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祖传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8 07:18:39 字数:8421
在艰苦的岁月里,人们苦大愁多,总是喜事少的罕见。
大强记得,他爷活在世上时,就是他爷退休那年,大强他娘学会了纸糊的纸扎。大强他娘给大强交不起学费,大强他爷说他交学费。他爷又说:“没钱花了,你就学学纸糊的,我们世上人,他们都知道这纸糊的,就是糊弄活着的人。可是,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这是一门手艺儿,艺不压身,不管谁学会了,人生这一辈子,就饿死不了人。”
大强他娘王兰芝,她一声苦笑。她苦笑以后,怕自己饿死,更怕孩子们饿死,害怕一家人活不成,她就不嫌弃学纸糊的。大强他爷就高兴,因为他们祖传纸糊的后继有人。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手艺他们祖上有过训话,穷死饿死也要坚守,手艺儿不能外传他人。
大强他娘学纸糊时,大强懂事,他已经会陪着他爷玩儿。他爷说:“大强,咱俩玩泥巴吧?”
大强说:“爷,泥巴都是小孩儿玩的,您都长白胡子了。”
他爷说:“我长白胡子,就不能玩玩儿?”
大强他爷这么说着,他从箱子里拿出两个陶制的模具,那是两个长形扣碗的形状。大强问:“爷,这东西弄啥?”
他爷说:“这东西,就是做泥巴玩儿。”他又说,“做纸糊的高头大马,那马有缰绳了,还需要一个小人牵着,没有人牵马,那马就惊了,那些死人就不愿意,他们变成了鬼,还回到人间害人。”
后来大强才逐渐明白,他爷说的牵马人,就是那纸糊的纸扎要配上一个纸糊的牵马人。
大强他爷说罢,他走到屋内提着一个荆篮,就是用荆条编的篮子。他挎在胳膊肘上,一手提着铁锨,他们走到村外黄土地,挖一篮子黄土回来。他们在回来的路上,大强帮他爷抬土,他们用铁锨把抬。大强这一头儿铁锨把很长,他爷那一头儿很短,一沉重的篮子在他爷那头儿。
大强说:“爷,爷爷,您停下来,铁锨把往您那一头儿挪挪。”
他爷说:“走吧,你人儿小,没有长大呢,我是大人,我这头儿抬重,你那头儿抬轻一点儿。”
大强说:“爷,俺不走,您老了,我人儿小,没有长老呢,我这一头儿,铁锨把太长了。”
他爷说:“龟孙,你抬着走吧!大强说,爷,我就是龟孙了。您不挪挪,俺不走了。”
大强说着,他一松手,把铁锨把往前一推。
这时村里一个过路的人,大强他爷搭讪着说闲话。
他爷又说:“孙子儿,你不想抬了,我使胳膊肘挎着篮子,你自己拿着铁锨走吧。”
他爷说着就弯下腰去,想把篮子往胳膊肘上挎。
大强说:“爷,您挎胳膊肘自己走,俺就坐篮子上。”
大强说着,他跟他爷赌气,他走过去,像猴子一样骑到篮子上。
他爷说:“你鳖孙,你气爷吧!”
这时,村里那位过路的人,看到他们爷孙俩人叫着劲,他就“哈哈”地笑。
大强他爷执拗不过,就同意他抬这一荆篮黄土。他爷让他走在前面,他爷就让他把铁锨把放在肩膀上。他人小身材小,他就像是一个小不点的不倒翁,他晃晃悠悠地在前走着。他们抬了一荆篮黄土回到家中,他爷把黄土倾倒在地上。他爷拿着铁锨把黄土拍碎,让风吹着黄土的空隙。他爷突然说:“大强,我看你头发长了,咱去理发店理发吧?”
大强说:“爷,咱不是玩泥巴?”
他爷说:“理发回来玩儿泥巴,咱们走吧,咱先理发去。”
他爷说罢,就带他理发去。
人生为人,谁不想净化自己的脑袋瓜?人的脑袋,自从长出乌黑的头发,就不想让它像野草一样疯长。如果谁人的头发像是疯长的野草,他就是疯子一般的行为。世上只有疯癫的人,他们时常不修剪头发,把脑袋瓜整的像是一个乱蓬蓬的鸟巢。
大强的童心很美,他不是疯子,脑袋很圆,也很聪明,就是不爱上学。在他童年时代,因为家中贫穷,他爹买了一把手动的推子,每当他脑瓜上的头发长得像是野草,他爹他娘他爷都会给他推剪。他爹和他的头,都是大强他娘推剪的。他娘的手艺儿还不错,她无师自通地学会理发。他娘勤奋好学,大强如今也是勤奋好学。他不勤学,就活不下去。
有时,大强的头发长的长了,他爹娘耕田种地,格外忙碌,没有时间给他修剪。他白发苍苍的爷爷会主动给他理发。虽然他爷是厨师,又会做纸糊的,还是全村人的大厨师,但是他不会使用推子。因为他人老不中用。他手里拿着推子,总是在大强的小脑壳儿上哆嗦。他手一哆嗦,推子就夹住他的头发,疼得他眼里流泪。因为他是爷的心肝,他看到孙子流眼泪,他疼在心里,他就带孙子到理发店去。
大强跟着爷爷到理发店,他理光头。虽然理发师的手艺很高,他还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但是他讨厌理发师,因为他洗头时,总是把肥皂水弄进他眼里,他疼得睁不开眼睛。后来每一次理发的时候,他不想去理发店,让他爹娘动手。他爹娘只会理光头,不会修剪别的发型。
那时候,大强又很讨厌理个光头。因为他理一个光头,村里那些大叔大娘大爷,他们都爱伸出鸡爪一样的手掌,在他光光的头上抚摸。
后来,他家中的推子,因为这一家借用,那一家借用,逐渐不锋利了,总是夹住头发。他爹娘给他理发时,有一种雁过拔毛的感觉,钻心的疼,无法容忍。况且他还是一个孩子,吃不了这个苦头。于是,他每一次理发时,都是跟着他爷爷到理发店,他享受村里理发师的手艺。
年长几岁,踏进学门,村里又来了一位理发师。理发师是一位帅小伙,只是他腿脚不好使,走路一瘸一拐的。
大强那时年龄小,每次理发去。他给他整一个茶壶盖儿发型,那发型只有过去的人才可以领略风光。其实,当年的茶壶盖子,看上去也很美。它像是一个蘑菇,顶在他的脑袋上。
因为村里这一位理发师,他擅长理三七分、四六分、中分的头型。这样的发型不适合他这个年龄。可是村里的年轻人,他们有的人理出一个中分发型,打上一点摩丝,或者发油,然后吹一吹风,可以和黄世仁的发型媲美。这样的发型,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汉奸头!
后来,大强逐渐长大了。因为他人生不如意,他从外面返回家乡,因为长期不修边幅,那神采,在众人眼中,他就是一个疯子。因为他说过,只有疯子,他是不知道修理脑壳儿。他的头发很长,胡子也很长。他为了旧貌换新颜,他让理发师给他削一个光头。那时他的头很圆,刮一个光头很好看。但是他很欣赏,他会孤芳自赏。他对别人冷峻的眼光,从来是不屑一顾。
光头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的确很偶然。因为他在城里的理发店理发,那一位理发师是女的,她的芊芊玉指,在他的脑袋上抚弄来去,整的他直打困。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睁开眼,对着镜子一看,他脑袋半边,被她一推子下去,推成一个盐碱地,寸草不生。
他十分纳闷,明明是理发店,怎么不会理发呢?难道说他大白天撞见日本人!他气咻咻地走出理发店,来到另一家理发店。这家理发店是一位帅哥,他理发的技艺十分娴熟。半个时辰过去,就把他的脑袋削成超短平头的发型。
一切还好,他算是歪打正着了。俗话说,头发长,见识短。他不留长发。他这样的脑袋,不但充满精、气、神,而且容易清洗,还可以节省洗发膏,一举两得。
从此,大强的脑袋就成为超短平头发型。时至今日,他的脑壳儿依然如故。大强一年四季,他不改变发型。他已经坚持短平头三十多年。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大强跟着他爷,他们沿着村里的一条小溪流,他们爷俩往理发店走去。
村子中央有一个理发店,在村庄的丁字路口。理发店的古老房屋,据说有六百多年历史,是一座明代砖瓦结构,木质檩梁的建筑。因为它是一座古老而传统的建筑,村里人十分珍惜。据村里老人传说,过去村里人婚丧嫁娶,放震天响的火铳,每当从此丁字路口过,就不再听响儿,他们担心把这座明代古老的房屋震塌。
理发店门前有一棵古槐树,是村里仅存的十八棵古老槐树之一。古槐树旁边有一座古庙。这庙里有一通碑,据碑刻记载,此庙属于乾隆初年所建的关帝庙,距今将近三百年历史。而且是古代罕见的庙门朝西的连体式古建筑。庙虽然很小,但是典雅古朴,传统砖瓦结构建筑,木质镂空的门窗,全部涂了红漆,庄严而神圣。庙内供奉着关公塑像,左侧墙壁上的壁画是青龙,右侧墙壁上画着白虎。塑像前的供品用具,一应俱全:香炉、花瓶、金元宝、供盘、烛台等等,缺一不可。上香人拿来的供品,平均三日换一次,大概村里人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就供奉关公什么。一般有苹果香蕉桃子香瓜糕点糖果等等。
虽然关公久经沙场,身首异处,但是忠义,重感情,懂情义。传说关公死后,玉帝被其忠义所感,封其为武财神,因此后人供奉关公招财辟邪。所以村中时常有人前去关帝庙,对着关公的泥塑像跪拜。俗话说,睁眼的关公会杀人。村里人供奉关公十分虔诚。他们祈求关公招财进宝,向关公祈福辟邪保平安。
据村里老人传说,关帝庙的庙门朝西坐落,都是因为乱世,庙门不按坐北朝南的规矩开设,可以发挥迷惑盗贼土匪的功能。
在理发店的位置,房屋前的道路,就是田家坟村的古老通道,曾是古洛茶道必经之路,街道两旁商铺林立,商贾来往,十分繁华。理发店前路南的位置,就是古代交通驿站。理发店往东走路西位置,就是田大娘的烧饼铺子。再往东走二十米路北位置,就是明清时期的“恒茂泰商行”,据村里人口头相传,那是晋商在此成立商号的根据地。
理发师傅叫王忠诚,他是村里最早的理发师,他十五岁跟着师傅学理发,三年以后十八岁。他学出师。他离开师傅,独自挑着扁担,一头是炉子,一头是理发的工具。人们说,剃头的挑子一头儿热,指的就是王忠诚这样的理发师傅。他带着理发的手艺,他游街串巷,他为人民服务。
村里的理发师傅王忠诚,他为人忠诚,勤勤恳恳的人,不爱说话,就爱笑。村里人前去理发,他都是笑脸相迎。如果他说话,他就问一句:“理平头,或是理光头?”
村里人自幼理发,大多都是光葫芦头和平头。因为村里最初最早开理发店,而且开店时间最长久的理发师傅王忠诚,他活得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他忠诚于自己热爱的理发职业,他自始至终坚持理平头光头。他不但给村里人理光头平头,他也给自己理光头。他的店里坠着一个电灯泡儿,那电灯泡就悬挂在他的头顶。他的头总是光光的,像个电灯泡儿,遥相呼应,互相映衬。他燃烧自己一生,照亮别人一生。他一生就用过两把剃头刀。他一把刀子给活人剃头,一把刀子给死人剃胡须刮脸。他给村里的活人理发半生,他给村里去世的人理发一世。
这一位理发师傅王忠诚,他一生用过的理发工具,早已经成为生命中的古董。他不适用现代玩意儿,他使用理发刀,使用手动的推子理发,他前半生就学会一个剃光头刮胡儿,剃平头刮脸面儿。吹烫染发的技术活,他前半生不曾学会,余生更无希望。
到了晚年,就是活到了现在,他才拿起电推子,电吹风机。社会在改变,他不多少改变一点儿,他就没生意。但是,村里的有钱人,年轻烧包的人,早已不再光顾他的理发店。他的顾客,都是村里固定的留守儿童和老人。
大强他爷带他理发,就是在王忠诚的理发店铺。他那是很小,他就理一个光头。他爷很老了,理一个头光。他爷孙儿俩人都是理光头。但是他爷又刮了脸,显得红光满面。临走时,他爷问理发师傅王忠诚说:“多少钱?”
理发师傅王忠诚先是“嘿嘿”地笑,之后他憨态可掬地说道:“叔,您老来理发,俺不要钱了,您走吧。”
大强他爷说:“不要钱,这不中,不收钱不行,你得收钱,这是吃饭的手艺儿。人要吃饭,要穿衣裳。”
理发师王忠诚,他又是哈哈笑了。他笑着说:“小孩儿理一次发,就收一毛,大人两毛钱。”
大强他爷不说话,他低头从裤腰里摸出一卷钱。他从钱卷里抽出三毛钱,爽快的递给理发师王忠诚。他又说:“这地上的头发我拾走一点儿。”
王忠诚忙着给他人理发,他头也不抬。他说:“您有用就拿,这头发咱有,咱这里多得很。”
大强他爷就弯下腰去,他抓了一把头发,他手里抓着一把头发,他就领着大强走回去。
大强他爷回到家中,他从井水里提来一桶水,他开始活泥巴。他曾是厨师,他会揉面,他会蒸馍,他会做手工糊汤面,他会蒸羊肉包子,他会油炸马蹄儿甜味的果子,他会蒸杨树叶菜包馍,他会做杂烩菜,他会做农村人待客的酒席。他帮全村人做待客的宴席时,他用一块蓝布包裹着他的专用的厨具,一把菜刀,一把汤勺子。还有一把过油锅时,炸熟食用的漏勺子。最后一个厨具,就是从大锅里捞肉的小肉钩。他每次做宴席回来,摆宴席过事儿的主人,他们都十分热情,他们或者给他包裹一点酥肉熟肉猪灌肠,或者给他封一块钱两块钱三块钱五块钱十块钱的红包等。这是主人对他辛苦两天,或者三天的犒劳。他回到家中,钱给孙子们留用。吃的食物,他自己舍不得吃,他分给他的孙子。他孙子多,一个个都是吃货,若豺狼似虎豹。他们狼吞虎咽。
大强也他爷退休以后,他就成为一村人的厨子,他给全村人做吃酒待客的宴席。他还会做空心儿面疙瘩汤。他做空心面疙瘩汤的过程,就是把面粉搅拌的很浓稠,他把一把砸碎的冰糖块搅拌到面汤,他把浓稠的面汤放进沸腾的开水锅,冰糖融化时,面汤煮好,就是空心儿的面疙瘩汤。他活到老了,他还会玩儿泥巴,他制作牵马的小人。他就和了一堆烂泥,把头发撒在泥巴里,他用一生揉面团的功夫,全部用在揉泥巴。
大强在一旁玩泥巴,他爷活的泥巴像一团面,十分筋道,十分有味道。大强就爽快地玩耍他的,他玩泥炮,泥炮就是他童年的玩意儿。他爷活成的泥巴,玩泥炮更加好玩儿。他把一团泥巴捏成一个圆口儿底薄的形状,他站起身来,手托住泥巴底部,泥巴的圆口朝地下一摔,“啪”的是一声响,好玩死人。他反复玩泥巴,他感到有趣,非常有趣。
他爷把泥巴揉为面团,他却把泥巴玩成了泥炮,那响声就像是过年时燃放的鞭炮。他玩性正浓时,只听得“啪”的一声,泥炮响过时,飞到空中的碎泥巴贴在他爷的脸上。他爷伸手一摸脸上的泥巴说:“孙子儿,滚一边儿玩去。”
这时,大强问:“爷,您不是说了,咱俩玩儿泥巴?”
大强他爷说:“这会儿爷又说了,咱不玩泥巴了,咱干一点正经事儿。”
大强迷惑不解地问:“爷,啥是正经事儿?”
他爷回答:“咱做娃娃头。”
大强他爷对他说着,他伸手拿起那即将成为古董的陶制模具,他把和好的泥巴用手拍成葱花油饼的厚度放进模具壳儿,再用手按按压压,压压按按,“啪”一声响,他熟练地把两个模具合在一起。然后,他小心的去掉陶制的磨具,一个泥娃娃头像做成了,泥娃娃是刚出生的婴儿,它是活灵活现的童子,它有鼻子有眼,有耳朵有嘴巴,形象格外逼真,神态栩栩如生。
大强他爷做成了泥娃娃头,他就把这些泥娃娃摆放在屋内阴凉地儿风干。他爷在等待风干的过程中,他外出走在村庄的街道上,他又多了一个弯腰折背的习惯。他弯腰捡元宝金稻许昌彩蝶大前门中原烟的烟盒,他把烟盒的锡纸一张一张的积攒起来。这些烟盒的锡纸在他眼里如银子厚重,大强他爷看着银白的锡纸珍惜如金,他把捡来的烟盒纸捋顺捋平展,逐渐堆积成一摞一摞的,像是厚厚的一沓银币。他看着那一沓锡纸,他偶尔会独自开心地笑。他核桃皮一般皱褶的脸,时常笑得像夕阳红。他在街道上捡了烟盒的锡纸,有时自言自语地对大强说:“孙子,爷没有想到,咱家祖上传的纸糊的,我能传给下一辈儿人。这纸糊的是迷信,过去人迷信,现在人还是迷信……想想人死如灯灭,埋在地下了,烧一些纸糊的,有啥用呢?我不信世上人死后,不给他烧纸糊的马骑,他就会变成孤魂野鬼!”
大强年龄小,听不懂他说的话。
他爷看着越积越多的烟盒锡纸,他仿佛看到他的手艺后继有人。他感到自己从祖辈传承的手艺,终于可以传给后代人。他就乐此不疲地捡着烟盒的锡纸。他一天一天的捡拾,一天一天的积累,他手勤常弯腰的日积月累,促使晚年寡味的生活如此厚重有趣。他很快累积了足够制作一匹纸糊的马和牵马的小人,他就动手教大强他娘学纸糊的。他用玉米秆做马的肥腿,用劈开的竹子制作组合玉米秆的铆钉,用竹子和玉米秆做成了马腰,用锡纸剪成一匹马的长皮毛,用白纸剪成长长的马鬃马尾巴马的缰绳耳朵和蹄子。一匹纸糊的高头大马的骨架,一匹纸糊的可以奔驰的骏马的皮毛,它就这样初现雏形,呈现眼前。
大强在一旁玩耍,他耳闻目睹了这一切,他观看着他亲娘学纸糊的过程。他娘那时年轻,他娘勤奋好学。她不懂就问,她急不可待地追问:“爹,这马的眼睛咋办?”
大强他爷笑着说:“马眼好办,你去磕俩鸡蛋,从鸡蛋的小头磕烂,用鸡蛋壳的大头儿做马眼。”
大强他娘为了学纸糊的,她在暗无天日的艰难生活中,仿佛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她乐颠颠地跑到母鸡下蛋的窝里,顺手摸出了两个鸡蛋,在一个瓷碗里按照她爹说的壳鸡蛋。她拿着两个鸡蛋递给她爹,就是递给大强他爷。大强他爷看着一匹纸糊的骏马,他像是欣赏雕塑作品。他乐呵呵地笑着,顺手把鸡蛋壳抹上浆糊,安放在马眼的位置。他又拿出收藏多年的画笔,蘸着墨水涂抹马的眼睛。他能通过一匹马的眼睛,一笔画出龙马精神。他就这样画马点睛。
大强他爷又动手做牵马的童子。他用玉米秆做牵马童的身骨,用竹子做铆钉,白纸做成马童衣裳。牵马童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赶马的鞭子。这时,大强他爷又拿出画笔,拿出红色颜料,在那泥巴做成的马童脸上,点画出形象逼真的小人肖像。一个马童就这样成型,它可以牵着一匹纸糊的骏马,被去世者的后人烧了腾飞到天上去。
大强他爷纸糊成的第一匹骏马,可以卖十元钱。大强他娘学会纸糊的,她就成为村里村外十里八乡有用的人。一年四季,世上人,他们食五谷杂粮,挑拣着千万条人生的道路走,却回避不了生老病死之路。在大强他娘的生活中,哪里有人辞世或病逝,大强他娘纸糊的马就被人搬走一匹。大强他娘不识字,却感叹着世上,一个又一个人生命的终结。她一生活在他人去世的悲叹里,她生活中充满了生的希望,也充满对死神不期而至的纠结。她时常哀叹说着人生入土为安是一种解脱的话,她又对苦难的生活充满希望,对活着的人的生命充满无法言说的敬畏。她是一位土生土长的村妇,她面对无数次来来往往的人,面对搬走纸糊的骏马的人,她时常哀叹说:“人这一辈子活啥?人命真苦,活一辈子人,一无所有的走。”
大强他娘不识字,她解释不了人活着的意义,说不清楚人去世的悲怆。她卖掉一匹纸糊的马,她就伤感一次,哀叹一次,她在伤感和哀叹中做着纸糊的纸扎。
世上生生死死的,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匆匆的过客。
后来,大强他娘问他爷说:“爹,您还会啥?”
大强他爷说:“过去祖上传的,我都会做。”
大强他爷又说:“时间长不做了,我可以试试。”
大强他爷是厨师,当了一辈子厨子,他到晚年,却又教会儿媳妇做纸糊的。他苦苦思索着生活的艰辛,他试探着用树枝做成一个金山银山的聚宝盆,他用纸条剪出一串又一串孔方兄一样的铜钱,那一串串儿铜钱挂在树枝上,似满树闪烁金色的摇钱树。他买了粉红色绿色紫色黄色的颜料,他拿出藏成古董的几支齐头儿画笔,他在纸糊的白纸面上画鲜桃,他在纸上画鲜艳夺目的紫色红色的牡丹。他画出的鲜桃嫩枝绿叶烘托,枝杈上结出的桃子,一个个鲜艳桃红,是粉红颜色的桃尖。他虽然不是画家,却画的十分细致,活灵活现的。他画的牡丹有紫色粉红色的色彩,一片嫩枝绿叶衬托的牡丹引人夺目。
大强他娘生活所迫,勤奋好学,依葫芦画瓢,学会了画仙桃,画牡丹花,她就这样学会了做纸糊的。她还会很多别出心裁的花样,她会紧跟时代的需求,她会自己摸索着创新。例如七层宝塔,现代的玩意儿:电视机,轿车。村里丧事离不开她,后来那些办喜事的人家也不能没有她的存在。因为她又学会剪大红“喜”字,她还学会结婚需要点缀的大红花。生活中需要的,人间有什么,她就学做什么。她一天天会的多了,她就成为村里有用的村妇。大强他娘成为一块砖头,哪里需要哪里搬去。
大强他爹后来也学会了纸糊的,他还会蒸馍蒸小笼包子,他会厨子的一套手艺。他继承了大强他爷的厨子手艺。村里谁家有喜事丧事,他就被人请去帮忙。他曾经在汝水县城商贸局当过厨师,他在市里一所大专院校当过厨师。
他还会勤勤恳恳地种地,他像牛马一样,日出而作,日夕而归。他耕种一辈子田地。
大强一天天地长大。他感觉懂事,他渴望远走高飞,他想离开这一个贫苦的家庭,他讨厌这种迷信的纸糊的,他痛恨到骨子里,他反对他亲娘的一切迷信行为。
在他幼小的心灵中,他总是以为这种迷信行为,就是人类的一种愚昧无知的行径。每当他惹亲娘生气,他亲娘总是吵骂,总是会狠狠地把他暴打一顿。他亲娘用赶牛的鞭子抽,用柳条狠狠地抽,恨他不成才气死活人,恨他铁不成钢的时候,大强就会愤怒地瞪着眼,像一头犟驴,他一脚踢倒纸糊的。他的脚在那些桃子上,在那些牡丹花上,狠狠地踢出一个个窟窿,那被他踢破的窟窿,就是他亲娘心中的伤痛。
有一次他挨一顿狠揍时,他一脚踢破了他亲娘画的仙桃,又一脚踢破了鲜艳的牡丹花。他亲娘气不打一处来,她感到又气又恨,她用柳条抽打,大强却还在念念有词,他一头犟劲地说:“打吧,打死我吧,我不想活了。”
大强他娘闻听此言,她更加感到绝望,她有气无力地秃噜在地。后来,大强就找来一根绳子,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感到活着没有意义,他要选择死去。他想草草地了结自己的生命。他感到人生毫无希望,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绝望。
后来,大强一天天长大了,他就离开了贫寒的家庭,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会想他亲娘,想到他的亲娘,他就会忘记一切痛苦。他想到他的亲娘,他就会感到人生不能绝望。他害怕自己死了,他的亲娘会更加伤心痛苦,他亲娘会更加伤感难受,他亲娘的生活会陷入一种真实的绝望。他是亲娘活着的希望,他时常告诫自己:要学会坚强,学会好好地活着,学会努力奋斗。他要活着,他要长大以后,将来混得有出息了,他要孝敬他的亲爹亲娘。
大强的一生,是沧桑的一生,是草的生命,一岁一枯荣的。他是野火烧不尽的人,他是寒风冻死的人,他是春风又吹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