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8-09-17 20:53:03 字数:5305
“到!”黑连长腾地站起来,右手五指并拢抬至太阳穴处,“请参谋长指示!”
“在部队啊,还请指示?”峰子指着黑连长,嬉笑着说,“八成是喝高犯晕,想起老黄历啦!”
黑连长奉命到前沿阵地观察地形、敌情,摸清敌人活动的规律。临行前,参谋长握着他的手一再叮咛他,“这无疑是我团出击拔点的前哨战,伙计,今后出击拔点作战是否顺利完成全靠你啦,保重啊,老伙计!”
参谋长一连两个“老伙计”,喊得他眼泪哗哗,几年来参谋长给他的印象一向是板着冷面孔,从不说笑,难以接近。参谋长的反常举动,令他不知所措,他抬起的右手僵直在右耳部好大一会,还是参谋长伸手将他的右手恢复到原状。
从团指到前沿高地的路径他早已预料到艰辛危险,但实际行走起来还是远远超出他的预料之外。高低不平的战壕内雨后更是深一脚浅一脚,泥水四溅。趔趔趄趄行走不到一公里,前后看看,一行三人,个个成了泥水中捞出来的泥巴人。他噗嗤笑了,他想起了生产队时期掏土井下晌回家的哥哥被嫂子一脚踹下炕的情景,自己连哥哥也不如,浑身上下成了一头泥摸猪不说,除了一副夜视镜一颗光荣弹一支手枪外,就剩下背心和大裤衩了,散兵游勇也比自己强一倍。尚如自己回家住一宿,不被媳妇拒之门外,也会被老娘骂个没完没了。他望望前后两个士兵,撇嘴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歪!
“李参谋,小心点,百米生死线快到了!”前方传来了侦察班一班长路明的声音,但抬头看看,却不见了他的踪影。这小子能跑哪去?刚才还离我不到十米远,他可是全团的优秀骨干!临行前,特务连长老惠一再依依不舍,要不是参谋长亲自点将,恐怕他个护兵犊子不会放行!黑连长猫腰紧跑几步,伸头一看,好家伙,简直是悬崖峭壁,路明已在悬崖下向他招手。坡度绝对不低于八十度,大概是无数次摩擦的缘故,陡坡上滑溜溜的放光,几个浅薄的脚蹬坑若隐若现,两边壕壁上倒随处可见血迹斑斑。黑连长稍有迟疑,路明背靠悬崖,四肢岔开,给他做起了示范动作,而后,翻转身仰起头伸出右手,向他展示了一个“OK”的动作。自己何时认孬过?他拍拍脑袋瓜子,何况是在士兵前!
他两眼一闭,如腾云驾雾,蹲在了崖底。他是被自己前后两个士兵拉起来的,他感觉有点不对劲,随后摸了摸臀部,大裤衩子多了两个窟窿,手上见到了血。两个当兵的笑个不停,直到自己恶狠狠地挖了他们两眼,他们才止住了笑。他心里痒痒的,真他娘的丢人,竟然不只一处挂了彩!
黑连长站起来刚要往前跑,路明一把拽着了他,李参谋你不要命了,往前就是要命的百米生死线!百米生死线,何止一条!黑连长在军事地图上见多了,就本团防御区域里至少三四条。他也听说过百米生死线的厉害,伤亡的指战员们,大多与它接吻过,不怪乎有的战士称它是吃人魔王。指挥部里,黑连长并没把它看得那么可怕,打仗就会有牺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黑连长抬头望去,一条半米左右宽的羊肠小道向前延伸于以致于消失在对面的战壕里。他想起来了,它位于两高地之间,是第一条百米生死线,约有一百五十米左右长。原本是可以挖出战壕的土地,经过无数次战火的洗礼,这里成了一片硬石“植被”。性格倔强的石头狂轰滥炸下粉身碎骨,全被硝烟熏成了黑色。方圆百米原有的林木已被炮火吞噬,这片旷野无遮无揽。小道右侧不到两千米处有敌人的一个高地,高地隐蔽在茂密的灌木丛林里,我们难以发现敌人活动的踪迹。而敌人却对这里一目了然,我军的一举一动敌人尽收眼底。区区上百米地段,数支直瞄火器控制不说,还有数门大炮直射这里。敌人连续半个小时甚至一两个小时炮轰这里,是常有的事。子弹在脚底下石子堆里钻个不停,说不准还会与你拥抱拥抱。黑连长弯腰抓起一把石末,捻了捻,探头闻闻,新鲜的火药味好浓啊!
“李参谋,快卧倒!”黑连长还未反应过来,路明就已压在了他身上。他稍一动弹,“咣咣”两声炮响,如同两声劈头炸雷,惊天动地。紧接着“哗哗”两声巨响,弹片夹杂在石子、尘埃中,铺天盖地,顿时天昏地暗,一片混沌。好悬啊!黑连长抖抖身上的尘土碎石,正要前行,一声声撕心裂肺的骂娘声由远而近。一抬头,两名战士抬着名重伤员已经来到他跟前。那重伤员甚是惨烈,头部、肩部被掀掉了一半,黑色的血,白色的脑浆涂了一身,十几个急救包编织而成的止血带不规则地缠绕在他身上。他人还没绝气,看来是个刚烈的汉子,我靠你祖宗八辈,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们小鬼子!
约摸过了十多分钟,黑连长对身边的两个战士说,“我们天黑之前赶到无名高地进行潜伏侦察哪!”路明摸摸腰间的光荣弹,“这里也不是安全地带,我们抓紧走。李参谋,我先跑,敌人会追着我打;你再跑,那时敌人的枪口转不回来;当敌人转过来打你的时候,小王在从后边跑出来吸引敌人火力。我们俩会确保你的人身安全!”
“不!”黑连长感到这是对自己的耻辱,他青筋暴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是参谋,听我的命令!”
“说得对,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路明“啪”的一声,一个军礼,“参谋长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保证你的安全!”
黑连长转身面向团指,“啪”,一个清脆的军礼,“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穿过百米生死线,约过148阵地,翻过突兀的无名高地,潜伏地点到了。这是我军最前沿的一个制高点,黑连长记得清清楚楚,看样子资料上记载得十分准确,制高点并不高,老山比它高出近千米,只是相对于四周的高地而言,她显得鹤立鸡群。站在它的顶部,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越往上越显得陡立峭壁,快到顶部几乎是天梯,多亏了守卫在高地的战友们鼎立相助,要不然爬上半天,也难攀到目的地。躲进猫耳洞,黑连长接连抱拳作揖,六连二排长胀得一脸大红布,摆着手只说不。
“李参谋,二排长,真有闲情雅致,猫耳洞里还耍猴玩哪!”路明指着洞里三米处的一个石台说。
高地是典型的科斯特岩溶地形,山上多天然石洞、石缝。二排长所守的猫耳洞就是就是山体裂开形成的斜式天然洞,深约十米,宽度不大,倒也容纳近十人,右侧石壁成台阶状。正值下午五点,一缕阳光透过石缝钻进来,洞内通体明亮。顺着雷鸣手指的方向望去,的确有只银灰色略带黄色的动物蹲在石台上。它与自己家乡见到的猴子不同,要比家乡的大多了,足有六十厘米高,长长的盘旋在身后,四肢细长,黑色长眉,头顶具直立,尖锥状的簇状冠发,眼角内噙着浑浊的泪珠,似乎涵盖着巨大的悲伤和痛楚。如果不是战前训练时房东告诉他,黑连长绝不会相信眼前的动物就是菲氏叶猴。
“我,我,……”二排长拘谨不安,结结巴巴掐了壳。
“排长是菩萨心肠,要不是排长奋不顾身,它早就见阎王去了!”
“嘿嘿,它也是一条命!”二排长见有人给他解围,咧着嘴笑开了。
它是一条命,可你的命更珍贵!黑连长有些责备但并没有显山露水,微微一笑,上前握着二排长的手,似是关心似是叮咛,我的同志哥,今后可要注意喽!
你是怎么抓到的?黑连长一脸的疑惑,这家伙可不是好逮的主!山脚下的老乡告诉我,这家伙生活在原始深林里,大树是它家,喜欢攀跳,极少下地,当地老乡几年不见一次。
“瞎子碰见死老鼠--巧了!”二排长一脸苦笑,带着忧伤,显得无可奈何,两手一摊,“唉,它能找到大树吗?”
原有的森林已淡出了目光,十几里艰辛跋涉,难已寻到葱绿的影子,尽收眼底的全是满目沧桑,烈日炎炎,普照大地,映在高低不平的山石上,照得你两眼昏花。突如其来的炮火,它几乎要将它们赶尽杀绝,只有背乡离井远走他乡。这算是大幸的。每逢说到这里,老乡已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哽咽着质问,猴子那点得罪他们啦?挨千刀的,不得好死!
孩提时代,黑连长领教过猴子的精明,爬杆、钻火圈,作揖等等,各式动作,无不纯熟优雅,博得阵阵掌声。那都是经人驯化而成的。眼前这只野猴令他诧异,看那瞬间变化的表情,那会说话的眼睛,你绝对怀疑它的来头。它随着二排长的喜怒哀乐变化而变化,见二排长与黑连长谈笑风生,它也扬起两支前肢向黑连长打招呼示好,嘴里叽里呱啦说着猴语。黑连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着猴子发愣。二排长笑开了花,李参谋,猴子欢迎你嘞!
你个同志还懂猴语啊!黑连长靠近猴子,猴子将右前肢伸向他,虽有些笨拙,但还是准确地触到他的右手,他伸出左手抚摸起猴头,四目相对片刻,各自脸上堆满了笑容,像是一对久违的老友。嗷,这猴子挂彩了,细细看上去,它的后左肢可能是骨折了,还绑着木板条,缠着纱布条,软浓浓的,似是伤处有些化脓。
黑连长仿佛明白了许多,是战争创造了自己与这只菲氏叶猴不期而遇的机会。但他并没有感到由衷地高兴和自豪,祥安而隅该有多好啊。临战训练时的房东,指着作战的地方,要不是打仗,那可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大森林,都是对面鬼子做的孽。
二排长是公认的“东郭先生”,连长不曾一次地说他走错了门投错了胎,他从未与人争辩过,只是为微微一笑,尔后,外甥打灯笼--照旧,我行我素。他也有底线,就是你千万别伤害他喜欢的动物,哪怕是一只小蚂蚁,他就会跟你急,面红耳赤,甚至脸上爆出蚯蚓似的青筋。二排长眼里含着晶莹的水珠,满是哭腔,李参谋,有消炎药膏么?有,李参谋从急救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瓶子,我的同志哥,见面分一半,可要节省着用!
夜是出奇的静,除了天上偶尔有几颗星星眨巴眨巴眼外,整个前沿阵地光秃秃的,一片焦土,间或听到几颗断了头的树身子再抽泣。除此之外,别无声息,增添了几分阴森几分恐惧。即使喜欢昼伏夜行的老鼠此时也不知躲到哪里闭目养神去了。这是最后的观察夜,黑连长领着他的两个战士不知不觉中潜伏了五个夜晚,明天就要打道回府。这是个隐蔽的观察哨,三个人挤进去,挪挪身子,也得一块儿,洞内虽然潮湿狭小,但要比其他猫耳洞安全多了。它位于高地顶部右侧,大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是观察敌人活动的最佳选择。南无阿弥陀佛!黑连长双手合一,放于嘴上,但愿今晚是个平安夜!
“李参谋,天胧明了!”侧着身子贴在观察口值班的路明打了个哈欠,得意地说,“下阵地喽!”
的确完成了观察任务,黑连长摸摸挎包里邹巴巴的笔记本,足有三十页,密密麻麻数不清清的文字和符号,凝聚着他们三人的艰辛。黑连长抹了把脸,“伙计们,听俺指挥……”
一声尖利的哨音呼啸而来,由远而近,三人眼一闭,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
“噗通,噗通,噗通!”三人好生纳闷,是什么东西跳跃?一个动作紧似一个,也就是跳了三下,仅仅三下,未等三人反应过来,一声炮响,振耳发聩,好似就在自己身边爆炸,一股强大的气流冲进狭窄的洞内,倘若不是洞壁的阻挡,自己早被抛到山沟里去了,尔后坐着地雷再飞上天。
“唔,唔,唔……”一个低沉呜咽的哭泣声进入洞口,是二排长的声音,听声音,他悲痛欲绝。黑连长探出头来,右下方五米处二排长所在的洞口处,两个战士一人拉着二排长的一支胳膊,二排长拧着身子伸着头,泪水、泥土、石末模糊了他的脸。我抬头顺着他伸头的方向望去,左下方二十米处有个一平米左右的不规则岩石坑,坑的四周血迹斑斑,两支动物的蹄子,和一颗动物的头颅散落在坑外,爆炸的炮弹撕裂了不小的一只动物。莫非是自己见到的那只猴子?黑排长不敢相信,它不是躲在洞内吗?
“都是你的事!”或许是他们看到了黑连长,二排长,还有他身边的两个小战士齐刷刷地指向他,“是你害死了它!”
“谁?”
“我收养的猴子!”二排长一丢柔软文雅的性格,好似一头雄狮,“要不是你来,它能被敌人炸死吗?”
“你!”
“你啥你?你观察了五夜,它在洞口蹲了五夜,拽都拽不进去!”说完,二排长竟抱头痛哭起来。
“咔嚓”一声巨响,一个炸雷,阵地上我所听到的唯一的一个炸雷。顷刻间,雨水、泪水一同泻向大地。
“来,干一杯!”我们几个的酒杯来了底朝天,“感情深,一口闷!”
惟独老连长的酒杯悬在半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与我们探讨问题:“猴子有人性吧!”
“老连长,你没烧糊涂吧!”峰子右手掌心贴在老连长的眉心上,“没发烧啊,咋净说些云里雾里八不沾边的话?”
“猴子是个大生灵!”
老连长醉了,此时不能硬呛。我想,顺着他说下去或许事半功倍。我打开了话匣子,猴子是我们的祖先,夸人时不常说猴精猴精的吗?我没说几句,老连长就打起了呼噜……
“李参谋,”临近黄昏,团参谋长走进作战室,“明天傍晚,钢四连执行出击拔点作战任务,团首长研究决定你随四连出击拔点!”
“是!”伏案思考作战方案的李参谋抬起头,“我随那位首长前去督战?”
黑连长“当团长”了!何“营长”手足舞蹈,喜形于色案。我一头雾水,黑连长转业时才捞了个正营职,何谈正团?你小子咋就不开窍,亏你还是个文化人!何“营长”右手拇指点点我的脑门,我油然升腾起浑身凉飕飕的感觉。
“团首长相信你,你可是高地的活地图!”参谋长微微一笑,“战斗临危,你可行使团首长的权力!”
第二天上午,依旧是蒸笼似的鬼天气,师长在团首长的陪同下,将旗授给四连付连长,尔后,逐一向出击指战员们敬烟、敬酒,拥抱壮行,指战员们情绪高涨,振臂宣誓,誓死报效祖国,坚决完成战斗任务,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可唯独不见黑连长的影子,师长急了,要参谋长五分钟内把黑连长带到他面前。
其实黑连长离誓师现场不到十米,参谋长连拉带拽把他逼出猫耳洞外。黑连长右手握着把铮亮的手枪,穿着件大花裤衩子,跑到师长面前,军礼倒是标准,但戴在头上的大号头盔晃晃荡荡,转了半圈,逗得首长和战友们哄堂大笑。
黑连长后来说,他当时恨不得寻条地缝钻进去,但他并没有后悔,因为他给媳妇回了一封“情书”,自己上战场轻松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