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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8-07-29 22:46:15      字数:4834

  掐指算算,三十多年未曾某面,何班长,不,应当是“何营长”,还是那么硬朗瘦小,一身中号的绿色军装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又肥又大。他箭步走来,约摸一步远,“嗖”的一溜风,裹着右拳向我砸来。“何营长”的拳头我不止领教过一次,既准又狠,拳到之处,保准叫你记三天。我眼一闭,倒吸了一口气,唉吆,胸口又要倒血霉!
  或许是他们这些化作鬼雄的战友只是站岗放哨,不再进行超常规的训练,毕竟他们都已年过半百。他们虽然看似青春永驻,但体力明显不支。“何营长”出如疾风的右拳砸到我胸口,竟毫无疼痛感,只是觉得有一股阴凉的风吹到自己的胸上。尔后,他张开双臂将我抱入怀中。我愈加相信自己的感觉,想当年,单双杠、俯卧撑、扳手腕,“何营长”哪项不是顶呱呱?可如今,“何营长”的两支胳膊搂着我的双肩,犹如两条毛坯绳搭在我的肩上。
  “小唐,你老得快啊!”“何营长”两手捧着我的脸,左看右瞧,拍打着我,“俺这孙猴子似的双眼都差点认不出你了!”
  还小唐嘞,俺都往六十奔了。我心里嘀嘀咕咕,嘴上却没出声。哪能跟你比,长生不老!
  “见过老连长不?”“何营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就是他,战前调到团部的黑连长。”
  黑连长其实不姓黑,姓李,源于他面庞黝黑。背地里我们戏称他黑连长。个头不高,人倒长得特精干,尤其是他那秃顶的脑壳,裹着的尽是金点子,右手一挠头皮,就蹦出个点子,不愧团参谋长说他聪明绝顶。走起路来一蹿一蹿的,弹跳力、爆发力极强,百米赛是他的强项,别说团里,师里、军里比赛,他都拿过冠、亚军。军事素质更是过硬,单杠、双杠,四百米障碍,摸爬滚打,擒拿格斗,机枪、步枪、手枪、冲锋枪,还有六零、八二迫击炮,只要摸过的,没有瘸手的。理论那,俺不说了,全团连队指挥员没听过他讲课的,寥若星晨。团里要选一个作训参谋,团长第一个就点了他。
  黑连长与我们难分难舍,他内心一百个不愿意,打着坠堵碌拧磨了好几天。军令如山倒,团长下了最后通牒,十点前务必赶到司令部报到!黑连长与我们告别,眼泪汪汪,他殊不知战前换将乃是军中大忌,但他更懂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去年夏天见过他一面。”
  “是师长还是军长?”
  “退休了。”
  “退休了,不是六十岁才退休吗?”
  “他今年六十三”
  “胡扯,黑连长顶多也就三十岁!”
  “……”嘴虽然开启了好几次,望着跟前“二十三四岁”青春四射的“何营长”,我几分钟没有吐出半个字。黑连长的确长他六七岁,可我去年夏天见到的黑连长给人的印象足有六十好几,背已有些驼。虽然他的脸依旧黝黑油亮,挺拔的胡须照旧把脸围了个半圆,头已被银发所覆盖,已寻不到当年威武不屈的影子,标准的一个退休老头形象。
  “小唐!”站在天桥南侧的我正踌躇不安,一个陌生但又觉着耳熟的声音钻进耳鼓,我抬头一看,一位个头不高精神矍铄的老头迈着稳健的步伐向我走来。
  莫非他就是黑连长?我稍一迟疑,他的双手搭在了我的肩旁上,有力却不失温暖亲切,部队的风韵不减当年,说起话来犹如钢铡似的,走,到我家坐坐,咱拉呱拉呱,晚上喊几位战友撮一顿!
  他家住在天桥不远处,约莫十分钟的路程。或许他住久了,路上的行人十有八九与他打招呼,不免有与他开玩笑的,老黑,又有酒喝了!无论是否玩笑,一路走过,留下的尽是他笑呵呵的回音……
  “向右看齐,向前看,稍息!”新兵的第一天,我们六十六名新兵前后三排怯怯地站在操场上听黑连长讲课,踏进军营的第一节课。他似一棵挺拔的小松树矗立在我们前面,声音铿将有力,字字如千斤,砸在我们心坎上。同志们,从踏入营房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成为一名军人,站姿是一切军事动作之母,听我口令,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60度;两脚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的第二关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乖乖,俺的娘!我如入云雾之中,听得迷迷糊糊晕头转向,身子左摇右摆,趔趔趄趄,额门上冒出了汗。看看前后左右,战友们比我好不了哪去,一个席子上一个苇子上,东倒西歪站不直。队列变了形,几个累得要死的战友竟倒在只喊娘,这哪是革命队伍,简直是一群打败的散兵游勇。我心里忒忑不安,这下可坏醋了,就等着挨剋吧!
  “同志们,今天上午就上到这里,下午各班继续练站姿!”原本想着的暴风骤雨并没降临,黑连长的脸阴转晴,嘿嘿一笑,“休息一会,咱吃猪肉包子!”
  “黑连长,准得灌你一壶!”“何营长”给了我当胸一拳,我并没有疼痛感,反倒觉得心窝里暖呼呼的,“你小子就是有口福,说起来就叫人流口水!”
  “天堂里也不叫喝酒吗?”
  “喝是叫喝,一年也就是一两次。”
  “老连长,忌酒啦!”
  “前些天,俺还梦见他一人对月畅怀独饮呐!”
  “还对月畅怀独饮嘞,他是借酒消愁!”
  “老连长有啥子愁!听说他的工资都上万元了!”
  “嫂子去年去世了!”
  “去世了?”“何营长”眨巴了几下黑咕隆咚的眼睛,几滴阴凉浑浊的水珠落在我手上,滑落在我脚上,心里顿时泛起隐隐约约的悲痛感。
  接人待物,黑连长还是那么热情。当天晚上,他在摩天酒楼六楼聚义厅里设宴款待了我。聚义厅里灯碧辉煌,四壁水浒人物画,神态各异,形象逼真,栩栩如生。靓丽的美女服务员双手捧着菜单,笑吟吟地站在我跟前,非要我点菜不可。我摆摆手,她一脸地不高兴,说是办她难堪不说,还要扣她一月的奖金。我不点菜扣你一月奖金,鬼才相信那?
  “我的哥哥来,老板的交代。”她指了指坐在我身边的黑连长。
  “饭店是你的?老连长!”我诧异地问。
  “投了几十万,九牛一毛。”黑连长微微一笑,“大作家随意点!”
  我无地从容,不知如何是好,迟疑片刻,胡乱地点了几个菜。话落地不到十几分钟,服务员迈着猫步回到眼前,我的乖乖!眨眼的功夫,八菜一汤端到桌上,满满一大桌,幸亏是带转盘的圆桌,否则,纵使你望眼欲穿,你也甭想吃到大半美餐佳肴。吃一半就不错了,我心嘀嘀咕咕,丢下多可惜啊,这不白白糟蹋了。喝的是水浒酒,虽不算高档,倒寓意深刻。想当年,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七尺男儿齐聚老山,万众一心同仇敌忾浴血奋战,锤炼出钢铁般的意志,锻造出似血如火的战友情缘。
  黑连长与我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入伍当年的七月份,他就调到团作训股当参谋去了,后来见过几次,也只是打个招呼而过,并没有深交。关于他的记忆,十有八九都是道听途说而已。具体什么缘故,至今我也说不清。短暂的相处并没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忘却,仅战后各赴前程就已三十有余,反而与日俱增倍感思念,原本北上拜访战友,却不知不觉地到了济南,站到他跟前,我当兵入伍的第一任连长面前。
  与我同年入伍的战友,姓名年龄家庭住址,他如数家珍,一一道来,别看他已年过花甲,记忆力仍不减当年,我暗自佩服,小他十岁的我望尘莫及。
  几杯酒下肚,老连长面如红布,已没有了部队时的威严,言谈话语已无伦次,老鸹衔着蒜锤子云里雾里榷,但仍不失当年的大度。一同在座的还有峰子、海子,都是同战壕的战友。峰子、海子争着要买单,黑连长脸一沉,他是首长,工资他最高,今天非他莫属。
  “老连长,你醉了!”我见老连长已显醉意,便伸手按着了他的酒杯。
  “老唐,酒桌上没有连长。”他双手握着我的手,“都是老战友!”
  “都是老战友!”一旁的峰子朝我挤挤眼,又朝黑连长扭扭头,“来我们共同喝杯酒!”
  “还是峰子明事理。”黑连长抽回手站起来,“战友们,干一杯!”
  感情深一口闷,感情舔一舔!黑连长一仰脖子,杯子见了底。他手举着杯子,两眼立瞪着我们。我们几个哪敢亵慢,杯子全都来个底朝天。黑连长“哈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老战友。
  “你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你的手,
  歌在一起唱啊,路在一起走,
  我们是战友。
  ……”
  “羡慕,羡慕,羡慕老战友!”耳边响起经久不息的耳刮子声,震耳欲聋。我抬起头,何班长站在我面前,兴奋之余留露出无奈,“唉,好死不如赖活着!”。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劝慰起何班长,“不是咱俩相见了吗?”
  “老唐,你见到嫂子么?”
  “没有!”
  “俺觉着还是那么漂亮。”
  别看黑连长长得黑不溜啾,李逵一个。他媳妇也就是我们的嫂子,不能说赛西施,可论起模样来,《水浒传》里的潘金莲也比她强不了哪去。要不是整日里风吹雨打日头晒,说不准潘金莲还要向往她的美。说出来您别笑话,我记得是八五年刚过春节的一天,我们全连在训练场上练正步,刚来的连长一旁喊口令。走着走着,战友们猛然间定了格似的,无论连长的口令喊得山响,战友们的右脚抬在离地二十公分处不动弹,一个个刀裁一般,齐刷刷地来了个向右看齐。
  都他奶奶的犯啥邪了?刚来的连长傻了眼,当兵以来第一遭,情急之下骂起了人。正好被团参谋长逮了个正着,他向团政治处递交了书面检查不说,临赴前线还挨个警告处分。他跺着脚连骂了三句,战友们才回过来神,队伍恢复了常态。
  问起嫂子,黑连长没有言语,只是端起酒杯猛地一口,一饮而尽。心细的海子右脚尖碰碰我,随后指了指连长的脸。我定睛望去,黑连长扯出手纸,沾了沾眼窝,眼角里饱含着泪花,两眼一挤,滚出了泪水,声音极低,夹杂着抽泣声,断断续续,说了好几遍,我抠净了耳屎,低沉的语调钻进耳鼓,她去世了!
  嫂子的确去世了,去年的冬天!峰子和海子不约而同告诉我,他们两个,不,一等功臣大全来了,二等残疾军人顺子摇着轮椅赶到了现场,我们团泉城籍几乎所有的两山参战战友胸前都别上来洁白的百合花。嫂子的葬礼是在沉痛的哀乐声中举行的,我们围着水晶棺,缓缓而行,与她做最后的告别,好多人痛哭流涕,为数不少的悼念者试图扑到她身上,都被同伴紧紧拽着。水晶棺里的她一如既往,安详而稳重,双眼微闭,极像进入甜蜜的梦乡,无论你如何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她都沉睡不起,带给你的总是甜甜的微笑。
  “立正!”火化工正要将身着白色婚纱的嫂子送进火化炉,悼念的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喊,“行注目礼!”
  人们稍一惊愕,瞬间即逝,整个悼念大厅里,鸦雀无声,人们的目光汇成一束耀眼的光芒,投向悄然远行的嫂子,目送着渐渐远行的嫂子奔向永生的天堂。
  还永生的天堂嘞,净他娘的唱高调!何班长的语气不免让人联想他的不满,尽管感到他已卯足了劲,但发出的声音仍像是从埋藏了几十年的陶器里发出来的,瓮声瓮气,“别说活蹦乱跳的,就是倒气的,还他娘的乱蹬歪!”
  何班长一语中的,我无言以对。他见我卖粥的不喊--闷缸子啦,转移了话题,“嫂子得啥病去世的?”
  三零六病房到医生办公室三十点零六米;医生办公室到三零六病房三十点零六米。大步是三十步单一小半拃;小步是五十一步单一大拃。黑连长已精确到厘米和扁指。过道磨得光滑铮亮如平板玻璃,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自己的倒影与自己随影不离。最多也不过九十秒,他不知计算过多少次,无论是从病房到医生办公室,还是从医生办公室到病房,分毫不差。或许是自己整个人儿被那位神仙施了定身术,是观音菩萨还是如来佛祖,他顾不得考虑,妻子还躺在病榻上,肿瘤以折磨了她二十个月,他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跨进病房。他使尽浑身解数,也难向前迈进半步,总觉得身子如灌铅,他百思不得其解,主治大夫只不过是递给他手里一张通知单。
  终于挪到了病房门口。他兴奋地拍起来了巴掌,一蹦就是半米高:我老婆痊愈了!
  医生护士们跑出了办公室,几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蜂拥而至,三下五除二,将他摁倒在地。病人家属奔出了病房,不少患者也跟着看起了热闹。有位老者捡起过道上飘落的一张通知单,疯了,疯了!
  六十多岁的人,一个鲤鱼打挺,保安们险些倒地。他嘿嘿一笑,我老婆唱歌了!
  三零六病房里果然出来轻轻咿咿的歌声,尚若你不细心倾听,你绝对感觉不到歌声的悠扬悦耳:
  ……
  墨绿的叶片熏满了硝烟,
  芬芳的花朵开得更鲜艳。
  ……
  听着有些耳熟,我拍拍秃顶,嗷,嫂子唱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红遍老山的战歌--《我爱老山兰》。我还有一同来的其他战友,不,似乎是在场的所有人,也都哼起了歌喉:
  你如翠如玉,
  如钢似剑,
  我伴你扎根在老山。
  你如翠如玉如钢似剑,
  我爱你呀老--山--兰!
  病房的两扇门豁然大开,一个个呈现出千姿百态的惊讶,黑连长不大的小嘴竟成了喇叭花。俺的个娘,嫂子一身素裹,笑盈盈地站在地板上,一盆老山兰抱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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