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魂魄 作者:唐彦岭 发布时间:2018-04-29 22:42:31 字数:4710
好香啊!”三年后的一天中午,一家人刚要掀锅吃饭,村支书和村委会主任推开窝棚的篱笆门,一前一后走了进来,“炒肉呐。”成功赶忙直起身子,双手敬上烟,打着打火机,叔和大哥你们抽烟。村支书接过后,放到鼻子上闻了闻,你小子啥时买的烟,都有霉味?村委会主任虽没直说,接过去立马丢到了饭桌上。媳妇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只是憨憨地陪着笑。成功朝媳妇呪呪嘴,往外扭扭头,两人走到窝棚外,成功掏出两张十元票交给媳妇,称点猪头肉,再打一斤酒。
“好味道,好味道!”村支书抓起支成功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兔子腿,闻了闻,猛啃两口,“侄媳妇的厨艺真不赖!”
“还差点火候,少点炖料。”成功练了两块最好的兔子肉叨给支书、村主任,“秀花让领导见笑了!”
“还是野味好吃!”村主任打了个饱嗝,扬起右手杠了一把油红红的络腮胡子,“锅里还有么?给包几块,回去叫你嫂子尝尝鲜!”
“唉!”村支书劈开半截方便筷,剔着塞满兔肉丝的黄牙缝,皱起眉头来,“为人不当差,当差不自在!”
“叔,咋了?”看见村支书愁眉苦脸,成功把头抵到村支书耳边问道。
咋了?村支书像是被啥东西噎了一下,端起一杯水倒进嘴里,一挺脖子,打了个喷嚏,一脸万般无奈的表情。纯粹是整治人,村民当家话,还要村干部干熊?明天到镇上辞了这他娘的芝麻粒大的屌官,省得几个瞎保种吹着曝土找裂缝。
谁他娘的不知天高地厚,敢在您老头上动土。成功一语双关。叔,全村谁不知道您劳苦功高,一心扑在集体上,全心全意为大伙儿服务,您有啥把柄可被抓的。那个挨千刀的敢踩您的脚后跟,先过俺的这一关。成功说着,握紧的右拳砸在饭桌上,残汤剩羹酒杯碗筷,吸溜哗啦,全都掉落到地上。
唉!还不是为了你小子,村里有几个坏东西,屌活不干,整日里骨头里挑刺,纠集几个“红眼病”,上窜下跳,告到镇政府县政府不说,还告到法院里,说什么村里包给你地违法,应当收回包给你的这块地。奶奶的,这不,县法院送来了他们的起诉状。
成功一阵不住腔的咳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的目光停在他干裂的双手上。他的双手已没有了原本的肉色,摇晃的双手将一只塑料袋放到我的办公桌上,办公桌上随即落下一片尘土,他低头吹了吹,尔后,掏出一沓皱皱巴巴变色发黄的纸,双手捧到到我面前,给,全靠你给伸冤啦!
厚厚的一沓纸,我掂了掂,足有二斤重。有手写的,有打印的,有楷书也有草体,有四号字也有五号字,有A4纸也有A3纸,有白纸也有彩纸,有起诉状也有答辩状,有上访信也有批复处理说明书,没有页数也没有排序,乱七八糟,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稍不细心,难以分辨。别说分析出主意了,即使看完也要两天的时间,素来耐心倾听当事人诉说的我,面对一堆无序的“乱麻”颇感头疼。看着眼前两束充满渴望的目光,我心里隐隐作痛,难以想象站在我对面的一副“骨髅”竟是我三十多年前荣立一等功的老战友。
墙上的挂钟已指向十三点,成功虽然喝着我为他泡好的“高级茶叶”,从他一张一合的口型来看,他已用尽全身气力在诉说,但声音仍让人难以听见,感觉到的只是他不懈的手势和浑浊的眼泪。然而,我几次叫停,他置之不理,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似乎决口的黄河水倾泻而下。无奈中,我只好假装生气起身离开办公桌。
“你……”成功呆呆地瞪了我足有两分钟,嘴定格于半张开状。
“哈哈哈……”看着他的眼神,我大笑起来,怕他误会,赶紧补充道,“老战友,吃完饭,咱接着聊!”
我本想选在丽天大酒店的自助餐厅让成功好好饱餐一顿,不知他何时产生了自卑感,他说那里太高档啦,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不配到哪里吃饭,找个地摊喝完罐子汤就行啦。谁说的?我从怀里掏出一张卡,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自助餐厅的储值卡,里面一千多块嘞。
我终于没有犟过他,但也没有在地摊上喝罐子汤,而是走进青年路边的一家小餐馆。我们选在靠墙角的一张餐桌上坐定,我把菜单递给他让他点。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半天,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摆摆手,站起身来就要走。我一把拉着他,老战友,今天的饭菜我买单,你折腾个啥?我把他摁到凳子上,我看到他眼里含着泪花。
“今天咱哥俩喝两盅!”我打开一瓶郎酒,斟满两杯推给他一杯,“半斤八两!”
“你小子恁不会过?这一瓶不得一百多。”他咳嗦了一阵子,把杯子推到我面前,自己倒上一杯白开水,“我早就忌酒啦!”
“你承包的河滩地不是早就解决啦?”
“解决是解决啦,可我承包的地给收了回去。一提这事,我就脑尖子疼!”成功一掌拍在餐桌上,酒和水溅到桌上,餐馆里的老板娘一脸愠色走过来,不能喝就少喝点,闹乱子撒欢到外边去,省得报警!战友心情不好,老板原谅!我赔了一阵子笑脸,好话说了一大堆。老板娘才怏怏离去。
我打了几次手势,为他叨了几块红烧肉,成功才压低了声音。都他娘的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现在是村民自治,领导也没办法,许可的条件下,我们会尽力帮你解决。解决个屁,河二滩的地照旧被集体收回了。管个屁用,不当吃不当喝,
笑啥笑?还记得我们入伍头顿吃大白馍么?我可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楚。那天上午训练完,听说吃大白馍,高兴得我俩跳了两圈。看着热腾腾香喷喷的大白馍,心里馋得直痒痒。那时农村还比较穷,我们当兵前在家粗粮是主食,只有春节才能吃上顿白馍馍,还是吃半饱。轮到我班时,身体单薄的你自告奋勇去端馍,回来的半路上你小子竟抓起个白膜囫囵吞枣,一挺脖子,整个馍竟下了肚。你虽然眼疾手快,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四川的小萝卜头告了黑状。全班人刚落座,训练我们的新兵班长对着就你板起脸,成功,你是个军人,就得遵守部队纪律,知道吗?你小子“啪”的一个立正,是,班长!
“班长,成功一口一个馍!”你刚要坐下,小萝卜头开了腔。
“成功,是吗?”
“报告班长,是!”
“能吃几个?”
“报告班长,五个!”
全班人一场哄笑,饿死的鬼托生的!别吹了,他要能吃下去,我挖一周的厕所!班长摆摆手示意大伙安静,他抿嘴笑了笑说,成功,我与你打赌,你要连续吃下六个馍,给你二块钱!成功“啪”的一个立正,是!
成功成了全班的中心,不,整个饭厅的聚光点。他站在中心,从馍筐里拿出一个馍,捏成六七公分长的圆柱体,填进嘴里,头一仰,脖子一挺,一个馍下了肚,饭厅里响起了掌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馍先后成为他的腹中物,他几乎成了导演,掌声随着他吞馍的进度一浪高过一浪。
打赌已进入尾声,即将到达胜利的彼岸,两块钱纸币已向他飘来,唾手可得。他两腮绯红,腹部已经鼓胀,他蹦了几下,松了松裤腰帯,并有减轻腹部的胀痛感。细细观察,他已出现忧愁的目光,或许是吃下的大白馍在作怪,开始呈现力不从心的景况,双手开始笨拙起来,尽管“加油”的欢呼声不绝于耳,他几次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班长输给我两块钱!”他抹了把油红红的嘴唇,微微一笑,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班长的确是输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班长的脸青一阵紫一阵,嘴成了“0”型,两块钱还是副班长从他口袋里掏出来的。成功成了老乡的“骄傲”,几个老乡把他举到了半空,一片欢呼雀跃……
成功得到了“恩惠”,新兵连长批准他休息三天。休息三天,成功你别苟不自揣了!谁不知道,你小子胀得满地打滚,光在卫生队为啥不吃药打针?
好了,好了!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成功显然有些不耐烦,吃完咱走吧,老唐!他扫了一眼残汤剩羹,头一扭,老板,拿几个塑料袋来,我好打包!同去的助手小于撇了撇嘴,或许是被成功看到了,他脸一嘟噜,说起话来带着勾,没钱的人就是下菜,谁也不是天生的穷。
想当年,老子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成功把小于当成了出气筒,放起连珠炮来。小于不愧为硕士毕业生,有涵养素质高,他一味地笑。一旁的我撑起塑料袋,对着成功嚷道,老成咱下午还聊不?成功一边折菜,一边随口答曰,你看我这不长记性的脑瓜子,说着往自己脑瓜上就是一拳。
老成啊!你别不知足了,每年的春节政府都发给你几千元的慰问金,有几个战友捞着的。战友们不如你的多得是,小心人家说你居功自傲。回到办公室,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我首先打开了话匣子,不疼不痒地奚落他来。何必一棵树上吊死,下岗失业的到处都是,不照样活得风风光光,你咋不找个好项目试一试,兴许搏个头彩。
你小子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成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我要是有你那本事,早就自告奋勇当律师去了,何必求爷爷告奶奶,到处烧香磕头拜佛,可咱天生就是一副饥荒命,哪有你这富态像。你说帮不帮,痛快点,给咱个回话!
“老战友,你别装寒碜啦!”我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红双囍”递给他,“哥们,国家不是要征收你村里的土地吗?你就要发大财了!恭喜,恭喜!”
“恭喜个屁,老子正为这事闹心哪!”我万万没想到一提到国家征地激起了他的肝火,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大律师你评评理,咋就单单我与你嫂子两人分不到村里的土地补偿?奶奶的,老子给他们没完!”
扪心而论,政府没少照顾了成功兄,复员后第一个安排的就是他,下岗失业后,县领导根据他的申请,特批他和媳妇“非”转“农”,天底下的好事不能叫你一个人独占了。你想往那转就给你往那转,政府那样对不着你,不就是立个一等功,有啥了不起的,当兵打仗天经地义,你谝啥谝,有能代当国家主席去!
这些话我没少听了。操他姥姥的,老子过去是现在仍然是村里的村民,祖宗八辈就在这村里生息繁衍,历数上百年,却享受不了村民待遇。这算哪家子王法?你不帮忙我告到北京去!
“柱子,我证明开来了,你看看!”天刚蒙蒙亮,成功敲响了村民小组长的大门。今天上午就要召开村民小组会议,讨论制定土地补偿分配方案,他又是个猴急猴急的人,更何况会前要交证明到柱子手中。村民小组长柱子,打着哈欠回了声,“谁啊?公鸡打鸣似的,天还没亮糖,就开始拾腾人!”
“我是成功,打扰了!”成功压低了声音,十分客气,但心里还是暗暗地嘀咕了句,“充他娘的啥能?老子当年打仗时,你小子还不知在谁腿肚子里?”
“昨天晚上回来都是点多了,从县城给你捎了条烟。”憋着一肚子火的成功点头哈腰,从柱子家半开的大门缝里递进去证明和一条“大苏”,“大叔的事还得你给操心!”
“大叔,你不是常讲理解万岁?你也得理解俺的难处。”柱子探出半个头来,左右望了望,四下无人,对着成功的右耳朵,“你放心吧,大侄子尽力办!”
村民小组会议的确是开了。当天上午十时许,成家老宅旁的大榆树下准时召开。柱子挨家挨户喊破了嗓子,谢天谢地,总算达到了法定到会人数。成功特地准备了两盒好几年没抽过的“小苏”,男人,他都一一敬烟;女人,他都一一敬糖。成功成了会议的中心人物,他千恩万谢,柱子把证明交给了老少爷们,大家的事大家办,大伙儿说说,成功叔家该不该分咱的补偿款!
分给成功家话,我们少份吗?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
当初谁也没叫他搬出去,他想走就走,想来就来,把咱这当啥了?旅馆也没能随便!
好事不能全都落到他身上!
成功一家的户口可都迁回到咱村啦。
人家可是有功名的人,县嘞还开了证明。
有功名咋啦?他又不是咱的救命恩人!
现在不是村民自治吗?他县里、镇上能当咱的家!
老少爷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众说不一,眼看就要不欢而散。成功急得团团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早春的天气里,他满头额汗津津的冒热气。别看柱子年轻轻的,可他满肚子鬼点子,鸡蛋掉到油缸里滑蛋一个,头一摆,手一举,叔叔大爷婶子大娘兄弟姐妹们,今天,咱也学学电视上,来个票决制,一人一票,同意的画圈,不同意的打“×”,同意不?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气无力地点了头。
柱子兴许早已有了准备,从怀里掏出十多张二指的小纸条,每人一张。时间好像定了格似的,不到二十个人,足足一个小时,发出去的纸条才回到柱子手中。票没唱完,成功就昏倒地上,一昏就是两天多。
“俺就不信了,连超生的黑孩子都领了补偿款。”成功猛抽一口烟,连咳三声,“我这个参战老兵还不如一个超生的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