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之道 癸（癸水至柔。揆德戣心。《滴天髓》《说文》）（一）

　　本之道-癸（癸水至柔。揆德戣心。《滴天髓》《说文》）（一）
　　
　　谣云：
　　干枝梅
　　生荒陲
　　苍蝇落
　　蜂蝶飞
　　
　　从干训队回来，回处长已易为品处长。
　　头一次跟品处长说话，便格外尊重地注视其盗版书脸和鱼尾纹丛中的眼睛。可他并不看你，总把眼睛往你左侧身后眨巴。好像在那里突然发现一块狗头金，又生怕人发现，便执著地盯死盯牢。后来才知，他这样才恰恰是认真地看你的脸。让你不得不怀疑他有第三只眼。当然，也让你不得不记住他。
　　与之办公桌对座，于是他便盯着位于你左侧的电话机道：“好像最近在军区报上，没怎么看到你发表什么大作吧。”
　　遂作谦笑道：“区报发的是不多。好像处长您经常在区报上发稿吧。”
　　他或因感触，把眼睛抬视左侧墙壁道：“呵呵，那是利用业余时间指导新闻干事写的。作为团级新闻报道员，我要求他们在区报多登稿子。你作为集团军的新闻干事，不能只盯着本市地方报纸，要多在区报上登，还要努力在军报上登才行。必须提高稿件的品格！”
　　遂作一脸正色道：“是的。是的。之前发的稿子，主要都在军报上，的确还不够多。”
　　品处长像突然迎面被袭一阵断头风，避绕下脖子道：“我是讲，作为集团军一级的新闻工作者，主要还是要写有份量的文章，不要像师团级报道员，只拼凑点豆腐条豆腐块什么的。要注重品质！”
　　遂又作仔细答道：“是的。每次都争取跟随主要首长下去，写的也主要是首长关注的工作，篇幅一般也就千八百字，只得到过五六次优质稿和十几个大小奖项。”
　　品处长像被鬼旋风裹来的毒蚂蜂灌到嘴里，舌头被蛰，嘴巴发木，也就没法再继续品评。于是颤了颤干燥的嘴唇，一时语失。
　　难怪他叫品言午。
　　
　　晚上去大姐家，一边大杯啤酒，一边大发感慨。最后她说你姐夫去天津任职，你下步如何想法。她这一提醒，倒让想起了品处长。总觉再呆此地，已并不合适。于是就跟大姐说，想想再告诉你吧。
　　晚上好一顿思想，还真想出了结果。并且让自己热血沸腾的结果。本来要等晚上首先跟大姐汇报下，可这一沸腾，没憋住。上午上班时，品处长找谈话，说是军区宣传部来了通知，点名要你去参加全军业余影评培训班，后天在北京集合，直飞成都。同时又说机关给处里一个干部下基层锻炼的名额，说你最年轻，可否考虑下去锻炼锻炼。此正与本想法不谋而合。于是盯着他斜视一边的眼睛，就随口答应下来。他说，那就等出完这趟差回来再办手续吧。
　　
　　第一次坐飞机的感觉，应该有点像华山主任修炼成“符”羽化升天的感觉。飞机突然起飞冲刺时的失重、飞上云端时的缥缈、还有落地时的颠簸，随时都可以把他像一纸符咒般掀得飘飘荡荡，上下忽悠。于是一到关键时刻，就不由自主使劲按住他。他却并不承情展出一排银亮白齿道：“嗐，放心吧，飞不了。你别看着这道“符”轻飘，有法力镇着呢！”
　　这次培训，其实并不比之前军区组织的授课阵容强多少，但参加的学员却是全军的。组织者是总政文化部，有一个罗姓领导带个胡姓干事管理。胡干事人生得似长白滑雪道般顺溜，可说话却如四百米障碍般很不顺溜。所以尽管他是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的高材生，但他上的一课把我们大家都急出一身的汗水，跟搞一动全装四百米障碍差不多少。但他带领我们参观此地的风土人文，又变得异常的顺溜。如，参观都江宴之关于分流探讨：上流自然灾害、下流受益灌溉；乐山大佛之关于山佛探究：到底是大佛乐山、还是山乐大佛；峨嵋山之关于色猴防劫：女素装、男棍棒、结成帮、下山岗；杜甫草堂之草堂合影：在合影时，有个赣校的美女教员，偏头侧身的紧挨于胸前，于是回来被艾僶简斥为“草合”。
　　
　　从成都回来，便跑到政委办公室，既算汇报思想，又算临行辞别。
　　打报告进门时，首长说声先坐会，便埋头继续阅批文件。正等得有些进退维谷，他才突然抬头问道：“你小子有啥事吧。”
　　他这一问，倒逼得非要把个人的事来打搅他。便立起身道：“也没啥大事。只是集训回来，向首长汇报下思想。”
　　他点支烟道：“噢，你简单点，一支烟够吧。”
　　遂对曰：“不用，就一句话。我就要下团带兵去了。特来向首长辞行。汇报完毕。”
　　政委像憋足气却吸一口没点着的烟，满目落叶般盯了几眼，沉默片刻道：“噢，下去锻炼一下也好。听说你已经有对象了？”
　　他这一突袭，搞得有点不知所措。遂颔首赧答：“是结婚了，首长。”
　　他一怔笑道：“你这小子，下手够早呀。这样吧，你先回家一趟，把家属接过来后，再下去吧。”
　　
　　虽然连续长途奔袭，因是入伍后第一次探家，故旅途的劳顿，如同沙滩的脚印，被涌动的激情潮水瞬间湮灭荡平。共用一周时间，把家属孩子接了过来。刚到，大姐就把送到家属楼的一间房子里说：“这是政委特地关照的，你尽快去谢下首长。”
　　于是当晚便带艾僶去了政委家。刚进门，梅阿姨就朝里屋喊了一声：“嵿彣，是小蔡来啦。”
　　一会政委便从里间靸着拖鞋走过来。遂拉艾僶立身，她叫了声：“叔叔好。”
　　政委示意坐下，格外看了下艾僶问道：“你父母多大年纪啦？身体还好吧？”
　　有如春风夹带的料峭，便一捏艾僶手指，她遂答道：“我父亲今年六十三了，身体都还好。”
　　其实她父亲才五十多。
　　政委听罢，又扫视道：“哎，不是说你孩子也来了嘛，怎么就你们两个呢？”
　　不想再遭一次突袭。遂掩饰张惶地看下艾僶。却与他碰了个对眼。尚未等我们接出答词，政委接道：“让你家属先在这坐会，你回去把孩子领过来吧。”
　　当把女儿带过来时，他却凸眼盯小偷道：“你这小子，从哪里抓来个孩子就来糊弄我呀！”
　　艾僶见状，赶紧拉着女儿教叫爷爷好，才算解了如偷之困。但他并未就此罢手，又追道：“哈哈，真没想到你小子还是个犯罪分子呀！”
　　遂立马挠首解嘲道：“为遵循中华传统美德，才不得已擦边了一下现行法律。”
　　政委哈哈笑道：你这小子，这么小成家，你还什么美德呀？
　　遂胸有成竹道：古人说，早养娃儿早享福，早生孩子早报恩呗。
　　一句话，终于把他们都说笑了。
　　
　　把她娘俩安顿好，周一便坐着处里的吉普车，前往数百里外驻扎在山沟滦萍的坦克团赴任。命令是二营六连政治指导员。
　　一路看着如音符般跳动的万重山峦，一路颠着如曲谱般蜿蜒的盘山公路，一路想着如雄壮军歌般连队生活，以及两年后提职凯旋的愿景，不由心潮澎湃，激情满怀。遂即兴吟之曰：
　　一重一重山，
　　一道一道弯，
　　两脚踏曲谱，
　　凯歌伴我还！
　　
　　吃了连队欢迎宴，连一日七项制度还没体验熟，团政委老张就把叫到办公室，神情认真地下达任务说：“今年底，集团军要召开党代会暨先进单位经验和个人事迹典型交流会。这可是五年一次的盛会，各级都非常重视。我们师共有七个单位和个人入选，我们坦克团就占了两个。除了团单位外，一个个人就是你们连的司务长。前段时间，师里材料组已经确定了材料的路子，因为单位材料难度大，师里分派了材料高手专门负责。个人材料，师里先让各单位组织初稿。可现在最缺的就是搞材料的人才。你之前也是搞文字的，加上这个人也在你们连队，所以这个材料初稿就由你来搞吧。给你一个月时间，连队工作你就不用管了。当然，你也可以把稿子带回家去写，好吧。”
　　心说当然十分不好。一者下老大定决心下来，目的是到连队锻炼体验；二者对新闻报道、领导讲话、先进材料等这些文字，先天缺乏兴趣；三者虽说都是文字，就如同唐诗宋词和当今的诗歌，虽貌似，却差比天渊。只因身在部队，于首长面前永远只有受领任务和坚决完成任务。团政委老张认你是从集团军垂直下来的，所以才在交代任务之前，对你说了那么一大堆铺垫的话。故你纵有万般理由也无由。所以也就立定苟附道：虽然之前没有接触过这类文字，但请政委放心，我会尽力完成任务！
　　
　　进行一番采访过后，便郁郁回到承德家中。艾僶说，你们部队不老讲，什么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文字是你的起家本领，领导眼睛又都是锥子，你想当泥鳅呀，哼哼。不如黑牛犁黑田，反倒好些呢。
　　想想，也只得如此。既然计划不如变化，那就一边干一边看吧。
　　对材料虽然反感，但也算有缘。之前撰写报告文学，看的全是这种东西，并大获裨益。其实个人事迹材料，就是六七十年代的中小学生作文，主题高大全，故事拼凑编。其实在写材料前，材料组的同志已经碰出了每个材料的主题、思想和观点。即大标题、中标题和小标题。撰写者只要按照规定好的思想观点往里填充故事文字即可。一般这种事迹材料的内容不过是三个方面：讲政治－思想作风耿人；讲敬业－工作成绩怔人；讲奉献－牺牲奉献恸人。照着这个标准，一个星期便拿出初稿。反正时间宽裕，又用一个星期进行了修改后，觉得相当满意，便给艾僶读了一遍。
　　她听毕，良久未语。就催她说说感觉打个分。她笑笑说：“我感觉，八十多分吧。”
　　听她如此将就的口气，这对文字向来自信者来说，实在是一个羞辱。遂挫而不折追问其故。其被逼慎道：“听完之后吧，总觉得哪里还有点不是太顺溜。就像吃了半熟的肉裹生辣椒。”遂笑道，有那么生猛嘛。她面呈油条道，哎，不是生猛，还真是有点生硬。比如前面的大道理大口号帽子挺大，但主人公的头小了点。后面讲两地分居，照顾不了家里，老婆孩子老人在家里的困境，比较感人。但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是无可奈何，要说她们牺牲奉献，也只是被动接受吧，哪有你夸的那么无私伟大！
　　不服对曰：“哈，你说的确有道理，可这正是这类文字的最大特点。也正因此，才十分反感这类官样文字啦！要不你看看这本材料集里的东西吧，如同进了大鹏精的狮驼国，一水的妖魔鬼怪当道。”
　　艾僶眼一亮道：“哎，这可不像你写的东西。你常讲，低级政治家只讲政治手段，高级政治家则讲政治艺术。那高级材料当然也要向艺术靠近吧。”
　　所谓艺术，即把机锋藏于平常，把腥辣裹于糖衣，花丛掩贼，棉里藏针，笑里藏刀。高音不高调，叫高亢；悲恸不悲哀，叫悲壮。于是，又照此经过一周打磨，再读与艾僶听后，她竟鼻子发酸，眼睛发红，伸出拇指道：“相当感人！”
　　原来，材料也有大乾坤。真是留意处处皆学问，锤炼自然好文章。一激动，便带着材料提前归队了。
　　
　　一回团里，便拿稿子向政委老张汇报。政委说，师里催问几次了，我一直顶着，说时间没到呢。怎么样啊，写得还顺吧？只说还行，便把稿子递过去。他见还没有打印，就让读一遍。于是就读了一遍。他听后眨巴眨巴眼道：“呵呵，没想到，把材料也能写得这么感人。好啊，妙笔生花啊！”接着便要求赶紧打印送到师里去。
　　翌日，坐着政委特派专车，翻山越岭来到师里。找到组织科，把材料交给了朝科长。
　　朝科长个子不高额头挺高、块头不大眼睛挺大、胸膛不鼓眼球肚子挺鼓。刚见面，格外朝你挤眨眼睛打量一番，纠嘴夸张笑道：“听你们团的张政委反映，说你的材料搞得不错啊？！”
　　遂弄出满面感激笑道：“头一回搞材料，还请您把关，不行再改。”说着，便把材料递给他。他没接，却挤眨眼睛笑荫荫推回道：“你也给我读一遍吧。”
　　于是就给他读一遍。
　　朝科长听罢，一边挤眨有些发红的眼睛，一边露出蓄势向外发展的牙齿道：“操，还真是被你搞得有点小感动了一下。”他接着拨了个电话道：“主任，我是朝太阳那。我马上过来向您汇报个事。”
　　朝科长招呼声稍等会，便拿着材料出去了。
　　过了约半个小时，朝科长回来了。他挤眨下装满诡秘凸眼道：“小蔡啊，我要告诉你一个对你有重大意义的决定！”
　　他故意停顿下，应该是想看到对方惊讶的配合表情。可本作者并不指望他给带来什么实质性重大决定，只求圆满完成这次任务就好。遂尽量配合性地起立道：“您是说，我完成任务了么，朝科长？”
　　他像刚从主任那里得到提升的消息，使劲眨动眼皮，又像要把装满其中的丰富内含尽数挤出而自我陶醉道：“你知道我们组织科是什么性质么？我老实跟你讲吧，我们主要是负责师党委的中心工作！因此，我们的门坎很高，想进我们组织部门很难！首先必须要有很强的文字功底。我今天能坐到这里，凭的就是全师一枝笔，知道吧！可我不能总坐这里啊，所以一直在寻找能接替我的好苗子。可一直没找到。直到今天，我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就是你！”
　　可他的料想接班人只等他能发一句圆满完成任务的话，好尽快带车返回团里，赶紧去履职体验他的二营六连政治指导员。他这一通话，像同性按摩中挟带了轻薄，搞得人浑身不自在。可朝科长未见应有的反应，还以为这家伙是惊喜过头，导致一时脑筋短路。故其又展齿荫荫笑道：“小蔡啊，从这份材料可以看出，你的文字功底，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还是相当不错的！下一步，我就把你调过来，我再好好培养你一下，以后，我的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
　　听罢此言，如被他突然灌下一桶冰楂子道：“朝科长，十分感谢您的错爱。只是刚到任指导员还没几天，恐怕不妥吧。要不我干上一年再来求教吧。”
　　朝科长似被点了辣椒油般使劲挤眨眼睛道：“……，这样，你立即到师里材料组来整理材料，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吧。”
　　心想，好不容易下决心离开军机关下到连队，干马要让你半路打劫进师机关呀。遂据理力争道：“朝科长，十分感谢您的鼓励，从机关下连，就是想锻炼一下自己，还想请你多多体察部下！”
　　朝科长听罢，即闭齿耷目蹙眉叹气道：“唉，我说你这个同志啊！……”
　　言罢，又让等会，就匆匆出了门。
　　没过多会，朝科长回来，并带来一个高他一头宽他一膀的大校，并从饱鼓的眼球中挤眨出丝丝屡屡的诡秘道：“小蔡，忹主任亲自过来看你了！”
　　遂起身立定，向大校打个举手礼。刚要叫声主任好，却发现他是原坦克团的忹政委。
　　
　　前年，在写一篇关于坦克团对抗演习的报告文学，打电话到团里，找宣传股长了解情况。宣传股长说，具体情况政委最清楚，他正好就在军里开会，直接去找他了解吧。吃过晚饭，拉小白一起去招待所找到了坦克团政委房间。敲门进去，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可他却瞪目如箍问道：你们集团军报道组进行采访，从不会提前预约一下嘛？被问得尴尬，便笑笑说，听说您过来开会，就直接找来了。他速冻出一脸冰棒道：“年青人，做事要有堆规矩章法。这事你去找团长吧。”
　　吃了他的麻辣冰棍，遂仓惶撤退。
　　不想如今他已晋升，却在此遭遇。遂更陡增去意。未等你想好如何措辞，忹主任就替你开了口：“小蔡啊，我考虑决定，让你过来协助整理材料工作。这项工作，是我师今年政治工作的重中之重。任务艰巨而光荣，你要懂得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你回去收拾下，三天以内过来报到。好吧。”
　　心想，军法作风当然不好。也不征求个人想法，就作出这么个粪坑冰块的决定。可又实在不想任其决定，便搞出一脸谦卑奉谀表情道：首长，能不能带着任务，回连队去做呢？
　　忹主任瞪眼戒指道：“请问你，是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呢？”
　　遂如丧答道：“当然首长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