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做人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21 15:33:45 字数:7013
田娃他娘离开集市,她走到丁字路口的关帝庙前,村里的牛二晃晃悠悠地走过。他老远就喊:“咦,老婶子回来啦?”
牛二这次没有乱来,他没有调侃说话。因为他喊了一声老婶子。
田娃他娘没有回答他问话,她反问一句:“牛二,你这个活鬼,咋又撞上你了,你弄啥?”
牛二说:“老一辈人都说过,咱村人杰地灵,地邪,想谁谁到。冤家路窄,不是冤家不聚头。”
牛二说着,他走到田娃他娘身旁,伸手指着关帝庙旁边的理发店说:“我头发长见识短了。想把头发剪掉,长长见识。”
田娃他娘说:“你龟孙,你活一辈子,啥没见过。”
牛二说:“我没有见过关帝爷吃啥喝啥,我跟着你进去看看,我瞧瞧他长啥样儿。”
牛二说着,他在前头走,他走进关帝庙。靠墙壁的关公塑像前,摆放着一个果盘,盘子里放着桃子和甜枣。牛二一生不信邪,他什么都不相信,只相信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伸出一只手,捏两颗甜枣吃。
田娃他娘缓慢地迈步走进去。她看见牛二偷吃供奉关公的甜枣,她说:“牛二,这是关公爷吃的,你龟孙偷吃啥?”
牛二自我调侃道:“我饿了,一大早起来,还没有吃饭哩,我吃个甜枣,就是尝尝枣味儿。”
牛二说着,他又伸手拿起盘子里的一个红桃。田娃他娘走过去,她拿着拐杖敲打牛二。牛二见机行事,他咬一口红桃,他吃着说:“老婶子,您烧香……赶快上香,我走人,我理发去。”
牛二说罢,他一转身走出关帝庙。田娃他娘看着他牛二离去,她在关帝庙嘟嘟囔囔地说:“龟孙,真是无赖人,不知道敬拜关帝爷,难怪你一辈子找不来媳妇儿,该你龟孙一个人过日子,一辈子受穷。”
牛二没有听到田娃她娘说话。他走过关帝庙前那一棵大槐树,他拐到理发店去。理发店是两间古老的房屋,门口挂一个木质牌子,上面镌刻个大黑体正楷字:田家坟理发店。这一个理发店的牌子,在他门口已经悬挂四五十年。理发店的主人王忠诚,他看到村里的牛二走进来,他憨态可掬地笑着对他说:“牛二,你又来理发?”
牛二从关帝庙出来时,从供奉关公塑像前的果盘拿了个红桃。这时他吃着甜桃儿答:“人活着,别啥可以凑合着过,这头发长了,就得理。头发像韭菜一样,得一茬一茬的割,不能长成坟上的荒草。从古至今,帝王将相,平民百姓,是人都得理发。当然,除了乞丐,他不知日月长短,他们不理发。我不是乞丐,我混饭吃,混生活,就是没有要过饭。我每个月得清理门户,必须理头。有钱没有钱,都得来一趟。”
牛二一生不识字,他嘴里吐出的话,恰似人生自律的态度,是人生处世的哲学。老实巴交一辈子的理发师傅王忠诚,他感觉牛二的话有趣。他伸手抚摸着自己的光头,看着牛二哈哈大笑。王忠诚憨厚地笑着应答:“哎呀,我没想到牛二,你理解人的头发,理解的真透彻。我给人理一辈子头发,也没有想到乞丐不理发。咱田家坟村没有乞丐,老人和孩子,如今都有饭吃,有衣裳穿,有家住的人。他们不像过去的旧社会,村里有讨吃要饭的人。不然,我可要饿死了。”
村里就会传统手艺的理发师王忠诚,他一边憨态可掬地说笑着,一边对前来理发的牛二说:“坐,先洗头吧。”
牛二说:“大姑娘坐轿子,本姑娘不着急上轿,你抬轿的急啥?等我再吃几口,把这个甜桃儿吃了。”
王忠诚说:“你说的就是了。你大姑娘不急上轿,我抬轿的着急个啥。”
牛二吃着桃子又说:“皇上不急,太监急,没用。”
王忠诚打断牛二的话:“你牛二这张嘴,不但胡说八道,一辈子不受穷。你吃的桃子,多少钱一斤?”
牛二吃完最后一口甜桃,顺手把桃核扔出门外说:“我吃东西,从来不问价钱,谁家有就去谁家吃去。从关帝爷那里拿的,谁知道谁送给我吃了。他们怕我饿着。”
牛二说着,他坐下来洗头。王忠诚的洗脸盆,是一个祖传的铜盆。因为使用年代久远,铜盆的边沿摸得明晃晃的,不经常触摸的地方生着铜锈。
牛二坐在铜盆前,他勾着脑袋洗头。理发师王忠诚给他洗着头说:“还是牛二,一生不信鬼神,供奉关帝爷的桃儿,那是村里人关帝爷吃的,你也敢拿着偷吃了。”
牛二辩解道:“我没有偷吃,我从来不偷吃,不像有些当官的,都是偷着吃喝。我光明正大混吃混喝。田娃他娘在关帝庙里,她看着我拿走桃子吃了。她人还活着哩,她是活生生的证人。田娃他娘没有走呢,你去看看,咱会是说瞎话的人?”
王忠诚笑说:“我不去看,我信,牛二做人正派,不偷人不抢人,不哄人不骗人,不坑人不害人。吃,就是公开的吃,你是堂堂正正做人的人。”
王忠诚这句话说到牛二的心口窝了。牛二嘻嘻哈哈地笑着说:“我就吃个破庙里的桃子,你说那有啥,有啥鬼神,都是村里人迷信。他们不相信自己,相信鬼神,他们弄一个泥塑的像,就当成活神仙尊敬。我不敬鬼神,我踢死鬼吓死神的,那莲花山上的庙多,神仙也很多了,哪一个庙里的神仙,不比咱关帝爷牛气?我爬到莲花山上,照样拿着供品吃。看到能吃的,就是叫人吃的,有人见了不吃,就是一场罪过。”
王忠诚悠然地说一句:“天底下的庙多里很,你不相信鬼神真好,走到哪里都有庙,都有吃喝不完的供品。”
牛二说:“我吃供品多了。过去村里死人,埋人时,在新土堆起的坟头供桌上摆供品。那时我哄抢油炸的干馍吃……那时小屁孩子,不懂事儿,那油炸的干馍沾着芝麻,咋吃咋香了。现在谁抢吃,谁是龟孙。”
王忠诚给牛二洗着头,他调侃地问:“你说你踢死鬼,又吓死神,你见过鬼神?”
牛二回答:“我没有见过鬼神……找不来。就是有鬼神,早被我踢死了,哪里会有?!”
牛二又接着说道:“你说我是不坑人不害人的好人,其实我就是穷点儿,就是没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的人。我吃东家串西家,这几点儿,我确实不如别人。除此之外,我哪一点儿过得不如别人?我活得十二分悠闲,我不当贪污犯,也当不了贪污犯。我不偷鸡摸狗,村里的鸡和狗,有人偷有人摸。我在村里,就是悠悠转转,就是做个悠闲人。我是吃闲饭的人,惹村里忙人烦的一个闲人。”
王忠诚说:“你不惹人烦,你是村里一个大好人,比村里过去的读书人都圣贤。好了,洗好头了。你先自己擦擦脸。”
牛二直起腰来,他站起来擦擦脸上的水珠儿,又坐在一个古董似的理发椅儿上。王忠诚把理发椅的靠背往后放下去,牛二很舒服地躺在上面。他像猛将张飞,像黑旋风李逵的一张脸上,长着一脸硬茬胡子。王忠诚拿起一个热毛巾捂在他脸上。
牛二一声哀叹,不知道他叹息什么。王忠诚问:“有吃有喝,一天到晚开开心心,你又叹息啥?”
牛二说:“不叹息,我没有叹息……感觉舒服……你拿热乎乎的毛巾捂到我脸上,感觉很美气。”
王忠诚说:“感觉美了,多捂一会儿。我再给你换一次。”
他说着拿掉牛二脸上的毛巾,放进热水盆里浸湿拧干,又捂在牛二的脸上。牛二双眼一闭,静心养神儿。他走在哪里都是享受,他理个头发,都会闭目养神儿。一个会享受生活的人,走在哪里都是享受,都有人伺候。
热毛巾在牛二脸上捂一会儿,理发师傅王忠诚拿掉毛巾,他拿出一个刮脸刀,在黑乎乎的刀布上比几下剃须刀,就给牛二刮脸上的硬茬胡子。他娴熟的技巧,耍弄几十年的刮脸刀,在牛二的脸上噌噌响着,那响声对于王忠诚来说,就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人生最美的旋律。别人在刮脸,他在感受人生,他在体验艺术——理发的艺术。他的手艺,大学教授不会,艺校不会传授。他的人生,就是一首古老的民歌,他为此表演了一辈子,才成为一个理发师,他是人间真正的师傅。他一生为人,活得真实,就像他的名字,不但是理发师傅的王,而且忠诚,王忠诚,他忠诚地为全村人服务。虽然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定王街,世界之外没有人知道王忠诚,但是全村一万多口人,无论大人或者孩子,都知道他的名字,都知道村里有一位理发师:忠诚。
王忠诚是名人,全村人都知道他这个人。他给牛二刮了脸上的胡子,他顺手拿着一个现代玩意儿电推子,又拿出一个牛角质的梳子,把牛二的头发梳的顺溜儿。他憨态可掬地对牛二问道:“还理个平头?”
牛二回答:“你明知故问,老哥还不懂我的心,驴脾气,弄啥好坚持到底?还需要我牛二磨一磨嘴皮子,对你说一句理平头。”
牛二这一句俏皮话,又把老实巴交的王忠诚说笑了。他平日理发很孤独,他是在孤独中倾听着全村人的说笑,在人们的笑声中度过漫长的光阴。他童心一般地嘿嘿笑着,他手里拿着一把梳子和推子,在牛二的头上梳来推去。因为他手艺熟练,他心不在焉。他梳梳推推的手艺,他娴熟的手艺,都是以全村一万多口人的头修炼而来。全村老老少少的人,一代又一代的人,大大小小的人,那些出生的人,那些活着的人,那些死去的人——他不但给全村活人理发,他还给全村死人理发。他对人十分亲切温和,他怀念他曾经理过发的老人,他对他们恋恋不舍。他以理发的手艺,十分友善地送他们到坟墓。
牛二过去也理过一个光头。他感觉光葫芦头不美气,人们说他走在哪里,哪里灯火辉煌很亮堂,之后他就理平头。牛二对人说,他从此不敢理光头,他之所以理个平头,都是村里人逼的。
不大一会儿,牛二理好了头发。他从理发椅儿上下来,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卷钱说:上次一起清账,老账新账都算数了。你不说就不算数儿,可不能说我牛二不想给银子!咱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一个混吃混喝的名声。我从来不当赖账户,也不想当一个赖账人。
牛二无钱消费,无钱维持生计,他理发也欠债。他有钱时就是大爷,他胡乱消费,他慷慨地请大家吃喝。他没钱就欠账,就装欠债的大爷,他永远是全村人的大爷。等待有钱了,他积极还债,他硬气,他坚决不肯欠债。
他一生兜里不留钱,他说他一个人过日子,他留钱给哪一个孙子。他兜里有钱和没钱一样。他的钱是树上随风摆的叶子,他不知春夏秋冬,不知何时会从天而降。他有钱的时候,见了养活他的小债主,他就格外热情地散银子。他欠下村里人的债,都是他吃吃喝喝的,都是他抽抽烟喝喝酒的碎银子。
王忠诚“嘿嘿”笑着说:“牛二,你又从哪里来钱了?”
牛二爽快地答:“你不是说了,我不会偷不会抢,天上又不会掉钱砸人,能从哪里来钱?实话实说,咱村里建设新农村,我打工挣的,我给人搬砖盖房子,我出苦力挣来的钱。”
牛二说着,他从一卷钱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他抖动着一张钱对忠诚说:“你看看,你瞅瞅,除了农民工的血汗味儿,这一张钱很干净,不带一点脏的。”
因为村里建设新农村,他牛二闲来无事,虽然能混吃混喝的,但是他感觉手里缺少银子,他前去打工没几天时间,工地老板就特殊照顾他这个闲人,提前给他预支零花钱。其实,牛二在工地不搬砖,他一块砖头也不摸了。他就会动嘴儿,他嘴巴会说,他能说会道,他说得包工头围着他转圈子。
理发师王忠诚对牛二嘿嘿地笑。他对谁都是嘿嘿笑,他开门嘿嘿笑了一天,他对人笑一年,他对人善良一辈子,他艰辛一生,辛劳一生,平凡一生,他就这样活成一个人,活成一个诚恳做人的人。
王忠诚憨厚笑着,他伸手拿住牛二手里抖动的钱说:“不算了,算啥,把这回理发的钱收了算啦!”
他说着从衣兜掏出一把零碎钱,那零碎钱一码归一码,有五毛一张,有一元一张的,有两元一张的,有五元一张的,有十元一张的,有二十元一张的,有五十元一张的,就是没有一百元一张的,也没有几分钱一张的,或者一毛两毛一张的,抑或是一枚分儿钱的硬币。这些不值钱的碎银子,几乎没有人使用,像恐龙蛋一样绝迹。如今吃饱撑着的人,如果他走在马路上,如果他捡到一分钱,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儿,谁就是一个大傻帽!
牛二看到王忠诚手里抓一把整整齐齐的碎银子人民币,他手掌抚摸着自己那一张刮干净的脸,他戏谑地说笑道:“忠诚老哥,怪不得你能坚持,能给人理一辈子头发,看看你手里的钱,捋得整整齐齐的,真是一个细心人,你是一个正宗的纯爷们儿!”
理发师傅王忠诚,他是一个懂得细心生活的人。他一边从他手中的一卷钱,他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又抽出两张二十元一张面额的钱,他顺手递给牛二说:“我才给人理发半辈子,我还活着呢,你不想叫我再多活几年?”
牛二连声回话:“我想……咋不想叫老哥多活几年,多挣几年定王街人的碎银子?”
王忠诚说:“其实,我不缺少碎银子,我家中有很多碎银子。”
牛二伸手接住忠诚找给他的钱,他答非所问,反问一句:“你就收下十元钱,上次欠下的理发钱,你分文不取了?”
王忠诚又是“嘿嘿”笑着回答:“不取了,取啥,分文不要了。”
王忠诚顺口多说一句:“我家的分文真是多得很……我积攒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对人说过。”
牛二那张嘴夸张地问:“你说几次家中不缺碎银子,不缺少分文,到底有多少碎银子,多少分文的银两,一火车皮能装走吗?”
王忠诚平生没有吹过牛,他十分含蓄地说:“一火车皮没有,有几大水缸,都是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还有后来使用的五毛一块的硬币……我都存着呢,存了很多年啦。我从开始理发,一直存到现在,一晃眼四五十年过去。那时人穷,理发没有钱,一毛两毛钱理一次头发,有人还欠债……就是有人给钱,多数人是给零碎钱了。”
牛二闻听此言,他十分惊诧地对王忠诚说道:“我的爷,你发了,发了,你该发财了。”
王忠诚一声憨笑,他诚恳的话锋一转说:“发啥财,钱都卖钱了。”
牛二听得一头雾水,他瞪着黑旋风李逵一般的黑眼珠儿问:“那些钱……那钱……卖了多少钱?”
王忠诚一声叹息:“哎呀,实话实说,我没有卖多少钱。那时我不懂,都被他们搞收藏的买走了。”
牛二原本以为,存一辈子碎银子的王忠诚,他可以芝麻开门,拥有发财的故事,可是他就这样南柯一梦,一世荒凉人心。牛二似乎不甘心,他不甘心王忠诚,他为什么没有发财。他理一辈子头发,他存一辈子钱,他是应该发财的人,他怎么不应该发财?
牛二手脚懒惰的人,他不理解勤奋的人。他感觉不可理喻,一个勤勤恳恳做人的人,他怎么就没有发财呢?他迷惑不解地问:“钱卖给谁了,咱村谁知道你是存钱大户?”
王忠诚坦诚地说:“顺子知道……在老家住时,我们是老邻居,他知根知底儿,知道我存了几十年的硬币。他引着几个外地搞收藏的陌生人,找到俺家中。其实,我不想卖掉那些零碎钱,那是我一生理发收钱的记忆,我对那些零碎钱很有感情。”
牛二摇一摇头,表示惋惜地说:“顺子,他龟孙认识乱七八糟人多,他是一个啥样人?你相信他老龟孙,就是大白天儿跳井。”
王忠诚说:“我可不是跳进井里了?钱当时没有没给他完,剩下一点儿,没有多少了。后来又来几个陌生人,他们找我收钱,虽然我剩余的钱少了,他们给我的价格还高几倍。”
牛二一本正经地应声,他对王忠诚调侃着说道:“田家坟村的人,谁听顺子的话,就是听鬼说话。他常说对人说,田家坟村有一个深坑,他不舍得叫你跳坑,他想留给自己跳,他夏天跳进去洗澡呢!他说咱田家坟村的老井很多,那老井他从来不舍得跳,他给别人留着老井,他叫别人选择着跳。他叫你自己跳进去,叫你喝一肚子凉水,还需要你对他说感谢话。“
牛二突然提起田家坟村的老井。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村里有明清时期的古老的辘轳水井,那井里掉过明清时期挑水的木桶,掉过民国时期提水的瓦罐,也掉过解放初期挑水的铁水桶。还掉过现代男人的钥匙链和手表,掉过当代村妇的银耳环银戒指银手镯,掉过时髦女人的金耳环金戒指金手镯。从古至今村里的每一口深不见底的老井,还掉进去过淘气的顽童,还跳进去过生活艰难,人生失意不得志者;还跳进去过意志不坚定,赌场情场失意的人,还有莫名其妙的不想活的思想病人。他们活着是因为老井养育,不想活也是因为老井葬送生命。他们会选择跳井,他们和老井较劲,他们把人生所有恩怨和愤怒幸福和不幸,都全部宣泄到村中过去的老井里。有的人不想死,没有人知道他跳井,没有人知道他是顺着辘轳井上的绳子爬下去,就没有人奔走相告热情地救人。这时他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他顺着辘轳井水的绳子顺利地爬上来。
他想活着,他又不想死去。他坐在一大块石板井口上,他独自热泪横流。这是一个谜,全村人不知道他伤心啥,不知道他为啥不想死了。他不但没有这样顺利死去,而且他后来活得十分滋润。
田家坟村的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就是一个故事。村里的每一个辘轳水井,就是一个人生。村里每一口青石板井口平台,就是一个人生的大舞台。村里无数个古老的井,就是天地之间的另一个世界。
王忠诚是一个老实人,他忠诚对人一辈子,他从来不会对人撒谎,他不会一句瞎话。他喷空时也不说瞎话。他只讲传说,他理发一辈子,他见人多,听得多,知道很多。他不读书,他蹲守一辈子理发店,却坐知天下事。他通情达理,但是他说服不了自己的女人。
王忠诚慢慢悠悠地回答:“你牛二说得真准,你嫂子感觉小钱变成大钱了,她对顺子说很多感激话了。我没有说感激话。他龟孙爱好骗人。”
牛二问:“他欺骗住你了?”
王忠诚说:“他可不是骗人,如果不是他骗住您嫂子,我会舍得卖掉吗?”
牛二又问:“你不想卖掉有感情的钱,后来为啥又把钱卖钱了?”
王忠诚面对牛二最后一句问话,他回想着自己一生理发的故事,他一声长吁短叹,他哀叹说:“哎呀,没法对人说,都是俺的老婆要卖,他说我理一辈子头发,没有给她挣到过大钱,她抱怨说,跟着我吃一辈子苦,受一辈子罪,好不容易遇到有人收零碎钱,人家又肯出大价钱买,咱积攒的几个破钱儿咋不卖?你人傻,是傻人,你啥人呢?!”
牛二说:“咱村的好男人,都这样儿,都是听老婆话的人。女人话,有时可以听,有时不能听,不敢听,一听就错。”
牛二说着,他又反问一句:“你老婆……她能管住你这个理发师?”
王忠诚“嘿嘿”一笑说:“咋不能管住,能管住我。他不管我谁管我?”
牛二又慢悠悠地说道:“能管住就中,听老婆话,有饭吃。你不听话,她一生气,不做饭洗衣裳。你活得像我一样,还得亲自动手丰衣足食。自己不动手,就得喝西北风。”
王忠诚憨厚地笑。他是老实人,过日子的人。他夫妻恩爱,他忍让着自己的女人。王忠诚老实一生,诚恳一生,踏实做一生人。但是他也有个性,他有发牛脾气的时候。那时,他是为了一个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