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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商人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21 08:42:20      字数:8594

  老黄驾驶着摩托三轮车,绕过村中央的那棵大槐树,来到村中的集市上。市场上人不多,来往的人,稀稀疏疏地。因为他来得很早,没有到人们上市的时候,看不到熙熙攘攘的人影。他身旁是一位村里卖豆腐的老人。他叫田国朝,他从青少年卖豆腐,一直卖到头发胡子花白。他是卖了一辈子豆腐的老人。他卖豆腐卖了六十多年。他是田家坟村的豆腐大王。
  老黄赶集卖肉,他不卖豆腐,他一生没有学会做豆腐。他就学会宰牛宰猪卖肉——他偶然宰羊屠狗。他有固定的地方,哪里流动人多,他就摆放到哪一个位置。他是村里土生土长的人,外村人没有人和他抢位置。
  老黄年轻时活得风风光光,他人到晚年时光,他日复一日,他年复一年地宰猪卖肉。他沦落成为一名乡村屠夫。
  田家坟村的豆腐很出名。黄豆本地的土地种的,豆腐是村里人辛辛苦苦磨成。村里人会磨豆腐,村里人都是吃着豆腐长大。村子不是很大,没有汝水县城大,没有大城市大,就那么一个老大不小的村庄,总共有一万三千多口人。所以,这个老大不小的村庄,当时有一百多户人家磨豆腐。
  大强村里有一位朋友,他是田国朝的亲孙子田虎子。他家中一年四季磨豆腐。大强跟着虎子到他们家中玩,虎子他爷那时已经磨豆腐。他把一锅热豆浆出锅,倾倒进一口大缸里,再点上浆。不大一会儿,就变成一大缸豆腐脑。虎子就跑进屋子,拿一个大碗,碗里放着一把白糖。他用喂驴的大马勺子,从缸里舀出一碗热气腾腾地豆腐脑,他递给大强说:“伙计,尝尝,嫩豆腐脑,有黄豆味儿,还有白糖味儿,又香又甜。”
  大强脑海中钩沉起一件往事。他清晰记得有一年春天,村里一位好友虎子,他家中磨豆腐,那年大强在家闭门思过,他在安心读书,可能是他读书过于专注,他亲娘担心他会精神失常,她找到他的朋友虎子,让他带他出去散心。偶然有一天,他不知就里,就跟着他外出卖豆腐。往日是虎子他爷卖豆腐,他没有卖过豆腐。那时他们都很年少,虎子不会吆喝“割豆腐”,他当然也不会叫卖,同来者豆腐都卖完。他们开着三轮车,上面装着五六个豆腐,一个没有卖掉。那时他才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就是生意不管大小,都是人做的生意,有时需要放下羞涩,需要大胆去面对一切。那些卖豆腐的人们,如果不是生计所迫,谁愿意在大庭广众之下,沿街串巷卖豆腐,做“引车卖浆者流”的买卖?他们想卖掉几个豆腐,那时他们做不到吆喝,也不会吆喝“割豆腐”,乡村人谁会知道他们是卖豆腐。当时他们的心情纷乱如麻,无人理解他们多么羡慕那些吆喝“割豆腐”的村里人。他们卖豆腐的吆喝声,在他内心不断发酵,即便他们是破锣一样的嗓门,沙哑着吆喝卖豆腐,他认为他们敢于吆喝的魄力,在他心中变得格外神圣。
  他们因为不会吆喝,豆腐卖不了。他们犯愁,虎子十分着急,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嘴里时而嘟囔着,抱怨自己不会吆喝,发誓说以后再也不出来卖豆腐。恰在这时,村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大强忙不迭地上前,像是抓住一棵救命稻草一样,热情地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料想到,那一支烟起了作用。他们闲聊几句,直奔主题,请求他喊一喊村里人,帮助他们把豆腐分销。那个陌生人十分热情,他抽着他给的香烟,在村里奔来走去,引来村里人买豆腐。大约半个时辰,五六个豆腐卖完。剩下一块儿豆腐,大约有七八斤重。虎子说:“这一块儿不卖了,留给这位热心帮忙的人,叫他吃了吧。”
  晃眼20多年过去,至今难忘那一个中年人,他对他们十分热情,午时留他们在他家吃饭。通过这一件事情,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见到小商小贩,沿街串巷吆喝着做买卖,内心不由泛起往日卖豆腐的经历,羡慕他们放开嗓子叫卖的魄力,深刻感知他们生存的不易。
  如今村里磨豆腐的人很少。村里人在外挣钱,回到家乡消费。大多年轻人,他们开着新买的小轿车来来去去。逢年过节,亲戚朋友往来,大街小巷停放着各种小轿车。乡村人们的生活,已经是日新月异。非同往日,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如今,他当年卖豆腐的朋友虎子,他在深圳漂泊很多年。虎子像大强一样,他吃过很多人生苦味,受过很多人生的罪,经历过很多人生的磨难,依靠自己勤奋的双手,终于在家乡建起了两层楼房,他每日酒肉穿肠过,隔三差五宰狗炖羊,晚上在村外水泥路上散步。他们生活过得无忧无虑,十分滋润,远比蜗居在城市的大强会享受人间烟火。
  大强家中不磨豆腐,他没有吃过豆腐脑。他第一次吃豆腐脑。豆腐脑不是猴脑儿,就是黄豆的汁液,白似乳汁,入口滑嫩,无知觉,可以任性的吸溜着喝,也可以毫无知觉地吞咽肚里。那是城市人喝的鲜奶……豆腐脑儿,就是村里人的美食。那时磨豆腐的村人,他们一家老人和孩子,他们都是喝着豆腐脑儿,吃着鲜嫩的豆腐,游街串巷地吆喝着“割豆腐”,就这样凑凑合合过日子。
  现如今,大强的朋友在外漂泊。大强他们已经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大强听说他要回来,他要回老家盖房子,听说他挣到钱了。他要盖两层楼房。
  从前的田家坟村,因为村大人多,虎子他爷卖豆腐,他时常不走出村庄。那时冬天,乡村的人们早晨懒床,他们躺在温暖的被窝,不睡到日头爬到村庄附近莲花山的顶尖,那些村里人就迟迟不肯起床。他们躺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忽而闻听窗外鸟叫声里,时而传来一声虎子他爷的吆喝:“割——豆——腐——”
  虎子他爷那时磨豆腐,他吃不饱,穿不暖的。他一天到晚喝稀饭。他依然能把“割豆腐”的发音,吆喝得很长很长了,促使人们听起来十分洪亮浑厚。
  大强那时年少,有时他还在睡梦中,仿佛听音不准,或者是他们故意把“割”字吆喝歪了,抑或是他把“割”字的发音听错了。虎子他爷吆喝“割豆腐”的“割”字,有时听起来恰似一个“鹅”字,让外人听来莫名其妙。他恰似这般大声吆喝:“鹅……豆……腐……”
  虎子他爷“鹅豆腐”的声音,时常在乡村上空飘荡飞扬,听起来十分洪亮,似歌声有节奏感。他把“鹅豆腐”的发音吆喝很长时间,他不是高音歌唱家,恰似隐居民间的歌唱高手。
  村里其他卖豆腐的人,他们不管年长年少,不管嗓音沙哑,或者声如洪钟,吆喝声时常传遍大街小巷,成为那一个时代特殊的记忆。
  从前的农村人,他们生活格外闭塞。在两毛钱坐25公里公共汽车进城的年代,村里很多人没有见过火车,没有见过飞机,如果从天空飞过一架飞机,大人小孩子都是仰着脸儿往天上看,等看到像小燕子的一架飞机时,那嗡嗡响的飞机,它已经从头顶飞过去。
  村里没有电视机的年代,那些憨厚朴实的卖豆腐的人,除了听过看过村里人唱的曲剧,听过说书拉弦子,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歌星,他们就已经能歌唱“割豆腐”。他们天天卖豆腐,天生好嗓子。
  这些卖豆腐的村里人,在村庄大街小巷吆喝。方圆十里八乡的村落,处处有他们卖豆腐的吆喝声。
  改革开放初期,村里人穷,不会经商,像虎子他爷,就是最早卖豆腐的村里人,他算是村里最能的人。因为他会磨豆腐,他会精打细算过日子,他算是最早的村级商人。
  村里买豆腐吃的人,他们家中来了客人,抑或是过个生日,或者是请人帮忙做活儿,才能吃的起豆腐。也就是说,那时的人们,吃豆腐就像逢年过节一样奢侈。有的乡下人没有钱买,就拿自家种的豆子换豆腐。
  虎子他爷也用豆腐换黄豆。他黄豆换豆腐时,他时常这样吆喝:“黄豆换豆腐——”
  虎子他爷或者吆喝成:“豆腐换黄豆。”
  他是憨厚的农民,他不是语言学家,却把句子颠倒来去,却无病句。不管是“黄豆”换“豆腐”,或者是“豆腐”换“黄豆”,豆腐依然是黄豆的分泌物,都是一样的货色,彼此交易,两不相欠,完美无缺。
  虎子他爷有时还这样吆喝:“黄豆换豆腐,钱也收。”
  有一次,虎子他爷卖豆腐归来,村里的熟人问道:“老田,你豆腐卖完了?”
  虎子他爷田国朝,他赶着一辆驴车儿,十分舒坦地坐在驴车儿上,嘴里叼着一根儿自造的烟卷回答:“卖完了。”
  村里人问:“换了多少黄豆?”
  他就爽快地回答:“钱也收了。”
  村里人调侃:“你卖一天豆腐,就卖给哪一个孙子了?”
  他就骂一句:“滚您大拉蛋吧。”
  村里人继续调戏:“你不把豆腐卖给孙子,你就卖给谁了?”
  虎子他爷,他吸着自卷的烟说:“豆腐送您姨了,您姨爱吃豆腐。”
  村里人又调侃道:“你自己说的黄豆换豆腐,钱也收了。那不是爷收钱了,是哪一个孙子收钱了?”
  虎子他爷,他是村里磨豆腐的庄户人,他在农闲时节,他天天用一口大水缸泡黄豆。他在艰苦的岁月里,他活成了一个陀螺。他不艰辛不劳作,一家老少就没有饭吃,就没有衣穿了。他为了生活,他在尘世之间活着,他活得像是一头拉磨的驴子,日日月月年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从早到晚磨豆腐。
  虎子他爷喂养一头驴,驴子的眼睛用一块布蒙上,任凭驴子在石磨小道儿,不识路途遥远,没完没了的转圈儿。
  人们骂人的时候,习惯性骂道:“你这头蠢驴。”
  世上人没有人想过,这句骂人的话,可能就是人们这样捉弄了驴,才有“蠢驴”这句骂人的话。驴子是人们的益友,拉磨、拉车、耕田,样样精通,人们却骂驴是蠢驴,这就是人的不厚道。可能因为这个因素,驴的叫声十分难听,恰似对人类提出了强烈的抗议。
  其实,在过去的乡下,田家坟村人喂的驴,它绝对是村人的益友,它不但能拉车拉磨,然而驴肉亦是美食。人们常说,天上有龙肉,地下有驴肉。
  现如今,村里人磨豆腐,他们不再使用驴。所以就发生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事件。他们早已卸磨卖掉驴,或者杀驴吃肉。因为科技的发展造福了农民,也为驴子解脱了磨道转圈的困境。因此,村子里所有磨豆腐的人,他们基本不再和愚蠢的驴子相依为命。
  高科技研发生产的电磨,用电机驱动着齿轮,那钢牙齿轮一天到晚不停地吞吃泡好的黄豆,一天能磨出二十多个鲜嫩的豆腐。那些卖豆腐的人,他们不用喊破嗓子吆喝了。他们紧跟时代的发展的步伐,鸟枪换炮。他们不再赶着驴车卖豆腐,而是开着一辆摩托三轮车,上面挂着一个小喇叭,录制了昔日的吆喝声,沿街串巷,一次次重复播放录音。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刺耳,那是新时代新产物的噪音。早年那种粗狂的美感吆喝声,乡村人再也听不到。
  老黄天天赶集卖肉。他宰了田娃他娘养的那一头猪后,他又接连杀了几头,赶了村里几个集会。
  一天早晨,他在集会上卖肉,他的货架上挂着猪肉,他身边停一辆摩托三轮车,他依靠在摩托三轮车上抽烟。老黄的身边卖豆腐的人,是虎子他爷,他叫田国朝,他已经成为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老田人老不讲究。他嘴里叼着一根儿烟,也用上了现代玩意儿——那刺耳的喇叭声不断地吆喝着卖豆腐。
  一位村里姑娘从大城市回来,她买豆腐。老田给人切豆腐,烟灰儿掉在豆腐上。买豆腐的姑娘说:“大爷,换一块吧?”
  卖豆腐的老田应声:“不换。”
  姑娘又说:“豆腐有烟灰儿,你看……有点脏。”
  老田不吭声,他不急不躁地拿着豆腐刀,把有烟灰儿的一片豆腐切下来。
  买豆腐的姑娘说:“切下一片儿,豆腐又少了,不是缺斤短两了?”
  他拿起豆腐刀,一不做二不休,在一大块豆腐上,他又顺手切下来一块说:“这一块是送的,买一送一。我卖一辈子豆腐,从来不缺斤短两。”
  田国朝老人说罢,他仰脸儿哈哈地笑。买豆腐的姑娘,她红着脸儿转过身去,一扭一扭马蜂细腰的,她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时,田娃他娘捣着拐杖,她晃晃悠悠地朝老黄走过来。老黄嘴里叼着一根儿烟,他在三轮车上拿一个塑料袋,他给一个村里的顾客装肉。他没有注意到,他们村里这一位活成老寿星的老人。田娃他娘已经捣着拐杖站立老黄跟前,她冷不丁地拉长着腔调对老黄说:“银锁,你龟孙赶集可怪积极……肉好卖吧?”
  田娃他娘不喊老黄了。她喊老黄的名字银锁。老黄扭头一看,他“嘿嘿”笑着,惊讶地问:“咦,老嫂子,你几时回来的?”
  田娃他娘说:“夜黑,我是夜黑儿回来。”
  老黄说:“夜黑,咋回来了?”
  田娃他娘拿拐杖捣一下地,她得意洋洋地笑着说:“坐车,女婿开车。”
  老黄问:“闺女也回来了?”
  田娃他娘回答:“可不是,都回来了。他们回来不停,一个人不留,都滚走了。”
  田娃他娘又说:“他们住家不习惯,都是城里人。乡下蚊虫多,跳蚤多,光咬人。”
  在一旁卖豆腐的老田插话:“老嫂子,你可有福气,进一趟汝水县城,还有专车送你回来。”
  田娃他娘心里听着舒畅,她嘴上却十分含蓄地说:“哎呀,有福啥,有啥福气?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太婆,能有多大点儿福气哩?!那些龟孙们,我不见了,就不会生气。”
  老黄“嘿嘿”笑着插话:“咋了,你说说听听,谁又气你了?哪个龟孙气人,你不会拿拐棍儿敲人。”
  田娃他娘说:“哈哈,我不敲人,敲谁呢?都是自己闺女孩子,他们待我亲着哩。”
  老黄说:“你不想敲人,还说他们气人。”
  田娃他娘说:“哎呀,银锁,你不知道……我不说你不知道……我只要一去,他们就不叫我走,闺女说,妈,住这儿吧!那个外甥女也说,外婆,您住俺家里吧!我天天给您按摩。女婿上班回来说,他星期天带我出去游玩儿。你说说老黄,我一个捣着拐杖的老人,我能吃啥喝啥玩啥,不被他们折腾死?!”
  老田抽着烟插话:“他们对你孝心一片,你到闺女家,也不多住几天,就跟兔子一样,慌里慌张跑回来。”
  田娃他娘哈哈一声笑。她说:“你龟孙老田,他们啥孝心?他们的孝心害人,我住他们家,就像坐监狱一样,弄啥都不自由。你说那上下高楼,有了电梯咋着,我离开他们动弹不成,不认识数字儿,不会按电梯,有时停电;咱村里不停电,村里多好,没有在家自由。”
  老田又插话说:“都说闺女是羊皮棉袄,她们知道疼人。你闺女多好,有闺女真好。”
  田娃他娘打断老田的话:“好啥,闺女多好个啥?不像你儿孙满群,有吃有喝,啥也不愁,还赶集卖豆腐,生怕这世上钱挣不完。起早贪黑挣那么多钱,你说说,土都埋住脖子,挣那么多钱能花完,想给哪一个孙子留呢?”
  老黄在一旁凑趣,他插科打诨,他“嘿嘿”一笑:“老田不怕勤苦了。他天天磨豆腐,他卖豆腐的钱,他谁也不留,等他将来老去,他准备都带走花了。他穷活一生人,他害怕穷日子,他入土也怕穷,他穷怕了!”
  田娃他娘继续说道:“老田是很会过日子的人。他是全村的能人,会精打细算了。他一分钱能分八瓣儿使用。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都省下来给孩子们用了。你看他们家那楼房盖的,一层比一层高了。他不知足。”
  老田一听这话,他抽一口烟,他吐出烟雾,他心情似云雾,他咧开嘴儿笑。老田笑的阳光灿烂,他笑合不拢嘴儿,露出一嘴纸烟熏黄的牙齿。他吸烟都是自卷的,自己动手造的。他用学生的作业本费纸卷烟抽。他的门牙上少了三颗牙齿,他舍不得花钱镶牙。他平日爱吃豆腐。他时常说:“镶牙太贵,需要花钱,他用不上牙齿。”
  但是,老田也有不开心的事。他的儿子,那年下煤窑砸死了,给他留下一个孙子:虎子。这孩子至今在外漂泊流浪,多年未归,不知孩子死活。这是老田的心病。除此之外,他感觉活得滋润。
  田娃他娘望见老田露出满嘴的耙齿儿牙,她笑吟吟地对他说道:“老田,你一天卖豆腐,能挣多少银子?”
  老田笑着回答:“挣啥银子,都是碎银子,挣不了多少钱,就是一百多块钱。我抽抽烟吃吃饭缴交电费,再给孙子儿买个泡泡糖吹吹,就没有剩下多少。”
  田娃他娘嘴不饶人地批评道:“看你龟孙装穷,我又不找你借钱,你装一辈子穷,见谁都哭穷。活七老八十岁的人了,你说你还装一个啥,咋舍不得花点儿钱,把老狗啃骨头的嘴,就是你掰掉的牙镶上?”
  老田嘴上不说舍不得花钱,他心里心疼钱。他蔫儿吧唧地嘟囔着说:“我太忙,一天到晚磨豆腐。我不是游街串巷,就是赶集卖豆腐,那儿有时间?你一天到晚捣个拐杖很悠闲,看村里谁家孩子气人,你去敲敲打打的,又有闺女孝敬,你是有福的人。我不中,没有福气,活着就是扒叉的命。看你老龟孙满口牙,越活越年轻,咋不会掉几颗?”
  老黄插话:“她越活越年轻。她满口瓷牙,虽然不是金子,都是进口的材质,价格很贵。”
  田娃他娘听着老黄嘴里吐出的“价格很贵”,她心里听着很舒服,她哈哈地笑。她笑时就自然露出镶的满口牙齿。但是,她想起镶牙花的钱,想着老黄说的“价格很贵”,她又感到心肝疼。那是她的心病,医生治不了她的病,那是老年患者患有心病之人的心事。
  其实,田娃他娘去年脱落几颗牙齿,她满口一个牙齿不缺少,都是她进城镶的牙。田娃他娘去年进城,她闺女田素芳见她满口牙齿脱落三颗,她闺女就问:“娘,给您镶个牙吧?”
  田娃他娘说:“不镶了,镶啥?老了,啥也吃不动,就是喝点稀饭。”
  她闺女田素芳说:“镶镶吧,您不是爱吃猪蹄子?”
  田娃他娘一听闺女说她爱吃猪蹄子,她就想起吃猪蹄儿,可是她咬不动,她没牙,牙少,她没牙豁儿了。她虽然一脸的不屑,心里确实想起,自从她脱落了几颗门牙,已经很久没有肯吃过猪蹄儿。她悠悠地来一句:“素芳,镶一颗牙多少钱?”
  田素芳说:“娘,不贵,镶牙有一般的,几百元一颗。有上千元一颗的,还有几千元一颗的,你想选择哪一种?”
  田娃他娘说:“上千的太贵了,就镶那几百一颗……还有便宜的?”
  田素芳不说话,谁的亲娘谁知道她脾性,她就带着她去镶牙。田素芳没有告诉她,镶一颗上等瓷牙,一颗三千,三颗就是九千元。半个月后,田娃他娘镶好牙,她对着镜子照照,满嘴的牙齿像生长出来的新牙——枯树生新芽儿。她看着镶牙的小姑娘说:“闺女,多少钱?”
  田娃他娘说着,她就颤抖着手掏钱,她掏那每年卖羊的积攒的钱。那卖羊的钱,她都一分不少的留着,都存着呢,她舍不得花费。她平时花的钱,都是闺女给的。她花不完也存着。她闺女田素芳不让她拿钱——有人给她出钱。
  田娃他娘个性强,她强一辈子,她自己能做的事,她从来不让人。她的手从裤腰里摸出一卷钱时,那镶牙的姑娘说:“一颗牙……”
  那镶牙的姑娘,她还没有说出“一颗牙”的后半句话:三千元。田娃他娘的闺女田素芳,她就在一旁给镶牙的姑娘使眼色。镶牙的姑娘不是笨人。汝水县城不出笨姑娘,不是本宫,就是格格,她脑子灵活,她见机行事。镶牙的价钱,嘴巴一动,就是价格。一件很容易说清楚的事情,此时此刻,她说不清楚。她磕磕绊绊地说:“一颗牙,三……就是三百元。”
  田娃他娘颤抖着手,她的手就爱颤抖,人老手都是颤抖,尤其是花钱,手颤抖得更加厉害。
  田素芳说:“娘,我掏钱,我有……”
  田娃他娘说:“你有,谁没有……我也有了。”
  田娃他娘掏了钱,就颤颤悠悠地捣着拐杖走出牙医诊所。她闺女田素芳撒谎说:“娘,你站外面等着,我手机忘店。”
  田素芳拉开车门,让她老娘坐车上,他又回到牙医诊所,给诊所的小姑娘补交了一个吉利的整数:八千。
  小姑娘少要一百元,算是对老人的照顾,对老人的优惠。
  后来,田娃他娘回到村里,她有了满口镶牙,她可以继续啃猪蹄儿,她一生就爱吃个猪蹄儿,就爱养只山羊,在庭院种植一些花花草草的。
  再后来,她外甥女乔会娜回村里,她是姑娘,不懂家务事,她说漏了嘴儿,她说出她外婆的牙,镶的是九千元。从此以后,田娃他娘心疼,肝儿疼,尤其心疼钱。一天到晚,她无心吃猪蹄儿,不想吃猪心,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她生闺女气。田素芳来看望人,她就吵骂着把她撵走。她不想和闺女来往,她倚老卖老,她任性,个性强势,她选断绝往来。天长日久,她想闺女。闺女不来,她让村里人给闺女捎信儿,她让村里人传话。
  田娃他娘,她一生活得酸甜苦辣咸的,她镶牙的感受也是七八味杂陈。
  田娃他娘转换话题,她不想提起镶牙了。她对老黄说:“银锁,光顾着说闲话,正事儿忘了。”
  老黄以为她说外甥女小强的亲事儿,他乐颠颠地追问:“老嫂子,啥正事儿,你说啥,我遵从照办,我听着哩,你说?”
  田娃他娘说:“我那一头猪,你杀了,猪蹄子猪心呢?”
  老黄“嘿嘿”一笑:“杀了,你不回来,肉都卖完了,你又想起来吃。”
  田娃他娘人老嘴利索,说话不让人。她说:“银锁,你龟孙,老嫂子的话,你敢不听?我就想吃个猪蹄儿猪心……那猪是我养的,没有喂一点饲料添加剂,都是用蜀黍从小喂养大。”
  卖豆腐老田给人称着一块豆腐,他在一旁插话说道:“老嫂子,咱村里人都说,你喂猪还给猪洗澡,到底是真的假的?”
  田娃他娘捣着拐杖回答:“老田,你龟孙,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了。我都七老八十岁了,咋会给一头猪洗澡?那是夏天天热,院子里猪圈是水泥地,猪热得上不来气儿,我就是拿着一个水管给猪冲冲猪圈。他们谁人见了,谁知村里哪一个龟孙说我给猪洗澡。”
  老田给人称完豆腐,他收了钱又说:“咱村里的牛二说,他看见了。他看见你给猪洗澡。”
  田娃他娘说:“牛二这个龟孙,他不食人间烟火。他说话云天雾地,从来不算数。他瞎胡说。”
  田娃他娘这么说着,她话头儿一转,又追问老黄:“银锁,我那猪蹄真的没有?”
  田娃他娘追问猪蹄儿的踪迹。老黄说话总是嘿嘿地笑。他年轻时风光,晚年杀猪卖肉。他杀猪卖肉,活的依然开心。他一说话就笑。他笑着回答:“老嫂子,你安排的,谁敢不执行?那猪蹄儿猪心,都在冰箱冻着。我赶集回去,我给你送到家里……不中了,我给你煮熟送去。你回去等着吃,哈哈哈。”
  田娃他娘说:“银锁,再给我砍块肉。”
  老黄惊讶地问:“一个人,能吃多少。有猪蹄儿了,砍肉弄啥?”
  田娃他娘回答:“我到关帝庙转一圈儿。”
  卖豆腐的老田,他“嘿嘿”笑着插话:“老嫂子,你烧了一辈子香,给谁祈福呢?”
  田娃他娘说:“我谁也不祈福,我给我自己……我叫关爷保佑我走路不摔倒。人老都是摔倒了。”
  老田说:“关帝爷是保佑发财哩。”
  田娃他娘说:“他是神儿,啥都保佑,你不说话吧!”
  老田不说关帝爷。他又开口问:“不上莲花上上香?”
  田娃他娘回答:“老了,我上不去,跑不动。”
  田娃他娘话音未落,老黄已经拿着一把砍刀,割下一块猪后腿肉。他装进塑料袋递给田娃他娘说:“给,烧去吧。”
  田娃他娘说:“你称称,称称重量。我给你钱。”
  老黄说:“称啥,不称了。你拿着走吧!”
  老黄不肯称重量,田娃他娘不肯白吃。他们推来搡去的。田娃他娘行动不方便。她被老黄推着走开,她离开老黄卖肉的摊子。老黄看着她亦步亦趋地锻炼走路。她又是一步一步走的稳当,她手里提着一块生猪肉,她踏踏实实地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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