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亲情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9 11:15:42 字数:10079
大强离开姨妈家中,他一路上感慨万千,他驾车回到田家坟村。大强他叔老黄,炖一锅羊肉。他把羊肉扔进烧开水的锅炖,一锅羊肉炖熟。老黄左顾右盼,他对侄子大强说:“羊肉煮熟,无人能吃。能吃能喝的牛二和顺子,他们已经吃饱喝足,醉得不省人事,躺在沙发上打呼噜。”
大强掏一支烟递给老黄说:“叔,孬蛋呢?”
老黄哈哈笑:“孬蛋,他去您家送羊肉,一去不回来。估计他在跟您娘说闲话。孬蛋话多,他爱好说话。”
大强掏出手机,他拨通孬蛋的电话。孬蛋接了电话,大强在电话中笑谈说:“孬蛋,你这个人,送一点羊肉,咋一去不回头呢?”
孬蛋和大强的关系,就像是一双狗皮袜子没有反正。他们不分你我的混生活。孬蛋在电话中“嘿嘿”笑着回答:“大强哥,俺婶儿吵人,我替你顶罪,你不夸我,还想责怪我?啥人呢,坏人呢?你们先吃羊肉吧,我陪着俺婶儿说说话。”
大强听说他在唠嗑,他感到他亲娘说不了他好。他对孬蛋说:“你说,你说吧,长话短说,赶快说完了回来。”
孬蛋又在电话中说:“你们等等我。就回去,想吃羊肉,想喝一点酒。我都替你挨吵……”
孬蛋话没有说完,大强“啪”的一下把电话挂了。孬蛋在大强家中,他和大强他娘唠嗑,他一个大男人,却长着老太太的嘴巴。他能说会道。他听着无音的手机,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啥人呢,他不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大强他娘在一旁站立着,她问:“大强打的电话?”
孬蛋说:“是,他回来了。”
大强他娘问:“他去哪儿了?”
孬蛋不想对她说很多话,不想让她知道很多。他担心节外生枝,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不知道他去哪里,他催我过去。婶儿,我走了。
大强他娘说:“那你走吧,你提上葡萄香瓜,还有菜。”
孬蛋““嘿嘿””笑着,他说:“好,婶儿,这可是您亲手种植的,我要尝尝土生土长的。我送来的新鲜羊肉,那是大强杀的羊,你可以包饺子吃,炖着吃。婶儿,您以后不要吵他,吵得他都不想进家。”
孬蛋说着,他从大强家中走出去。返回到大强他亲叔老黄的家中,他见到大强,他“嘿嘿”笑着说:“大强哥,您家的老人,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大强迷惑不解地问:“咋了兄弟,咋和别人的爹娘不一样,俺娘说啥?”
孬蛋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他的头很圆,就头顶有头发,像个茶壶盖子,四周剪得光光的。孬蛋抚摸着他的脑瓜,他对大强说:“你先给我掏根儿烟吸,我的烟在您家中抽完。我是替你挨着吵抽的,我是……哎呀……我和俺婶儿聊天,我聊着天儿,感触到你小时候,活得不容易,从小活着,长大很困难。我的眼泪都快要出来。我心里很复杂,不想说,想喝一点酒,我感到你活得很累很辛苦。但是我还是要说。别人家的老人,看到孩子们买吃的东西回去,他们都很高兴。您家的爹娘倒是好,买东西孝敬,怕你多花钱,他们吵人。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何不敢买东西进家门儿。”
大强和他爹娘,他们平凡地活着,人生活得乱如团麻。亲情之间的感情纠结,剪不断,理还乱。不堪回首。冰冻三尺,非一日寒气袭人。
大强无言地沉默着,他不知怎么对孬蛋从头说去。他心里回味着过去的点滴往事。
他从小时候记事儿时,他就想着怎么挣钱,怎么改变家庭的贫穷。他渴望长大,赶快长成大人,长成一个大人,长成一个成年人。他一天天长大,他就像鸟儿啄虫子,他就学会挣钱养家糊口。他会努力奋斗的挣钱。他挣到了钱,他不爱吃喝嫖赌,他从骨子里讨厌吃喝嫖赌的人,他仇视不务正业的人,他就无事可干,他活得像是一个悠闲的人。他无事找一点事儿,他就偏爱隔三差五回到家乡,他回去孝敬吃苦一辈子的亲爹亲娘。
大强漂泊二十多年。他十六岁就离开家乡。他压抑失落,他沉默无助,他孤苦无依,他人生迷茫,他在城市里搬过无数次家,他每一次搬移动的家,他每一次挪动锅碗瓢盆,他挪动乱七八糟的衣服被子,他搬动沉重的书籍,他就感到自己无能,他痛恨自己,他哀叹平生死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处。他痛苦地痛恨苍生,他就独自伤感流泪,他独自抱头哭过,他开心笑过,他无数次绝望过,他就这样活过来。他有一腔热血,就这样活人,他在生活中伤感孤独地活着,他在心底独自无数次流淌滚滚热泪。他拥有一切底层生活的磨难,他唯一没有拥有过钱财。一个没有拥有钱财的人,就不能给女人孩子一个温暖的家,就无法孝敬逐渐老去的亲爹亲娘了,他内心的精神世界就如泰山崩塌,他精神崩溃,他发誓要奋斗,他就被无情地生活逼迫到商业之路,他发挥商人的狼子野心,在商场如战场的圈子拼死拼活的经商。他敢做敢为敢担当敢闯生活,他苦难的人生之路就逐渐好走。
他的人生道路走顺了,他的生活就比过去好过。他不再像过去一样漂泊流浪,他有了自己固定的居所,他有了一个温暖人心的家,他有了属于自己栖息的鸟窝。他累了倦了身心疲惫了,可以回到自己避风的港湾小憩,可以独自在书房看书写作听音乐喝红酒哭哭笑笑与世隔绝地活人。虽然他的理想不够伟大,就是想脚踏实地的活着,就是吃饱喝足穿暖的愿望。他吃饱喝足,衣食无忧,就想着圆梦,圆上梦寐以求的噩梦。他渴望回到家乡,他渴望孝敬一辈子很少离开村庄的老人。
他想起童年时缺衣少食的年代,他内心有一个非常朴素的观念,他想弥补爹娘缺衣少食的苦难生活,他想让自己的内心世界,将来少留下一点人生的遗憾。他就身不由地到商超,到商场,到熟食店,他给爹娘买各种美食。他给疾病缠身的爹娘买各种药物。他带他们到医院住院治病,他就像当年他亲娘对他无微不至关怀,含着泪给他治头疼发热感冒的病。他和爹娘之间的情感,就这样风水轮流转动,就这样让时光跨越一道道生活的坎,就这样让光阴飞速倒流。
在过去沧桑的岁月里,他在这一个贫寒的家庭中,他所看到的,他能够听到的,他用鼻子耳朵眼睛心灵感受的,就像是一棵柳树上长的疤痕,那是岁月在他心中留下的一抹暗记,那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痛。他总是感觉到隐隐作痛。在苦难的生活中,他爹娘的前半生没有活成一个人。他们是伤痕累累的农民,他们水深火热地活着,他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在尘世如煎如熬的活人。
在他的记忆中,他认为自己的爹娘没少吃苦受罪,没少历经人生沧桑苦难的生活。在他的记忆中,他爹娘的一生,好像从来没有奢侈过,从来没有舍得吃过喝过穿过什么。他们在熬煎的生活中度过人生一切苦难。
大强在外拼搏奋斗时,他累了倦了不想看人脸色不想干了,就想到他白发苍苍的爹娘,他就有了龙马精气神儿,他浑身上下就拥有无穷的力量。他想用自己的辛苦,换来一点劳动的果实,让亲爹亲娘过上几天安逸生活。所以他隔三岔五回一趟老家,他不是为了在亲娘面前烧钱,充当爹娘心中十分讨厌的大尾巴狼。他一心想孝敬爹娘,他在外夹着尾巴做人,他就是想让爹娘多吃一点,请他们多喝一点,希望他们吃得饱穿得暖,希望他们的晚年活得像人,希望他们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过去在外漂泊流浪,他过的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不怕冬天的寒冷夏天的热,他奔走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他一切艰辛的付出,他就是想让自己的爹娘,让他们晚年衣食无忧的活人,不再让他们像当年一样经受人生的苦难。
在过去无数次失眠的黑夜里,他梦寐以求着梦中期待的一切。这是他童年幼小心灵中最为期待的梦,他曾经无数次做过摆脱人生饥寒交迫的梦。现如今,他历经生活的种种磨难,他勤勤恳恳地追求半生,终于实现他童年时期人生的愿望。
大强是从一个贫穷的家庭走出来,他深知没有人生背景,没有生活依靠的农民儿子,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求生有多么不容易。他十分清楚生活在农村的亲爹亲娘,他们曾经历经人生风雨,他们一生如牛似马的劳作,他们对生活从来没有过安全感,他们曾经有所期待儿女们赶快长大成人。他们总是意识到生活总是无常,人生在世不称意,不如意事常八九。大强他爹娘的苦难无从谈起,他们历经的人生沧桑,历经人生坎坷屈辱的过程,就像是经历一场噩梦。他们总是对生活感到恐惧。他们感到恐惧的心理,促使他们的内心世界,总是感到活在这一个尘世间,苦难生活会突然降临,那时他们会不知所措,他们会感到迷茫,他们会陷入孤苦无助的生活境地。
他们愚昧无知的活着,他们活着当了一辈子的农民。他们迷信生活中的一切。他们一生的信念,都是和苦难的生活作斗争。他们不懂什么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唯心主义,唯物主义,不懂什么哲学辩证法。他们不了解世界上各行各业的精英人物,各种孤傲不群的伟大人物。他们不熟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马列主义。他们不了解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他们不懂社会主义国家的市场经济。他们面对农村庄户人家日渐富裕,日子过得如鱼得水,十分丰盈充实的时候,他们的头脑已经被过往的生活风吹浪打的千疮百孔,已经闻风丧胆,成为惊弓之鸟。他们感到人生迷惑,感到未来生活,不知所向。农村的发展日新月异,犹如东升的太阳,天天蒸蒸日上。他们却依然对过去风雨飘零的过程,犹如抱残守缺人生的一场噩梦,他们就这样抱着一种纯朴的生活观念处世。他们已经惧怕了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的骨子里渗透着与生俱来的惶恐。
大强茫然地回味着过去的一切,他感到无言,他感到无语,他不想说话时,他就保持沉默。他在心中设置了一道篱笆墙。他心中那一道篱笆墙,就是他坚持沉默无声。他时常告诫自己,他心中隐藏的痛,总会有一天,让它在沉默中爆发。如果没有这一天,就让他的生活把沉默埋葬,就让他内心的故事,伴随着他漂泊的脚迹,被世人遗忘。
大强是一只蜗牛,时常身背着硬壳,在沉默中艰难前行。他有一个信念:自信。他从来不怀疑自己的梦想,他相信人生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的生命过程。他沉默不语不想说话不想辩解生活时,这就是他发自内心深处的底气儿。无论生活有多么苦难,他活的十分自信。
大强想着过去,感悟着现在的生活,他感到人生如梦。他从衣兜掏出一个打火机,他十分热情地给孬蛋点上一支香烟。他似乎若无其事,他淡然一笑,他一脸笑容地对孬蛋说:“送一次羊肉,这次没有白去,俺家中的破事儿,你有目共睹,你越了解越多。等会儿,你可以多喝一点酒,多吃一点羊肉。”
孬蛋说:“喝醉了省心。谁家都一样,清官难断家务事。俗话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书,但是我总感觉你们家的经有点儿难念,你们家中的老人,他们能把经念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大强说:“您家中生活好过,老人的经书好念。”
孬蛋一摇头,他闷声不响地抽一口烟,他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好啥,都一个熊样儿。今天我不对你说了,我快要崩溃。”
孬蛋整天嘻嘻哈哈,日子过得舒心又幸福,大强想不出来他有什么闹心事儿。他问:“日子过的怎么了,还想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龙腾天地,虎行八方,你想独霸天下,想拥有全世界呢?”
孬蛋说:“龙虎个鸟儿,我不说了,改天对你胡扯着说。我想喝一点酒。”
大强的亲密好友孬蛋,他一天到晚无忧无虑,他过得开开心心的,他的日子就像开心的果实,总是张开一个个小嘴嘴儿,每天乐不可支地迎接东升的太阳升。他的生活就像旭日东升,头顶一片祥云,天空一片晴朗。他的生活就像芝麻开出的芝麻花,一天天一节节升高。他想不起来他有什么难心的事。
这时,从老黄房间走出一位女子。她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说道:“老黄,他们都喝多了,你喊他们家人,把他们领走吧。”
老黄“嘿嘿”笑着说:“他们都是没人管的野猫,吃饱不想家的人。”
孬蛋感到尘事儿稀奇,他惊异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他走近老黄悄声问道:“叔,这个女人,她是谁啊?”
老黄“嘿嘿”笑着回答:“你新来的婶子,她才来咱家,到来时间不长。”
这一位女子,她就是老黄找的女人。老黄找的女人,她来自十三朝古都牡丹花城洛阳,她长得眉清目秀,典型俊俏的中年妇女形象:长发披肩,马蜂细腰,身材不高,长得不低,身材不胖,长的不瘦,言谈举止,和风柔顺,似清风,若云淡。
孬蛋感到有生活丰富,他感到有故事。孬蛋感到十分好奇,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伸手摸着头顶的短发,他感觉莫名其妙地追问:“叔,您咋搞的,您弄的老美呢,神不知鬼不觉地找一个人啦。我们吃吃喝喝那会儿,您咋不叫新来的婶子出来,让她一起吃喝一杯酒呢?”
老黄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乐得合不拢嘴,他窃喜着说:“您婶子喝红酒,她从来不喝白酒。她不想出来,她怯生,怕见人,在房间看电视剧。哈哈哈哈哈。”
孬蛋“嘿嘿”笑着说:“叔,您这话有意思,看您有人陪伴了,您笑得多么舒心。您不打一声招呼,就这么给我们找个婶子?您以后日子好过了。从此以后,有人给您洗衣服做饭,生活美到天上去。”
老黄说:“天上空气再好,那里不食人间烟火,上面儿太冷了。再说我想上天也上不去。我还是守在地上。你都看到了,不但有人做饭吃,还有人洗衣服,哈哈哈哈哈。”
老黄心中美滋滋地,他很心情,有情趣,感觉生活有味道。他舒心地言谈说笑着,他从锅里捞出一只炖熟的羊腿儿。
大强说:“孬蛋兄弟,你再跑一趟,这一只羊腿,给俺爹娘送回去。”
孬蛋不情愿去了。他说:“大强哥,我送过了,才回来一会儿,咋还送呢?”
大强说:“你再跑一趟,那是生的,不能吃了,这是熟的。”
孬蛋“嘿嘿”一笑:“大强哥,这次我不想替你挨吵了。你回去吧,你回来不进家,你不想见爹娘,他们想你,想见你呢!”
大强说:“我回去挨吵。”
孬蛋回答:“不会挨吵,挨吵了,你回来吵我。我说过了,不让他们以后不再吵你了。他们答应了我,他们说不会吵你了。”
老黄插话说:“孬蛋,俺家人的事儿,你还是不懂,他回去准挨吵。他不挨吵,我罚喝三杯酒。”
孬蛋说:“他不会挨吵,他挨吵了,我认罚三杯酒。”
老黄嘻嘻笑着说:“你输定了,你等着罚喝酒吧。”
老黄感到自己已经赌赢了。他哈哈笑着,他把那一只煮熟的羊腿装进塑料袋,他又对他侄子大强说:“孬蛋说你不会挨吵,你提着回去,试试挨吵不挨吵?哈哈哈哈哈。”
大强伸手接住煮熟的羊腿,那羊肉还冒着一股热气,散发着羊肉鲜美的香味。大强闻闻炖熟的羊肉,他嘴巴说着羊肉炖得好,炖出了扑鼻香的味道,内心却七八味杂陈。他仿佛做了一件亏心事,内心感到忐忑不安。他提着这一块羊腿肉熟食回去,他的内心会条件反射,产生一种莫名的庸人自扰的恐惧。
人到中年时,他已经过了惹爹娘生气的年龄。他从不懂事,逐渐懂得人事,到长大成人,已经心智成熟。他像蝉一样蜕变了一层皮。
他迷糊的人生,模糊的记忆,茫然的过去,促使他的心智不再年少。
大强提着炖熟的羊腿,惶惑不安地回到家中,大强他娘看到他回来,她就乐呵呵地笑。大强他娘看到他手里又提着一块羊肉,他娘的脸色就由晴转阴。她阴沉着十分难看的脸色说:“信球孩子,你烧啥?你很有钱,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大强说:“娘,我不烧。”
“你不烧,乱花钱?”
“没有乱花钱。”
“没乱花钱,不过年不过节,你杀只羊弄啥?”
“吃呢。”
“羊肉有啥好吃,有多好吃了?”
“羊肉不好吃。”
大强他娘不给他一个好脸色。他娘说着说着就上火了。她冷嘲热讽着说:“娘享受不了福气,我喝一点稀饭都中,那稀饭养人。家中种那么多地,产那么多粮食,卖不值钱,你们都不回来吃,光叫我拿着粮食喂猪养猪?你到底有多少钱烧,一辈子烧包啥,你烧不透,烧死你呢!你到处借钱,贷款欠债,你欠一辈子债,到死也还不完了。”
大强的心情,感受着忽冷忽热的生活。他默不做声,他不敢吭声。他不敢说羊肉热的,放凉就不香,就不好吃。他无以言说,对亲娘保持一种沉默无言。这是他混世的秘密武器,沉默是强大的力量,沉默是无声的语言,它可以抵挡人生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切。
大强是犟驴的脾气,一生不肯认赌服输。但是他在亲娘的眼里,人到中年时,他变成了一只温顺的绵羊。他像是一头犟驴被娘抽掉了一根筋骨,被亲娘剥去了犟驴的一层皮肉。他在亲娘眼前装作霜打的茄子,他耷拉下宽阔肩膀抬着的脑瓜,浑身感到软弱无力。他啃吃了半生的书,在不读书的村人眼里,他算是能说会道之人。但是,他在不读书的亲娘面前,他所读过的书本知识,却变得如此死板僵硬,就是化解不了他亲娘的偏见固执,那些书本上的知识,一星半点儿也用不上。他知道他娘说不过他,再想追赶着揍他,她已经人老骨头硬,撵不上身强力壮的儿子。他在亲娘眼里,他在生活中的龙马精神,就这样烟消云散,风轻云淡,丧失殆尽。
大强他娘吵了他一顿。她心情逐渐平和,不在气恼。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孩子,娘几百遍了,不要乱花钱,咱是穷苦人,吃一辈子苦。其实,我知道好吃的好吃,就是感到孩子在外,吃苦受罪的混生活,我在家里心不静,牵挂人,心疼你们,怕你们受罪……不忍饥挨饿就中了,你还乱花钱弄啥?”
大强心情阴郁,他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他对亲娘说:“娘,以后不要吵人,我没有多么大本事。这是我漂泊半生,辛辛苦苦挣来的银子。你们吃一点,喝一点,我心里踏实。我在外边装孙子。这是我弯腰折背挣的。”
大强说罢,他扭身就走了。他娘吆喝着说:“回来不停就走,你慌啥?”
大强想到弯腰折背的过程,他就十分气恼。他回头胡乱对他亲娘说一句:“我慌啥,慌着挣钱。我不慌,您吃啥喝啥?有病住院,咋治病?”
大强往大门外走着说。他话音未落,他娘已经看不到人,他消失得无踪影。
大强他娘嘟哝一句:“这兔孙孩儿,说走就走了,不敢听娘说几句话。”
大强早已走远,他听不见了。大强他娘说的话,消散在一阵风里。他家庭院的翠竹倒影,在大强他娘眼前晃来晃去。大强他娘看着大强放在一边冒着热气的炖羊腿儿,她提起闻闻,喜不自禁地说:“哎,还是俺最赖的孩子,他知道亲老娘,他有孝心……俺吃就吃了,给谁节省!”
大强回到他三叔老黄家中,他家距离他老黄叔的家中,就错落一排房子,隔三户农家院,中间又隔着一条胡同。大强记事时,他瞎子奶奶活着时,她想来大强家中,身边又没有人陪伴,没有人拉扯着她走路。那一时刻,她就捣着拐杖,顺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的,她裹足布缠过的小脚踩着黄土路,走到这一条胡同,她就迷失了方向,她就吆喝着喊人。这时,大强他娘,或者是他爹,他们听老娘的呼喊,就慌慌张张地从家中走出来。
大强他爹有个外号“怄烂铁”。
大强他爹李天锁,他在年轻的时候,他沉默寡言,不吸烟,不喝酒。那年月,缺衣少食,日子难熬,他生气,他一生气,不知饥饿。他躺在床上,滴水不进,节省粮食。因此村里人送他外号“怄烂铁”!这一雅号,普天之下,非大强他爹莫属!他爹混得这一雅号,因此在他童年的心灵中,他恨透了爹,却怜悯的他的亲娘。
大强他爹当过兵,算是见多识广。但是回到乡下,他整天郁郁寡欢,一天到晚板着面孔,从来不和儿女们说一句话。有时他瞪着眼睛斜眼看人,看待周围的一切。
大强少年做事,无论是他对错,他爹都是冷眼看人。他只是冷眼看人,冷眼看世界。世上人,他们的爹目光温暖。大强他爹的目光,雪上加冰。
大强想干事儿那年,在一天深夜里,他爹听说他要外出打工。他不知爹是爱,或者恨,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把他从朋友家中喊出来,怒气冲冲地催促他回家去。
大强那时很小。他忐忑不安地从朋友家中出来。他爹不说一句话,脱下鞋子就打人。从朋友家到他家,相距有五百米的距离。他记不清楚,也不知道他爹在他屁股上暴打多少次。他爹一路上不顾及他哭,也不顾虑夜幕中的狗叫,他一手提着他幼小的胳膊,一手拿着他的鞋子,一下一下狠狠地打在他的屁股上,一直打到他们家门口才住手。第一次外出打工的梦想,在挨打中破灭。那年他不到十五岁,他想离开家门,他想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可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一举动,会惹怒了亲爹。至今不能忘记,他猜不透亲爹。也许,那是爹无言的爱。他的关爱,就是揍扁人。
从此之后,大强十分厌倦这一家庭,他做梦都想飞走。他想飞得越远越好。他爹不敢看见他,他也不想看见爹。因此他很少回家,他自幼散漫自由。他整日鬼混日子。他活成一个无人管无人问的野人。他偶然回家一次,发现他爹的目光更加冷漠。
大强记得他爹娘生气的时候,因为他爹性情粗暴,时常打人。他不但打人,还摔锅砸碗。之后他怄气,他气自己,气别人。他不分白天黑夜地酣睡。他睡死睡活,这是他前半生的习性。
那一时刻,大强娘痛哭一场,为了儿女,她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艰难地活下去。
大强他爹这样冷漠,他对别人很好。他在左邻右舍之间,甚至在全村老百姓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大好人。大强他爹,不是大强他爷,让村里人吃了一碗肥肉,人家记住他的好。而他呢?真不知他活在世上,哪一世修来的好名声。
大强他爹生气时,他娘独自操劳生计。大强有五六岁,他帮助亲娘劳作。那是生产队,他娘劳作时,他送水喝。他是娘的跟屁虫。他娘在田间劳作,他也总是跟了去。他有了妹妹,娘最苦。她每一次出门,娘不是背上一个小人,就是怀里抱一个小人。有时候,他娘叫他走路,他不肯走,他娘无奈,就抱一个小人,背一个小人。她那时年轻,有力气,艰难走过那段岁月。
大强七八岁那年,他爹娘生气,他爹长睡不肯醒。他娘拉着板车丰收蜀黍,她一位弱女子没有力气,田间地头她拉不动,就呼唤儿子到田间拉车。他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他不愿意前去,他娘就赶鸭子上架,还动手打人。
大强和他娘拉着一车蜀黍,他们走在村庄的道路上,村里人见了他们母子,他们投来赞许和怜悯的目光。那时大强他娘很知足,她开心地笑。那时,他幼小的心灵无知,他看着别人赞许的目光,他内心恨死亲娘。因为他娘为了劳作,竟然让他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前去。
大强他娘,她年轻的时候,算是一朵鲜花,可惜她嫁给了“闷葫芦”,就吃了一辈子苦,一生受难。
大强受他爹娘的影响,他自幼桀骜不驯。他爹不跟他说话。凡是他娘说过的话,他又当了耳旁风。因此他娘时常骂他不懂事,骂他不争气。
大强为了逃避爹娘的责骂,为了逃避他爹的目光,他在十五岁那一年春天,带着爷爷给他的60元钱离开家乡,自谋生路。
大强初次离开家门,他没有随身携带的行李,孤身一人离去。他在洛阳打工,生活十分艰苦。他钢丝床铺上没有被褥,朋友给他整一块硬纸片,上面铺着一个新买来的床单。夏天他亲娘前去探视,他亲娘望着他简单的床铺,看着他瘦骨嶙峋的样子,她怜悯不已,临走时一再自责。
他亲娘为了他的婚事,更是操碎了心。因为家庭贫穷,每一次定亲,女方都是看上他这一个人,却看不上他们贫穷的家庭。
后来,大强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女人贤惠,儿子懂事。他亲爹亲娘看到自己的孙子,也许是因为感情的传递,他们看着桀骜不驯的儿子,日渐顺眼儿。
大强在他漂泊流浪的生活中,他看着爹娘一头白发,他感悟着他爹不再冷眼的目光,他认为这一个家庭的悲哀,已经涣然冰释。
回想那时年月,大强他爹活得十分苦闷。他个性十足,有牛人的脾气。他在家里生闷气,但是他在外遇到不顺心的事,他不与人争执,他与世无争,却坚持自我斗争,他总是和自己斗气。他生气时,九头牛拉不回来。那时,他躺床上,他一天到晚不起来,也不问红尘俗事,不关心一家老小人。他不吃不喝地睡觉。他一次能连续睡七天七夜。任凭他们谁人劝说,他就是不起床。他想做梦,不知道他想做啥梦。可能是他活的穷苦,活着无可奈何。他想做一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的梦,他想做一个芝麻开门的梦。他想睡死,他睡死了,可以忘却尘世苦恼。他睡得死去活来。
后来知情的村里人,他们劝不醒他睡死又睡活的恶习。他们由着他的性子,顺着他的牛脾气,让他任性犟驴的脾性自由升温降温。因为那些人好心肠的村里人,他们瘦的皮包骨头,没啥娱乐没啥好玩的时候,他们可以搬动收麦场地上的石磙,却劝不动他李天锁背床怄人。他们就无奈地送他一个绰号——怄烂铁。
大强他爹天锁,他在王家坟村全村人们心中的形象,他就是能把生铁怄成粪土的形象。他话语不多,不爱说话,却有个性,有特点,有缺点,脾气上来,火气很大,牛气十足。他老实巴交一辈子,耕田种地一辈子,却在王家坟村,混了一个“怄烂铁”的绰号。
孬蛋看到大强回来,他乐颠颠地问:“我看见你笑,你回去,没有挨吵。”
大强笑眯眯地回答:“挨吵了,暴吵。”
孬蛋笑着应声:“爆炒,中,有味儿,只要不是红烧。”
大强又说:“罚你三杯酒,你喝酒。”
孬蛋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说:“大强哥,到了您家,我是远方来的朋友,你诓人吧。”
大强端起一杯酒回答:“谁诓人,谁小狗。”
孬蛋站了起来。他接住酒杯说:“我知道你不撒谎,我就是看着你笑,我以为你不会挨吵。我对俺婶儿说好的,不让她以后吵人。”
老黄“嘿嘿”笑着插话:“这普天之下,芸芸众生,哪里有老人不吵儿子呢?”
孬蛋把一杯酒喝了。大强又给他倒一杯,他端着酒杯问:“老黄叔,您过去挨吵?”
老黄又是“嘿嘿”地笑。他说:“不但挨吵,还挨过打哩。”
孬蛋十分好奇地追问:“谁打你了?”
老黄吃一块羊肉回答:“你把酒喝了,我就说,不喝酒,我就不想说。”
孬蛋“呲溜”一声,他把酒喝了,他眨巴着眼睛,他看着老黄。老黄说:“谁打我呢?除了俺爹,有谁能打我,谁敢打我呢?俺爹活着时,他打过我了。哈哈哈哈哈。”
大强又给孬蛋倒上第三杯罚酒。孬蛋又问:“老黄叔,老爷子就没有打疼人,他吓你呢!”
老黄说:“你不疼,我疼着哩。俺大强知道,他那时年龄很小,他在一边看着呢。俺爹拿着棍子敲我。那时我有四十多岁。人到中年万事休。”
孬蛋问:“叔,您当时跑了吗?”
大强说:“孬蛋兄弟,你把第三杯酒喝了说话。”
老黄说:“孬蛋光说话不喝酒,你诓人呢?哈哈哈哈哈。”
孬蛋像小狗一样,他用鼻子闻酒。他嘴巴“呲溜”一声响,他就把最后一杯罚酒喝光。他说:“叔,您到底挨打时逃跑了吗?”
老黄“嘿嘿”笑着,他十分爽朗地笑说道:“跑啥,我跑啥,我逃跑了,俺爹撵不上我。万一他被我气坏了,我承担不了责任,俺全家人不恨我一辈子?”
老黄说罢,他独自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