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处世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21 20:01:25 字数:8119
有一年,村里大强他爷去世。大强他爷去世时,大强还小,正当青少年,村里管事儿的说:“大强,你去找一个理发的人,给您爷理个发。”
管事儿的人还叮嘱一句说,你见到理发师,要先行跪孝礼,先给人磕一个头,然后才能开口说话,不磕头不说话——这是礼。
田家坟村人,他们家中有长辈人去世,晚辈儿人出门求人办事,或者借东西,或者与熟人打招呼等等,都是需要向人行跪孝礼。这是对人最高的尊敬礼。人们这一跪孝礼,不但可以化解很多矛盾,而且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纠纷,那些一村里人的个人恩怨,全部能化解到这一跪。这先行跪孝礼,后开口说话的规矩,是有一定道理的,对方无论是谁人,官大官小,布衣平民,只要他们受了跪孝礼,跪着的人,他们说的话,就像皇帝一样,金口玉言,有求必应。那时,他们提出所有的恳请,村里人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或者要做的事,十分热心地前去家中,帮助他们一家老小的人安排丧葬。那时,只要他们能办到的事,几乎没有人推辞他们的请求。
村里管事的人对大强吩咐之后,他没有讲什么更多需要注意的礼节。这是管事儿人的失误。大强也没有多问,他那时做事冒冒失失的,就是人们时常说的,时常批评年轻人的话——愣头青。大强是一个愣头青,他身后跟随着他童年伙伴虎子,他们慌里慌张地找村里的理发师傅去。
虽然大强自幼生长在农村,曾经十五年没有离开过村庄,但是他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不曾正式参与村里婚丧嫁娶具体操作的事务。所以他不懂村里风俗,他不懂为人处世的规矩。人生活在尘世,他不懂所有生活的细节,都是千丝万缕的脉络,都是情感的纽带,都是有规矩的,都是需要懂规矩的人操办的。所以古人一再强调说,人生需要入乡随俗,需要入乡问礼。世间万事万物,从古至今,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大强辍学的早不说,那时又离开村庄七八年了。人生七八年光阴,不算短长,虽然村庄人事变化很大,但是唯一不变的,那是村中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做人的规矩。大强不懂规矩,他好朋友虎子,他跟随在他身后,他们一前一后走到村庄集市旁边的理发店。那理发店人很多,有男的女的,他们等待理发。大强和虎子一头钻进理发店,他看着理发店很多人,他不好意思跪地磕头,他不磕头就不能开口说话,不说话就办不成事儿。理发店的女孩扫他一眼说:“你理发呢,稍等一会儿,人多。”
虎子在一旁说:“入乡随俗,你跪下,先跪下磕一个头呀!”
那时,可能是虎子的话提醒了他。大强“扑通”一声跪到地下,村里人看到这一跪,都知道怎么回事。理发店的女孩子说:“我懂了,我手里拿着推子,你起来说话。”
大强满脸羞红地站起来。他吞吞吐吐地对她说:“俺爷……他……”
理发店的女孩子打断他的话说:“你不说……我懂。”
理发店女孩,她不叫他把话说完。大强原本就羞耻得说不成话,这是他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虎子看着大强的窘迫神态,他不等待女孩子说什么,他又插话说:“咱都是一个村庄的人,我们也不会说话,不知道咋说,你能不能去一趟。”
理发店女孩听虎子说着,她盯着大强又看了看说:“呀!我看你面熟,咱们是同学,咱上过一个班,就上过一年,你不是大强?”
大强感觉她不会去,他不会讨好别人,他不会说话,他憨态可掬地说:“我想不起来了。”
他没有笑,他不能笑,他最亲的爷去世了。他笑不出来,他满头满脑都是爷爷活着时的身影。
理发店的女孩又说:“你想想……在咱村无梁庙上学时,咱们就是同学,真不好意思,你看看,这么多人等待理发,我真的走不开,再说,我不方便去。不瞒同学你说,我从来不会给去世的老人理发。”
理发店的女孩子说罢,大强才明白,她只给活着的人理发,不给去世的人服务。虎子又说几句恳求人的话,理发店的女孩还是不愿意去。大强转身想走,女孩说:“我是田家坟村人,我懂规矩,我实在不能拒绝,我还你一个跪礼。”她说着,在大强面前跪下。那时,大强想伸手扶她,又想到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理发店的女孩从地上站起来。她自报姓名,她说她是谁,她叫什么名字。她情绪有点激动地对大强说:“老同学,真的不好意思,我给你跪下还礼也没啥,毕竟我们是老同学;您大伯李银子,他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既然我们是同学,又是俺老师家中的老人,我更应该跪下还礼。”
田家坟村的人,人人尊重交往的礼节。理发店就这样尊重礼节,她这一跪礼,一还礼,两不相欠,人生礼节,把跪孝礼,把金口玉言,全部销声匿迹,踪影全无。那田家坟村多少代人传下的规矩——先行跪孝礼,后开口说话,说话就像皇帝,就是金口玉言,就这样被理发店的女孩子遵守重礼,然而她不破坏礼节,她尊礼的行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给大强跪下,十分虔诚地还了一个礼。田家坟村人的礼,它和金钱没有关系,它是全村人和谐的纽带,它是人与人之间一世真感情的传递。
大强的确辍学很早,他平生就上过五年学。别人上学是为读书,他上学为了凑一个人数,就是凑了一个热闹。他上学上的是一个闹剧。可以十分准确地说,他就上过四年半学,后半学期他不上学。他八岁入学退学,九岁又去上学,十三岁时,他又退学。四年级之前,在田家坟东村上学,进入五年级,前半学期在田家坟北村无梁庙上学读书,后半学期他就溜出校门。他跟随着村里的木匠师傅,他当木工学徒。他当了一年多木工学徒,他就逃离了村,他外出打工走了。从此,他在外面的世界东游西荡漂泊流浪。他上学的时间很短,他想揪着自己的头发赶快成长,赶快地长大成人。所以他辍学又格外地早,所以他已经记不清楚,那一个女孩子是村里谁,他记不清谁是谁的同学。他一脸羞涩地从理发店走出来。他心情沮丧地问虎子:“咱们村里,哪里还有理发店?”
虎子不假思索地说:“她说着和你是同学,还不肯帮忙……走吧!一万多口人的村庄,还没有几个理发店。过去确实没有几个理发店,就有一个……我想起来了。咱们村里的王忠诚,他给人理一辈子头发,人也实在,咱们找他去。”
虎子说罢,他在前头走,大强在后头跟着。他们一前一后,他们并肩走着,他们从关帝庙走过去,他们来到那一棵大槐树旁边的理发店。理发店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子:“田家坟村理发店。王忠诚理发店门口挂的招牌,过去是过去的招牌,现在仍然是过去的招牌。他那一个招牌,像是一个百年老店的招牌,在风雨中飘摇,一生一世不会改变。
大强和虎子走到理发店门口,可能是吃一堑长一智的原因,虎子又把大强拉到一边说:“咱俩不懂事儿,不知道咋办,你先在门口等一会儿,我进去先对他说一下来意,看他咋说,然后我对你说,你再进去。”
虎子说着走进理发店,大强站在一棵大槐树下等待。虎子进去一会儿,他从理发店门口探出头,给大强一摆手说:“过来吧,说好了。”
大强走进理发店,他按照管事儿交代的话,按照虎子在现场的吩咐:“先跪下,先行跪孝礼。老规矩,你出门办事,就是一家之主,事儿不大,不行礼不说话。”
王忠诚是老实人,是大好人,他哈哈笑着,他笑一辈子,唯独这种场合,他没有笑声。他面孔很严肃,他一本正经,他不在像过去一样,和前来理发的人喷空说笑。
大强进到理发店,他看着表情严肃地王忠诚,他先跪下,他行一个跪孝礼。王忠诚慌忙伸手扶他站起身来。他十分诚恳地问:“老人走了,他不是外人,我给您爷李贵成理一辈子发。这是乡情,过去咱老家还算是邻居,不管咋说,按规矩来!”
王忠诚一说规矩,大强不懂有什么规矩,虎子也不懂还有什么规矩了。虎子看着理发店的师傅王忠诚,他试探着问:“叔,我们都是年轻人,出来时管事儿人,他们没有说啥规矩了。我们也不懂,你说说。”
王忠诚用眼睛看看虎子,又难为情地看看大强,之后他严肃地说:“管事儿的没有对你啥话,那你们就回去吧。”
王忠成这一句话,他说得大强和虎子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虎子脾气倔强,大强个性不弱。大强已经磕了两个头,没有请到一位理发师傅。他有点生气了。他心里冒火。但是他不敢发火,他要忍着,他是来办事儿,不是找事儿。
虎子忍无可忍,他忍不住了。他对王忠诚一脸的不屑。他瞪着牛一样的眼睛,他愤怒地说道:“今天你不去,就是看不起人,今后你的理发店开不成,不信你试试。”
王忠诚不争辩,他与世无争。他不急不躁地说:“孩子,我先答应你们,我一定会去!大强他爷李贵成,他可是咱村三大好人之一,谁人不知道他,我能不去,敢不去?我们过去在老家居住,还算是老邻居,我给他老人家理一辈子头发,我不念及乡情?一切按照规矩办,你们回去吧!”
王忠诚这些诚恳的话说出来,虎子猴急的火气顿消,感到自己说话急躁,他给王忠诚道歉。他说:“叔,我说话急躁,多理解。我是年轻人,不会说话,遇事儿就会着急。”
虎子又追问一句:“叔,实话实说,如果是因为钱的事儿,我们就不回去了。不管你要多少钱,我全部拿出来。”
虎子又拍着胸脯说:“我和大强是好朋友,整个田家坟村人都知道,大强俺俩是最好的朋友。我毫不客气地对你说,大强他爷就是俺爷,俺亲爷!需要花多少钱我真的拿出来,不是瞎吹的,我们不想再回去。我们回去,还得再跑一趟,跑来跑去,浪费时间。另外,你叫我感觉……你很难邀请了。”
王忠诚说:“孩子,你们小,年轻,不了解我。我很好请,你们不懂规矩,都是一村人,有人懂规矩,你们回去一问,就有人对你们说。你们听我的,先回去吧,回去就知道了。”
虎子说:“那好,叔,我相信你说的话。我们确实不懂,先回去,一会儿再过来。”
虎子感觉无话可说,他说大强:“就这样儿,咱们走吧?我们回去问问规矩,看看田家坟村有多少规矩,有啥规矩。”
大强和虎子离开王忠诚的理发店,他们回去找管事儿村里长辈人问规矩。村里的管事儿人说:“错了,我忘记对你们说了。”
管事说罢,他拿出一个草纸包二百元礼包。大强说:“钱少。”
管事儿的人说:“钱不少……嫌少你拿?”
大强从兜里掏出三百元,包了一个五百元礼包。管事儿的人又对大强说:“你这孙子中,有孝心,只要心诚,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你拿着去吧,路上到商店,再买一挂鞭,一捆炮,直接去他们家中,不要到理发店。”
管事的人说罢,大强折身前去。他喊虎子去,虎子不肯去。他生气,他十分生气地对大强说:“你去吧,我不想去。我在家里等你回信儿,他今天不答应来,晚上我就把他的招牌砸了,他今后开不成理发店!”
虎子爱动怒发脾气打架斗殴。大强说:“他不来,我们也不砸他招牌。”
大强买了鞭炮,带着丧葬行礼的规矩,他带着诚意,他独自到王忠诚的理发店。王忠诚的理发店,他店门紧闭,人不在,回家了。这就是管事儿人说的“直接到他们家中,不要到理发店”。
大强通过这一件事情,他后来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事儿需要私下办,有些事儿需要公开办。需要私下办的事情,有人公开办了,那就是不懂规矩。这就是规矩,做人的规矩。不懂规矩,就会吃闭门羹。”
大强要办的事儿,就像是孙悟空脑袋上被敲三下一样,需要你去用心灵感悟着行事。
理发店师傅王忠诚,他关闭了店门儿,他在家中等待人来。大强看着关闭的店门儿,他心中有数儿,因为管事儿的人已经交代过,让他到理发师傅的家中去。大强想着王忠诚,他一定是在家中等待他的到来。他一生与世无争,他不会和任何人置气。他又担心王忠诚故意躲避,他不在家中。大强心里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他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因为村子实在太大,一万多口人的村庄,大强常年不在家生活,他不知道王忠诚家住哪里,他不知道路怎么走。他就一路磕头,他一路问路,他像丢失的猫狗找家一样,他找到王忠诚的家。他为了去世的爷理一个头,他一路上磕头,他磕头磕得膝盖骨疼痛。
老实巴交的王忠诚见到他来,他看到他走到大门口,他就从屋子里慌里慌张地走出来。他第一句话就说:“孩子,我在家等你很久了。叔真是为难你了,不是叔故意刁难人,都是人老几辈子流传下来的规矩。”
王忠诚一边说着,他一边朝他走过来。他说出这一番感恩至深的话,他眼泪差一点儿流出来。他像看到救世主一样,他十分虔诚地,十二分尊敬地喊着:“忠诚叔……我……”
王忠诚十分亲切对他说:“好啦孩子,咱啥都不说了。”
王忠诚话没有说完,大强就泪水溢出眼眶。他为了去世的爷,他慌忙跪地磕头,他行礼,他行跪孝礼,他破坏了一生一世没有离开过村的王忠诚遵守的规矩。因为恳切的情感让人丧失理智——他先说了话,他后行跪孝礼。他违反了“先行跪孝礼后说话”的规矩。大强跪着说:“叔,我有点着急,先说话,后跪,破坏规矩。”
王忠诚扶他起来。他十分亲切地说:“孩子,没事儿,放心吧!你没有破坏规矩,你已经在理发店磕过头。”
大强一听,涣然冰释,他和虎子贸然从事,他们到理发店邀请王忠诚,他确实已经磕过头了。人生求人办事儿,多磕头不会错。人生待人只要真诚,磕错了地方,磕错了位置,也能被人阴差阳错地指出那是正确。他悬着的一颗火热的心,终于安心地放进一腔热血。他扭头转脸望着王忠诚的家……家贫,他给村里人理一辈子头发,他家庭贫寒。王忠诚望着他的目光,他也破坏规矩了,因为他不能笑,他却笑了。他苦苦地一笑,满脸皱纹的脸上有点伤感。他也是正常的人,一位重感情的人。他也有哀叹生活,独自伤感的时候。他感觉人生不如意,他十分惆怅地对他说:“孩子,叔给村里人理一辈子头,辛辛苦苦一辈子,也没有过上富裕的生活。如果不是这事儿,人生一辈子,我们生活在一个村,你也不知道俺家在那儿住。”
大强用手背擦拭流不干的泪。他有时嘴笨,有时嘴不笨。他有时会说,有时不会说。他有时天才,有时愚蠢。
大强真诚地流淌着泪水,他不是为了王忠诚而流淌,他是为了去世的爷,他热泪横流,他不说话了。他为了去世的爷,他愿意把热泪流成一条河,他想在泪水流成的河流里养鱼——那是一条生活的河,是他人生的一条河流。
大强看着眼前的理发师傅王忠诚,他感悟着这一个贫寒的家庭,他同病相怜,他无话可说。大强也是一个穷人,他是穷人家的孩子,他苦中生苦里长的,他是吃生活的苦水养大的人。他能够深刻感受,一个贫穷的人意味着什么。大强从衣兜掏出草纸包着钱的一个礼包,他十分恳切的双手递给王忠诚。王忠诚伸手接住礼包,他心事重重地问:“这是规矩……包多少礼钱?”
大强一听又是规矩,他有点头晕目眩。他的心又像兔子一样在跳动。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多是少了。他被王忠诚的老规矩搞成迷瞪。他犹犹豫豫地说:“五百……有五百块钱。”
王忠诚面部表情十分严肃,他规规矩矩地把礼包还给他说:“你自己打开,包个小钱。”
大强有点苦苦哀求的样子回答:“叔,我没有小钱。”
王忠诚像哑巴吃饺子,他心中有数地说:“有,谁出门儿不带零钱。”
大强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叔,我真没有!”
王忠诚说:“有,你没有,我不去。你掏掏衣兜,真没有我去。”
大强无奈,他只有顺从,他打开那一个草纸包,他拿出那五百元钱。他伸手摸摸左右衣兜,他就像王忠诚说的“谁出门儿不带零钱”,他乖乖地掏出衣兜里的钱,确实有零碎钱——那些零钱他不抽出来。他对王忠诚说:“叔,只有一张五十元。”
王忠诚说:“好了好了,就这样,足够了。”
王忠诚这么一说,大强擦干眼泪,他不哭了,他没有眼泪了。他为了去世的爷,他又笑了。他又破坏规矩了。全村人遵守的规矩,都被王忠诚他们俩人给破坏。王忠诚是最遵守规矩的人,大强是不懂规矩的人,他们二人结合在一起,他们就这样破坏了村里的规矩,他们是村里第一破坏分子。
大强把那五十元钱包纸包,他递给王忠诚,他看着随身带来的一捆炮一挂鞭说:“忠诚叔,那炮咋放?”
忠诚说:“不放。”
大强又问:“那鞭呢?”
忠诚又回答:“也不放……你不懂规矩,叔对你说说,那鞭炮,是我回来以后放的……我晚会儿去。”
大强问:“多晚能到?”
王忠诚说:“你不懂规矩,问多晚去?没人了我去……不往下说了。你先头里走,赶快回去忙吧。”
大强哑口无言。他为何晚点儿去?这绝对是一个谜,因为他没有说出来,需要他用一生的经历,感悟他没有说完的话。生活中有些事儿,谁也扯不清楚。人间有很多事儿,有时可以清楚,有时可以糊里糊涂,不能下往下说,不能再往下讲述。人生有些事儿,再往下说多了,就像曹营传说的厚皮儿包子,吃到四十五里时,再任凭他人疯疯狂狂地张嘴吃下去,露馅儿。
大强在村里生活十几年,那时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村。他以为自己啥都懂,其实他不食人间烟火,他什么都不懂,他像白痴一样活。他感到自己是一个无知的人。他在最遵守传统规矩的王忠诚眼里,他就是村里无知的年轻人。这一微不足道的人间红尘俗事,一直伴随着他漂泊流浪,影响左右着他的言行。他后来就对自己暗自发誓,努力做一个不懂就问的人。他不问天,不问地,不烧香拜佛,不问观音菩萨,不抽签算卦问前程。他不耻下问,他就问人。他谦虚地问懂行的人,他要做一个不懂就问的人。
大强扭头转身走了。他离开王忠诚的家门。到了晚上,王忠诚勤勤恳恳地带着他理发的工具,他辛辛苦苦地给大强去世的爷理发。那是大强磕了很多头,才把王忠诚邀请过来。
往事如烟,怎么回首。一回头望,将近三十年的光景,就这么一晃而过。
王忠诚已经不是过去的人,他不是过去的理发师傅,他已经变了,他一个完整做人的人,一辈子就做一件事的人,已经变得越来越苍老了。他再也没有过去年轻。王忠诚仍然在关帝庙的大槐树下给全村人理发,他依然在一座明代古老的临街房,他坚守着他做人的信念,他在门口依然悬挂着当年的招牌:田家坟理发店。他的招牌像他这个人一样,一生一世在风雨中飘摇,摇摇摆摆一辈子。他的招牌像一把锋利的宝剑上雕饰的花纹,深深地雕刻在田家坟村每一个离家之人的心里,雕刻在每一个留守儿童和老人的生命。
王忠诚活成了神话,活成了传奇,活成了传说。一句话:他活成故事。
往事如烟,不可追寻。
话说牛二从王忠诚理发店理发出来。他不想和王忠诚胡吹乱侃,他感觉王忠诚人太老实,他拿着辛苦一辈子积攒下来的零碎钱——他们不会卖钱,他们不会卖更多钱。他感觉很失望,他感觉他们没有发财。他们不会发财,牛二听着故事就没戏,就不热闹,就不是传奇,不吸引人,不稀罕人。
牛二走出理发店,走到大槐树底下,他吆喝一声说:“忠诚,你出来看看理发店门口,咱田家坟理发店招牌,被一阵风刮歪……”
牛二话音未落,那招牌像喝醉酒的人,像喝晕乎的人,又像疲劳的农民工人一样,又像是村里靠墙根儿晒太阳的大爷——它顺着墙壁自然滑落地下。王忠诚走出理发店,他看一眼牛二,他低头看看掉下的招牌,他又抬头看看风,他看看看了一辈子的大槐树,他怨恨谁呢?他怨牛二说:“没有风呀?咋会掉了,不是你把我牌子摘掉扔地上吧?”
牛二这一张嘴不饶人,他长一张嘴就是说话,他手脚懒惰,嘴巴从来不偷懒,他的嘴具备三能:能吃能喝能说。牛二的嘴没有白长,促使他常有理,何况他真有理,他睁眼看着招牌掉下来,他掌握着人间真理,他理直气壮地反驳道:“你龟孙忠诚,我再没有闲事儿干了,虽然我是个闲人,没有干过好事儿。我就是干坏事,也是干大坏事儿的人,咋会干这缺胳膊少腿儿的芝麻大缺德事?!”
王忠诚抬头再看看天,天上没有一丝风,他看看大槐树,树梢树枝树叶没有晃动。他怨不得牛二,他怨自己。他自怨自艾地说:“没有风,没人动,可能是出鬼了。”
牛二“嘿嘿”地笑,他“嘿嘿”笑着说:“忠诚哥,天天守着大槐树,守着关帝庙,是不是上香磕头多了?可能是树上的神显灵,或者是关帝爷嫌你辛苦。关帝爷不想叫你开理发店,想叫你龟孙歇歇。”
王忠诚弯腰折背,他唉声叹气拿起地上的招牌说:“我歇歇可以,看以后谁给你理发。”
牛二“嘿嘿”笑着说:“我的头,不是地球儿,离开你转不动。”
王忠诚笑着回话:“头转不动,拿个撬杠试试,看会转不会转。”
牛二不答话。他扭头对着关帝庙喊:“老嫂子,咱们走,一起走吧。忠诚那个龟孙,他手艺不错。”
关帝爷不会说话,庙里一片寂静,无音。
田娃他娘,她已经在关帝庙烧过香。她烧了香,磕了头,拜了泥塑的关帝爷,她就捣着拐杖走了。她是村里的女神,她是村里的女王,她在村里来来去去,她晃来晃去,她来去匆匆,无踪无影。
牛二感到无趣,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老太太捣个拐杖,不吭声就走了,她跑的怪快呢!”
牛二说着,他从关帝庙前走过去。他拐过一道弯路,他走到田大娘的烧饼铺子,他买一个田大娘炕的肉火烧,肉火烧就是肉烧饼,肉烧饼就是裹着葱花裹着猪肉裹着扑鼻的香味儿炕熟的饼。
牛二爱吃烧饼,他从小吃,长大吃,快长老了,他还在吃,他能吃饱,他吃不够。田大娘早年还卖卤肉,牛二有钱就是常客,田大娘的卤肉店烧饼铺子,他这一生来来去去,他和田娃他娘一样,他来去匆匆,他吃饱就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