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岁月之十八

　　21、在拥挤的车厢里
　　我们虽然挤上了北上的火车，挤进了狭窄的车厢中间，可是在拥挤的车箱笼里，整个大气弥漫着一股极为难闻的气味——那是口臭、汗臭、脚臭、尿臭、屁臭揉和在一起，简直让人难受极了，仿佛就要将人溶化在这种难闻的气体之中。
　　里面尽管十分难受，可我们在一种激昂情绪的驱使下，被即将面临的幸福占据了我们整个心灵，想到即将来到圣洁之地见到世纪伟人，心里溢满了欢乐、愉悦。一个个美丽的梦，在心中萦绕，在脑际回荡。美梦让我们忘记了拥挤的空间，忘记了混沌的空气，忘记了令人作呕的难闻气味。
　　我看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笑意，都呈现出一种满意、得意、快意的神情。我渐渐地被车厢中人们欢快的情绪感染，也处在莫名其妙的昂扬兴奋之中。
　　我们这些浓缩的人，在被压缩的空间里吐着气，呼吸的是浑浊的空气，吐出的是被胃液分解的氨气，加上被压缩的肚皮而不由自主生产的氮气。我忽发奇想，如果有哪位科学家将这种空间里的气体收集，建成一个氮肥厂的话，那么这个厂里的产品，一定会是世界上质量最好的产品。
　　在这种情况下，我默念心法口诀，两眼微闭，双腿悬空，暗暗练起了功法。我的躯体在涌动的人流中来回晃荡，随着这种晃荡的频率，伴随着有节奏的火车行进的“轰隆轰隆”声，我渐渐忘却了拥挤、忘却了混沌的空气、忘却了眼前的一切，进入了一种美妙无比的虚空幻影之中。
　　在恍恍惚惚中，我来到一个浩大的广场里，一座极为高大雄伟、富丽堂皇的宫殿耸立在广场的中央。广场上人潮如涌，红旗招展，一群戴着红袖筒的红卫兵整整齐齐地站在广场，两眼凝视着中央的宫殿里。忽然有人惊呼：“来了，伟大领袖来检阅我们了！”刹时欢声雷动，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突然，宫殿里一片金壁辉煌，光芒四射，一个巨人踩着一朵祥云飘然而至，啊，我感到热血沸腾，精神亢奋，不由自主地高声呼喊：“万岁！——”
　　忽然我感到我的身子重重地碰撞了一下，我的美梦也在这种激烈的撞击中破灭、粉碎。我无奈地睁开了眼睛，这才知道，火车遇到紧急情况临时停车。在拥挤的车厢里，浓缩的人显得更加难受，火车在运行中，窗外的冷风吹进来，还能将车厢里面浓重、混沌的空气冲散、淡化，火车一停整个空气仿佛凝固，那种难闻的气味更加厚重起来，听到紧贴着我的瞿萍干呕了一声，我问：“怎么啦？”
　　瞿萍无力地说：“我很难受，只想呕。”
　　我将身子一侧说：“快到我前面来，吹点风好受一些。”
　　瞿萍听话地挤在我的前面，不过瞿萍的个子矮，前面的人将风挡住，仍然无法吹到风。我将身子动了动，用双手捧着她的屁股将她端起来，虽说她的整个重量压迫着我，可是手上从那软绵绵的肉团中传递出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使我心跳加快。我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心里似乎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愉悦，因而并不感到累。
　　但是我的四周到处传出一片干呕声，我想如果真有人呕吐起来，那么那些呕吐之物将会吐满整个车厢，原本混沌的空气将会更加龌龊，得想个办法。我举目扫视了周围的环境，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长提一口气，大声说道：“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因此，我提议坐在座位上的革命同志发扬发扬革命风格，将座位让给身体不好、体质虚弱的女同志，大家说好不好？”
　　我年龄虽小个子不大，可是我用丹田之气发出的声音，在拥挤的空间里显得十分嘹亮，竟压住了车厢里噪杂的声音。由于我的提议符合广大革命群众的利益，在车厢里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甚至博得了大家的掌声。
　　坐在座位上的身体健壮的男人们，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之下，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的特权，将座位让给了女同志。瞿萍姐姐自然占据了一席之地，而我也在这次人员的调整中，沾了一点光，挤到了靠近窗口的位置。
　　人员的调整，使那些身材高大的男子汉退居走廊中，窗外的风更大流量地涌进车厢，使车厢里面的空气清纯许多。车厢里的干呕之声，顿时得到有效地遏制。我和瞿萍姐姐商量了一下，又大声说道：“在座的各位红卫兵战友们请注意，为了感谢革命战友发扬革命风格，把方便让给别人，把困难留给自己的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请这位女同志唱一首革命歌曲给大家听，好不好？”
　　“好！”我的声音刚落，就得到了一阵欢呼声、赞扬声。
　　瞿萍站起来亮了亮嗓子，用她那清脆甜润的声音说道：“我们先唱一首《毛主席著作闪金光》。”于是领头唱道，“东方升起了红太阳，”紧接着大家一起唱道：“东方升起了红太阳，哎嗨升起了红太阳，手捧书本心向党，心呀么心向党哎，嗨，心呀么心向党哎。要问我，要问我，要问我读的什么书哎，毛主席著作哎闪金光哎，闪金光。”
　　整个车厢响起了欢快、热烈的歌声，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幸福、圣洁、虔诚的笑容。歌声一支接一支，一曲接一曲。人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唱道：“看见了太阳就看见了你，敬爱的毛主席；捧起了红书就看见了你，敬爱的毛主席；戴上了像章就看见了你，敬爱的毛主席；唱起了赞歌就看见了你，敬爱的毛主席。”歌声在车厢里响彻云天，这些旋律虽然不十分优美，可气势倒是极为磅礴，听了之后一个个都是情绪激昂，热血沸腾。
　　大家在欢乐中忘记了混沌的空气，忘记了焦虑的等待，忘记了拥挤的难堪，沉浸在美好的向往和崇高的愿望中。
　　不知何时火车已经徐徐启动，经打听才得知，铁路上有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路过，奔驰而来火车的呼啸声，将他们吓蒙了，站在路中不敢动。火车司机发现这种情况立即采取措施，紧急刹车，可是惯性的作用，仍然推动着飞快地向前行使。火车眼看就要从两位儿童的身上碾过，说时迟，那是快，就见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冲上来，将两位小孩推下了路基，可他自己却倒在了血泊中。
　　车厢里的人们都被这位少年舍己救人的英雄行为，深深感动。我不由自主将头上的军帽脱下，我身旁的红卫兵不约而同地效法我，脱下了军帽，整个车厢处在一片肃穆的沉默里。我的耳朵传来了一阵低低的抽泣声，紧接着这种抽泣声越来越大，慢慢地形成一种难以抑制的嚎淘大哭。大家都被哭声感染，一时之间，整个车厢充斥在一片悲伤的气氛里。
　　列车在快速地飞奔，两旁的树木向后疾驰，每经过一个小站，站上都站着一群群打着旗帜穿着军装的红卫兵在焦急地等待着，每个站台上一幅长长的“向上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的红卫兵学习、致敬”的横幅，成为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我正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瞿萍推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要解手怎么办？”我一听这可是个难题，火车上现处在饱和状态，每一个人都被挤压成一个个柿饼，一条长椅上现在挤了八个人，原本两人的座椅，现在要坐上四五个人。过道上的夹缝里都塞满了人，连厕所也挤上了好几个红卫兵，座位的下面有人躺着，货架上也有人躺着，整个车厢所有的空间，都被充分地利用，甚至连窗户外面的空间也被加载。
　　据说在前面的车厢里，有几位红卫兵因为挤不进车门，就紧紧抓住火车的门窗，用身体紧贴在列车外，口里还高声朗诵着“一不怕死、二不怕苦”“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豪言壮语。
　　车厢里面人满为患，人们拥挤的密度已达到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只是人要拉屎撒尿，却是不可抗拒的。眼见瞿萍脸已憋得通红，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我知道她目前已陷入了忍耐的极限，无论怎样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我让瞿萍再坚持一下，利用自身的优势运功挤出车厢，想看看厕所是否能用，很遗憾厕所根本挤不进人了。好在我侦察厕所时发现在列车员室里有一个小洗脸盆，我灵机一动，顺手牵羊将洗脸盆拿来，又挤过来，我让大胖、长子、猛子围成半个圈，用力往外挤了一阵，挤出一点空间，我将脸盆放下，让瞿萍做好准备，然后大声说道：“革命的战友们，由于我们的女战友要解决实际问题，所以请男战友转过头去或者闭上眼睛。”
　　在这种情况下，解决实际问题是当务之急，没有人感到害羞和难为情，座位上的女同胞也顾不上是不是有人偷看，一个个解裤蹲下，完成了使命，那个小小的脸盆，虽然改变了原有的用途，可是却为解决女战友的苦难，立下了汗马之功，并永远成为这段特殊时期特殊条件下的一个文物，留在人们的心里。
　　我还听说前车厢发生这样一个笑话，一名剃着平头的男战友要解大便，实在憋不住，只得将屁股伸出车窗外就地解决。当他大筒大筒卸下包袱时，却被列车员从窗子外面朦朦胧胧地看到了。这位列车员本来有些近视，车速快又有些雾，因此看得并不清晰，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个白胖的大脸正含着一根大油条呢，出于对乘客安全的负责，这位列车员大声喊道：“那位大脸盘的红卫兵战士，为了你的安全，请不要将脸伸出窗外吃油条。”哈哈，真逗。
　　我们在拥挤的车厢里经过两天三夜的战斗洗礼，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