”
  虎子子歪着脑袋,他想想,又想想,迷惑地回答:“我不知道,俺爷叫我留长辫儿,好像是叫我不生病,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娘了。”
  虎子,名字很是威武,他就是没有娘。他心里不知道没有娘的感受,但是他感受到虎子,他很难受了。他说:“虎子,以后我不说你是女孩,我喊你虎子。”
  虎子开心地笑。他说:“我们以后是伙计了,你想咋喊就咋喊。”
  大强有了一个伙伴:虎子。那天虎子见大强喊他名字时,好像在学校,他是第一个喊他名字的人,他更加开心地笑。他笑了,笑了之后,就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长棒子,递给他一个。他接过来,左看右看,没有见过。他问:“虎子,这是啥?”
  虎子说:“香蕉,吃吧,好吃着哩。”
  他正在饥饿,开口想吃,想咬一口香蕉。虎子说:“不能那样吃,是这样吃的。”
  他傻傻地愣着说:“这香蕉,咋样吃?”
  虎子说:“香蕉这样吃,你看我咋吃哩!”
  虎子一边说,一边拿着香蕉,在他眼前剥香蕉的皮儿。他剥着香蕉说:“你看看,这样剥皮儿,好啦,可以吃了。”
  虎子对他这么说着,他剥完一个香蕉,把香蕉放在鼻孔闻闻,赞美着香蕉的味道,他张开小嘴,咬一口香蕉说:“你也吃呀,这是俺爹给我买的。俺爹是下煤窑的,煤窑上有人卖香蕉。”
  大强还小,他无心听虎子说,他爹是干啥的人,也不想知道谁是他爹,他爹究竟是谁人,也不管他爹是在哪里买的香蕉。他伸出小手,学着虎子的样子,剥了香蕉的皮,他看着露出果肉的香蕉,也学着虎子的神态,闻一闻香蕉的香味,一口咬在香蕉上,香蕉的柔滑细软,让他满口生香,不亚于孙悟空吃仙桃的感受。他吃了香蕉,是三两口就吃了。他没有吃够,还想吃,问虎子:“香蕉还有吗?叫我再吃一个吧?”
  虎子又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了摸,没有摸到香蕉。他小手扒着书包,看着他没吃够的眼神儿说:“没有,没有啦,等俺爹回来,给我买香蕉了,我给你吃。”
  虎子说过这句话,没有多长时间,虎子的爹就死了。他爹死时,那天下着小雨,他和虎子放学了,没有及时回家,在学校操场上弹琉璃球,虎子一直赢,大强一直输。虎子要走,他不叫他走,他赢了他的琉璃球,他想再赢回来。这时,村里有人喊虎子,说他爹下煤窑,瓦斯爆炸,被炸死。虎子听说他爹死了,琉璃球从手里掉到地上,在露着脚趾头的脚下四处骨碌。他捡起琉璃球给他,他不要了,他哭了,他哇哇地哭着,他哭喊着“爹……”,他撒腿儿往家里跑去。大强拣起地上的琉璃球,跟着跑到他家门口。他的爹被大人抬着,从一辆解放车上抬下来。虎子看到死去的爹,他扑上去,就是哭,他只会哭。他哭呀哭的,被他爷爷抱在怀里。他爷爷就是村里卖豆腐的田国朝老人。他爷当时很年轻,他说:“虎子,乖,孩子,乖,不哭了,不哭……爹死了,还有爷在,不要哭,不哭……”
  他卖豆腐的爷爷田国朝,他劝说着他的孙子虎子,他嘴里说着“不哭,不哭”,这样安慰着虎子,还伸手给他擦拭眼泪。他爷爷的眼里也含着热泪,忍不住流淌。虎子止不住眼泪和哭声,他跪倒在爹的尸体前,不停地哭呀哭的,声音凄凄惨惨。他把眼泪都哭干了,他爹再也听不到他的哭声。他爹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虎子再也没有香蕉吃。当然,从此以后,大强也没有吃过虎子的香蕉。那一次,是他第一次吃香蕉。
  他吃了虎子的香蕉,感觉不饥饿了。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团子炮捻,就是导火索。虎子给他几根儿,他拿出火柴,点燃几根炮捻,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为是阴天,教室里有点阴暗,没有灯光,那炮捻子刺刺拉拉燃烧着,就像是他们过春节时,小朋友们玩儿的火花。虎子一边走来走去,嘴里说着:“好玩儿,真好玩儿,你也点着玩吧。”
  虎子燃烧完了,就划一根火柴,把大强手里的炮捻点着。大强学着虎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走着走着,就走到泥台垒成的课桌前,上面放着点名册。这册子,平时谁负责点名,都是装在书包里拿走。今天可能是因为老师收作业,他走得匆忙,忘了带走。炮捻子窜着火焰,落在点名册上。他们没有在意点名册燃烧,等待他们点完两根炮捻子,虎子才转身看见点名册也在燃烧,他惊慌地大强说:“秃子,快看呀,你把点名册点着火了!”
  大强回头看,点名册还在冒烟火,他走过去,拿起点名册看看,再看看,在地上踩一踩,把火焰踩灭。他看着地面上的点名册,已经残缺不全,还冒了一股烟。他又一脚踩上去。
  他们把点名册烧了,虎子看看他,他看看虎子,四目相对,极其狼狈。虎子垂头丧气地说:“咋办呢?下午上课,老师又该惩罚我人。”
  大强呆头呆脑,他感觉没有办法。对虎子说:“咋办?烧就烧了,又不是故意的。”
  虎子说:“既然烧了点名册,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我们不能被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拿着扔到学校后边儿流水沟去。”
  大强说:“虎子,你扔。”
  虎子说:“你扔,你都吃我香蕉了。我又给你炮捻子玩儿。我又不说出去,没有人知道,你扔吧。”
  大强狡辩说:“香蕉是你叫我吃的,我又没有要着吃,你不叫我吃,谁知道你有香蕉?炮捻子也是你给我的,你不给我,咋会点着了点名册?再说,我也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到底是谁点着点名册。已经点着了,快要烧完了,你才看见,是吧?”
  他说过,他不爱说话。但是他和虎子在一起闯祸时,他不知道自己为啥,很能说话,而且比虎子的话多。
  虎子看看他,又看看燃烧一多半的点名册,他哼哼哼唧唧地说:“你点着了,叫我扔,扔就扔,反正就咱俩在教室,老师要问,我们都说没见到点名册。”
  他看着哼哼唧唧的虎子,说:“好,你扔吧,我也不说,你也不说,没有人知道,点名册是被谁烧了。”
  虎子提着被燃烧坏的点名册,走到教室门口,东张西望,像是做贼似的。他看教室外无人,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虎子又跑回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说:“扔了啦。”
  大强问:“扔哪儿了?”
  虎子满不在乎地说:“水沟,就是学校后的流水沟。咱俩说好的,扔到流水沟去。”
  虎子说罢,似乎心里不安,就坐下来写作业了。他们无意惹祸,彼此感到无趣。他想到老师布置的作业,到上课时要交,再也无心欣赏同学的座位有多美了。他也无心回味香蕉的味道,无心感受点燃导火索的趣味。
  下午上课时,学生到齐了。老师走进教室,扫视一眼整整齐齐坐着的同学们,说:“上课。”
  同学们说:“老师好。”
  老师说:“同学们好,点名。”
  一位女同学,她听老师让她点名,才想起点名册来。教室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她把小手伸进书包里找点名册,发出一阵悉索声,还有三两位学生咳嗽声音。虎子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看他一眼,他们都不敢说话了。虎子又回过头去,他也不再看他,也不敢看教师屋顶的漏洞。他第一次敢看老师。他观看着老师的脸色,就是后来他才知道的四个字:察言观色。他观看着老师脸色的变化,生怕她察觉什么。他在害怕的时候,小同学哭丧着脸儿说:“找不到了,点名册找不到了。”
  她说着就想哭。她真的哭了。她还哭出了声。
  老师说:“不哭了,哭啥哭,又不是死人,就会哭?!我们没有点名册,以后不用点名了,谁爱迟到迟到,谁想上学就上学,谁不想上学可以不上。秃子,虎子,你们俩站起来!”
  老师突然话锋一转,让他和虎子站起来。他和虎子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来。他以为老师该责问点名册的去向。可是,老师没有问点名册,她却这样问道:“你们俩人,作业都写完了吗?!”
  他和虎子都说写完了。老师说:“写完了,把作业交了。”
  他走上讲台交作业时,因为他有低头的习惯,他低头时,看到地面上燃烧点名册的灰烬还在,忘记打扫。
  老师收了他们的作业,分明在想点名册的事情,她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就看到地面的灰烬了。老师问:“秃子,中午你们俩没有回去,这地上是啥?谁点的啥东西?”
  老师喊他秃子,没有人抢着回答,他站起身来,对老师说:“老师,那是我和虎子,我们写完作业以后,在教室玩儿,点燃导火索。”
  老师又问:“导火索,啥导火索,哪里弄的。”
  虎子站起身来:“老师,我弄的。”
  老师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虎子说:“不是我弄的。”
  老师又问:“不是你弄的,是谁弄的?!”
  虎子看着老师生气的样子,他声音断续地回答:“我……不是我……俺爹……俺爹弄的……他从煤矿上弄的。”
  虎子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他爹又是下煤窑,出苦力维持生计。老师对虎子有了怜悯之情,不再追问下去,叫虎子坐下,叫他也坐下了。
  老师似乎不甘心,怀疑他们干了一件坏事,又找不到什么证据。她无心讲课,又让另外几个同学,叫他们到教室外各个地方走走看看,依然没有找到点名册,老师查不到点名册,从今往后上课,再也不用点名。大强和虎子,他们都是经常迟到旷课的学生,他们庆幸自己,以后可以迟到旷课,不会到了周末,经常受到老师点名批评。
  这一风波,像书一样,这样翻过去。学校的钟声,在一天天的响着,大强的厌学情绪,在一天天延续。偶然有一天,老师翻他的作业本,她翻看着他写的作业说:“秃子,你咋用红铅笔写字?”
  大强扭扭捏捏地回答:“我没有买到黑芯铅笔,代销点(商店)卖完了。”
  老师说:“红色铅笔芯,写作业不中,你现在回去,再买一根儿铅笔,买不来铅笔,就不用上学。”
  老师说罢,让我回去买一支铅笔。这时,学校的校长走进教室,对老师说:“虎子他娘,来学校看他。她想见儿子。”
  虎子他娘改嫁了。他爹活着时,就改嫁了。他爹死了,他娘听说,就回来看他。虎子不想见他娘,他跟着卖豆腐的爷爷生活。老师说:“虎子,您娘来学校了,在那边场地等着,你见不见?”
  虎子脸色通红说:“不见,我不想见。”
  老师说:“这世界上,人就一个娘,谁有第二个娘,那是干娘,不是亲娘。你想想,见是不见?”
  虎子沉默了。他不说话。老师说:“你不想一个人去,叫秃子陪你去。”
  老师让他回去买铅笔,又叫他陪着虎子。他正在犹豫,老师说他:“秃子,你先陪着他,然后去买铅笔。”
  大强看着虎子,他很不情愿去。他拉住虎子的小手,他们走出教室。
  在学校不远处,是一个打麦场,有几个长方形麦秸垛。虎子他娘就站在麦秸垛旁,翘首以盼虎子走来。虎子对他娘好像没有印象,也不亲热。他诚惶诚恐,扭扭捏捏地走过去。他娘想抱住人,他不让她娘抱,他看到他娘流泪。他娘流着泪,安慰着虎子。虎子不吭声,低头沉默着。大强在一旁说:“虎子,她是您娘,喊,你喊,喊娘。”
  虎子不喊娘,也不说话,哇的一声,他哭了。他娘把他抱在怀里。虎子没有拒绝,就是哭。他娘哽咽着,泪流满面地说:“不哭,不哭孩子,跟娘走吧?娘带你走。”
  虎子哭着说:“我不走,我要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我不想走。”
  虎子他娘,她颤抖着手,从兜里掏出三张一元纸钱,塞到虎子衣服兜里。虎子又从衣服兜里掏出来,扔在黄土地上。他娘又捡起来,塞他手里说:“孩子,娘对不起你,娘走了。”
  说罢,她真的走了。她这一次,是永远的走,再也没有回来。
  他娘走了,是哭着走。虎子站在那里,用小手抹着眼泪,凄惨的一幕。这时学校老师和同学们,还有虎子的爷爷奶奶赶来。虎子的爷爷奶奶听说了,他们担心虎子他娘把他的孙子带走,就匆匆忙忙地赶过来。
  此时的一幕,大强已无心观看,他悄然离去,回去买哪一只铅笔去。他回到村里,找他娘要钱,他要买一支铅笔。他娘把手伸到衣服兜,再也没有掏出买支铅笔的七分钱。她不但没有找到七分钱,反而把他责备一顿:“写字的笔有啥?红笔芯,黑笔芯,不都是写字。老师咋了,不叫使用?!”
  他不听,不给钱,不上学去。他不上学了。他走出家门,家门口对面,有一个卖炒花生的小铺子。他从铺子前走过,从门缝里伸出一只手来。他知道,这是傻子张三的一只手。他这个人傻,哥哥外出赶会卖炒花生,就把他一个人锁在屋内,担心他在外跑来跑去,跑都丢了。他有羊羔风病,有时口吐白沫,躺在地上。
  大强看着傻子张三,他那一只黑黢黢的手,抓着一把沙子炒熟的花生。张三的半张脸贴着门缝,傻乎乎地笑着说道:“给,你吃吧。你不上学了,玩着怪美吧?”
  大强不嫌弃他手脏,接过花生,剥着花生吃着,也不说话。傻子张三又问一句:“外面路上,有人?”
  他答:“有人。”
  张三问:“谁呀?”
  他说:“我呀。”
  张三问:“没有那些人?”
  他反问:“哪些人?”
  张三又问:“门口那些人。”
  他们是两个傻子,一个小傻,一个大傻。他傻乎乎地吃着花生,回答傻子张三的问话:“没有……没有门口那些人。”
  张三可怜兮兮地说:“我饿了,你给我买一个烧饼吧?”
  大强应答:“我没有钱,你给我钱,我给你买一个……”
  张三这傻子离开门缝片刻,又转身走到门口,半张脸贴着门缝说:“你给我买一个烧饼,咱俩吃……”
  他从门缝里递给他两毛钱,他吃着花生,走到门口田大娘的烧饼铺子,给张三买来一个烧饼,从门缝递给他。张三用脏兮兮的手,掰一块烧饼给他吃。大强看着他的脏手,他不肯吃。傻子张三不高兴了,他在门缝里探着头,露出半张黑黢黢地脸说:“你嫌弃我手脏?我手不脏,你不吃,我吃。我饿了,俺哥赶会不回来,我不会做饭吃。再给你一把花生吃吧?你等着。”
  稍过片刻,傻子张三又抓出一把花生。他伸出小手接时,张三说:“我手大,你手小,接不住。你过来,装进衣裳兜里。”
  那时大强人小,身材小,他侧着身,贴近门缝,小手撑开衣服兜。张三把手伸到门缝外面,把一大把花生装进他的衣兜。他在门外吃花生,傻子张三在门里吃烧饼。这时,学校已经放学,同学们归来,从他眼前走过。这时虎子朝他走过来。他笑嘻嘻地对他说:“秃子,你吃花生,好吃吗?少给我一点儿,叫我尝尝。”
  大强给他一把花生说:“门缝里还有,多着呢,吃完了,找他要去。”
  虎子问:“傻子,张三这个傻子?”
  大强说:“是呀,就是。”
  虎子把脑袋贴近门缝说:“张三,给我一点儿花生吃吧?”
  傻子张三嘴里吃着烧饼,把半张脸又一次贴着门缝。他往外张望着说:“你掏钱,花生是卖钱的。”
  虎子从衣服兜里掏出钱来,递给傻子张三。张三说:“我不认识秤,我给你抓一把花生。”
  虎子嫌少,讨要,傻子张三不肯多给他。
  大强说:“张三,我吃完了,再给我一把吃吧?”
  傻子张三在门缝里回答:“好,你吃完,就给你吃,我就叫你吃,不叫他吃了。我叫你吃个够,你不用钱,他得拿钱。”
  大强说到这里,孬蛋插话问:“那个傻子,他对你真好。”
  大强回答:“我小时候,我记事儿的时候,我们是邻居,就隔一条街道。他有羊羔疯病。他犯病的时候,躺在地上不会动,口吐白沫翻白眼儿。”
  孬蛋又问:“从次以后,你不上学了?”
  大强回答:“我不上学了。后来,我又上学了。我上过小学,就不上学了。我在外漂泊流浪。”
  孬蛋感到好奇,他惊诧地问:“我就搞不明白,你一个小学毕业生,后来怎么识字,还写出一本书。”
  大强陷入深思,往事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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