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卯（卯刘杀也。戊君卯册。《尔雅》）（三）

　　哥之道-卯（卯刘杀也。戊君卯册。《尔雅》）（三）
　　
　　
　　这时刚才打过三号靶位的人，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并一齐朝校枪员投去轻蔑的眼神。可那家伙根本不买账，提着枪，叫上在现场的几位连干部，直奔靶壕。老兵秀文见状也就跟着溜过去看个究竟。
　　几位连队领导走到靶前，这个弓腰，那个伸头，在靶面上使劲找，最终还是只找到一个弹孔。于是也都一齐笑笑，向那家伙投去无奈包裹的不屑目光。
　　宗律副指导员道：“助理员同志，看来你三枪也只中了一弹嘛，快给我们换枪吧。”
　　那家伙一直挺在那里没出声，这才挺不情愿的蹲下去看了看，又用食指摸了摸那个弹孔，随即拔起靶牌，翻过面来，让大家仔细再看那个弹孔。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那三颗弹头几乎是从一个弹孔里呈“品”字形穿过！只因正面的靶纸是一处碎裂看不出来，而背面的木板上却留下了清晰的弹痕。
　　于是就弄得大家一脸的问号惊叹号。于是，弄得老兵秀文又着实生出一股莫名的憾叹。真是天外还有天啊。
　　等到打靶快要结束，老兵秀文才悄悄找到副指导员宗律，塞给他两发曳光子弹说：我这里还有几发步枪子弹，想借此机会打掉。
　　宗律捏了捏手里的子弹，就点了点头。
　　于是，等最后打完的战士一下来，老兵秀文便接过半自动，走到射击位置站定，立姿打了四个点射，其中一发普通子弹，一发曳光弹，一发毒气弹，一发穿甲燃烧弹……
　　由于是白天，曳光弹只能看到一点点红光转瞬即逝。穿燃弹，从理论上说，它能钻透十毫米厚的钢板，并能烧着钢板后面的东西。但靶后是山坎，弹头钻入土中也看不出任何效果。倒是那发毒气弹，在靶后腾起一股浓密的黄烟，袅袅升腾，久久不散。
　　宗律副指导员见他打完，也站到距标靶五十米的位置，把那两发子弹射向了胸环靶。这时，老兵秀文又跟了过去，说还有两发子弹。宗律瞅了他一眼，就把枪递给他说：“我来给你压子弹吧。”老兵秀文忙说：“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便拿过枪，拇指一摁，卸下弹夹，背过身飞快把六发子弹全压了进去。
　　装好弹，老兵秀文心里却矛盾起来。因为他对宗律只说两发，而宗律是个最讲究规矩的人。可想想自己当兵四五年，总共才打了两次靶，真是错过庙门，无处躲雨。还是过瘾要紧，打完了他爱咋的随他便就是了。
　　心神一定，抬臂举枪，瞄准射击，砰砰两扣，一气呵成。
　　在一旁的宗律副指导员以为两发打完，便伸手过来接枪。这时老兵秀文也顾不得瞄准了，赶紧连扣扳机，顷刻间，剩下的四发子弹，如飑风般朝标靶方向没头没脑的痛快呼啸而去。
　　老兵秀文这才将枪机复位并验枪后，余味未尽地把枪交到副指导员朴宗律手中。但见宗律一脸紫檀，迟疑片刻，才一边收枪，一边嘀咕道：“你怎么这么不诚实呐，怎么能欺骗领导呐？”
　　
　　打完靶回连，通信员骆文过来，悄悄把老兵秀文叫到屋外一个拐角处，看看四下无人才低声说：“老蔡，你老家来信了！”
　　秀文瞅眼道：给我不就行啦，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干啥子？
　　小骆压低声道：“不是，那信是写给连队领导的，还盖了公章，我见副指导员看了后，神情不大对劲，你应该写封信回去问问情况才是。”
　　老兵秀文疑惑道：“是不是回复连队的调查信呢？”
　　——不可能，要是有调查信，我还不知道？
　　——那公章是哪一级的？
　　——叫什么龙头生产队。
　　——那倒是我老家的。生产队来信是什么意思呢？以往别的同志地方复信是哪一级呢？
　　——都是公社级以上的。
　　秀文这才感觉有些不对道：谢谢你，我马上写信回去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骆走后，老兵秀文百思不得其解，便转身回到班里，赶紧给家里写信。第二天刚发出信，就接到了大妹修莲写的来信，说是母亲被修罗打了。事由是，一天早晨放猪，两家猪跑到一块，族嫂癸年说修莲捡了他家的猪粪。母亲听到修莲与族嫂争辩的声音，上前一看，发现两家猪粪颜色不同，就与癸年说理。这时族兄修罗闻声出来，不问青红皂白，一把推倒母亲，还踢了两脚……但这事现在已经解决好了，出事的第三天，大队便派人来评理，让修罗道了歉，还赔了四块多钱的医药费云云。
　　老兵秀文看了信，便忽然明白起来。通信员小骆说的那封信，一定是族兄修罗写的捣鬼信。估计又是之前披斗父亲的那十打历史罪壮还加上他的那些木枪漫画之类的东西。
　　老兵秀文想了想，自己只身在外，也没办法争个长短。古人云，冤家宜解不宜结。还是本着和为贵吧。于是便又赶紧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家里，安慰劝解父母。一封写给族二兄修禺，并邮了十元钱，让他转交给修罗。至于连队的那封信，就只能装作不知，只字未提。
　　
　　“猪粪事件”当然并非秀文想的那么简单。虽然母亲伤情不大，但母亲气满胸怀。之前他还是阴人作梗，暗中纠缠，如今竟然明火执仗，大打出手。如果这样下去，往后怎么得了。虽然现在得力长子在外，但毕竟天已放亮，日已出山，也不怕他。就要求父亲必须设法搞平此事。父亲得命，只得答应。但对母亲说：“现在修文在外，他这是有意生事，乱人阵脚。你先甭声张，就当没事，我自有法子。”
　　父亲没像母亲那样去大队公社找领导反映，但第三天大队便派人来家里专门处理此事了。至于父亲是如何做到的，一直成谜。母亲也问过，可父亲只作如潭一笑，并不作答。
　　后来据庄里小秃他们传闻，说是修罗闹事翌日晚，去元陵山头仙人棋盘搞女人时，突然中了几个对头的埋伏，待正要动手剪其下身阳货，父亲蔡二爷恰路过碰到，便露面为其求下情来，并提出条件，才让修罗免受阉割之苦云云。
　　是年仲秋，学校开学的第二个星期日，大姐修莲班主任㞭老师带着两位老师和公社的一位医生来家家访。之前家访就㞭老师一个，这天一下来了两男两女，搞得母亲有些意外。就一边忙烧水，一边问㞭老师有什么要紧好事情。㞭老师就拉锁般咧开嘴，故作神色道：“蔡二娘不是我奉承你，你眼睛是锥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瞧我们今个一下来了四个人，事事如意的数，肯定是有要紧的大好事情啥！”
　　母亲想想，现在长子在部队平平安安，今年春上后面阴鬼修罗也头一回低了头，虽说共产风天地要走了一儿一女，可这几年又还给了一女一儿。现在这个家总算是有了个家的样子了，是该到了翻身出头有大好事的时候了。
　　于是，请四人堂屋坐下，每人泡了一碗待客的青龙茶。㞭老师接了茶，就赶紧请母亲坐下道：“二娘你赶紧坐下歇会，我们也好讲话啥。”
　　母亲见他这么样隆重，倒有些不适道：“什么大好事，非要坐下来讲啥。不是我家修莲在学校不听话了吧。”㞭老师唆口茶与其他几个交了个眼道：“我说蔡二娘神道吧，什么事都瞒不了她。今天来，还真就是为修莲的事。不过可不是修莲不听话哦。你的这个女儿呀，在学校不但听话，书还念得认真，人品形象又特别的优秀，所以才叫大队公社挑选出去，当上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宣传员曼。你看吧，今个星期天，我们都闲着了，她还在宣传队忙乎呢。”
　　母亲知道㞭老师讲话有水平，转悠这半天，还不讲正事。但这些话，她听着受用。虽然并不知道他到底要讲什么事，但从他们这些人的神情话语中，也知道个大概。想想还有一上昼的事要做，就竹篙撑船，一杆到底道：“㞭老师你是贵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个你带这几位稀客来踩我低门槛，是看得起我，什么事你就请直讲，要不我不趁早去菜园子，你几位中饭还要吃寡饭喽。”
　　㞭老师脸若古籍翻页道：“蔡二娘你快人快语，我也就开门见山那。我头一回到你家家访时，就看出你家这个屋基场的风水妙不可言，难怪你家的几个孩子都一个赛一个的聪明优秀。你瞧你大儿子修文，不但人聪明、人品正，而且能文能武，听讲在部队也是十分难得的一个提干对象的人才。你这个长女修莲，特别是这名字起得好。你瞧这个姑娘，脸圆像莲花、讲话带莲香、举止带莲风，真正一个藏富含贵之相。修莲这姑娘以后要是成家必定富贵。我现在也不瞒二娘你直讲，虽然修莲今年年龄不大，但托我给求亲说媒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但我之前一个都没答应。因为现在是新社会，也不提倡早婚。但话又说回来，一家养女百家求，姑娘百岁也嫁人。但若只是一般相配的，也没什么好讲的；要是遇上个十分般配的，早点晚点都是好。我今天来，就是遇上十分般配的了，所以才找上门来了啥！”
　　大姐修莲虽然年龄不大，但这两年上门提亲的接踵不断。母亲开始觉得孩子还在上学，亲讲早了怕耽误孩子。但后来想想，人生不管贱与贵，风光都有一篷时。要是随便把风光失掉，后面想找都找不回来。于是就跟修莲说，个人婚事老娘我只给你撑个台面，把个大向，合不合心，同不同意，最后交给你自己做主。于是前面介绍的几个，有做小生意的、有当老师的、有当工人的，条件都不错，可大姐都没看上。不知道这回㞭老师又会讲哪一个。
　　可㞭老师偏偏不着急讲的是哪一个。就又描山绣水道：“一般做媒的给女方提亲，只讲眼前的条件。可我跟他们看法不同。我更注重看长远些的，要看他们今后一生是否一直都好。这个才是最要紧，但也是最难的事。虽然说，做成个红媒是个添寿的功德好事，但要真正做成做好一桩，可是不易。所以，我一般也基本不接这个事。我提亲，首先要看两家的风水是否搭配相合。我看吧，你家屋基这块地是龙头凤冠地，是个养人出人的富贵宝地。我看他家那块屋基，正好是观虎高台的权贵之地。这两个风水可都是上等的般配。再说你家是贫农，他家是中农，这成份也是般配。另外，从属相上讲，猪虎貌似次吉之配，但二人出在权重与富贵这两个宝地，却又是特别的大吉之配了；尤其是他这个慧亥得遇你家贵寅相助，必定大兴官禄富贵。还有一样最是难得，他家子女丁口是三男三女，和你家一样，两家全起，是六六大顺之数。虽然你失了一对儿女，但合起来，又正好是十全十美的大吉之数。讲实在话，这青龙山一脉，也就这两块上好宝地和你们这两户人家最是相配了。我实在是看到这么难得机缘，才带着这几位过来壮着胆子给你家女儿修莲提这门亲事！”
　　㞭老师讲到此处，母亲也就基本明白了。他说的观虎高台，就是汉崮那块地势最高的屋基。从崮上俯视，如同一个双口叠起的回字。本来这个风水宝地应有当地的富户占有，可那富户偏不敢居中造屋，却在其高台西侧造了院落。只因此地风水恰与其犯冲。其富户家主属羊，最不适此羊落虎口之地。庄内乡民也不知究里，见大户都不敢居住，自然都望而生畏。可庄里篾匠老回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打桩占了造屋。倒是此后娶妻成家，儿女成群，渐呈兴旺之势。
　　母亲听之觉得，这家也算是个根底人家，家中贫富也不相上下；再说，荒年饿不了手艺人。也算是个踏实。㞭老师见母亲并无歧意，又赶紧面呈课本念道：还有一个是，我之所以最看好他家的老二，虽然只念到四年级，他老子就让停学传他手艺。但这个孩子聪明过人，又勤奋过人，别看他现在不显风头，若是配得你家修莲这个虎女相助相旺，我看他以后必定在家中最有出息。如果二娘你信我言，就许了这门亲事，我保证说的不差！
　　母亲见㞭老师这一番话，觉得句句扣理，言言中听，就满面扬花道：承情㞭老师还有各位贵客这么高看我家姑娘。我家对儿女个人终生大事，作父母的只是把个大向，从不包办多事。今个我只代我和她大表个态，对㞭老师你提的这门亲，我们大人没什么大意见。具体同不同意，等我姑娘回来，我就跟她直讲，结果的主意让她自己拿。
　　㞭老师听罢，面呈风翻新书道：“真想不到蔡二娘不但通情达理，性格直爽，而且思想竟然这么解放、这么先进。那我也就直话直说了。这桩亲事，虽说是他家主动托我，但托我这事的也不少，我才答应这一桩，主要是我觉得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姻缘。这两孩子都是我教过的学生，我有这个把握，所以才敢跟你讲这样的话。”
　　母亲听之，再三感谢，并起身出门搞菜，留他们几位吃饭。
　　
　　连队训练结束后，副指导员朴宗律便出席了师里召开的“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代表大会”。回来时，见老兵秀文正在用三合板制作一个小方盒子，他很是欣赏地夸赞了好几次。见老兵秀文没啥表态，就主动邀请说：“你跟我来，让你开开眼界。”
　　老兵秀文头一次见副指导以这种口气与他说话。就放下活计，兴冲冲跟他到了连部。但见他先用干净白毛巾擦了擦手，才轻轻拉开办公桌中间抽屉，然后神情极为庄重地捧出一个红布小包，小心翼翼地放到办公桌上，又徐徐揭开红布之四角，再慢慢展开一条军用白毛巾。于是，便亮出了别在白毛巾上的二十多枚崭新的各式各样造型的毛主席像章！这可是让老兵秀文眼睛滴血的收藏！
　　老兵秀文眼巴巴地欣赏了好一会，心里十分羡慕，却不好张口，就请副指导员收起来。可不曾想，副指导员竟从其中摘下一枚像章送给了老兵秀文。弄得老兵秀文受宠若惊，也不作推辞，双手捧着，只是一连声道：“谢谢、谢谢！”
　　等将像章别到军装左上胸，宗律作笑道：“你也看到了，这些像章是上级发给我的，也是对我们连全体干战的肯定和鼓励。为了表达对伟大袖领的无毕热爱和忠诚，我想让你给做一个木盒子，这样就能更好地保护好伟大袖领的像章了。”
　　至此，老兵秀文心里大呼上当。心想，这可真是老母猪吃稻，一报（抱）还一报（抱）。可谁叫你也拿了人手软呢。他抚摸着那纹理清晰、严丝合缝、光滑漂亮的经过“选料、度量、设计、裁切、拼接、熬胶、粘合、刨光”八道工序做成的小木盒，真心有些舍不得。
　　当宗律接到小木盒时，立马满面刨花，一边用手抚摸那光洁精致的盒子，一边加快语速道：“谢谢、谢谢！”
　　这是老兵秀文认识副指导员宗律四年来，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笑。尽管他依然笑出了一脸的苦树皮。
　　此后一日，连队卫生员老乡小赵，来班里给战友吴吉堂看病，打完针后便坐下来闲聊，发现了秀文胸口戴的那枚袖领像章，伸手就来索要。老兵秀文当然坚决给予婉拒。但老乡小赵寸步不让道，老乡中就你的能力最大，又是提干培养对象，跟连队干部关系又好，有的是得好处机会。今个你怎么也让我戴两天过过瘾。最终，东西还是被他狗皮操拿走了。隔了一天，他给秀文送来一把医用不锈钢手术刀算是还情。秀文推着不收，心想，收了刀，像章更怕保不住了。可小赵笑出一脸狗皮膏道，你都把东西给我了，总不能又往回要吧，不收就更亏啦。秀文也知道东西到了这个狗皮操那里，就像甲鱼进了捕笼，根本出不来了。于是叹出一口气，便无奈收了下来。可这事很快就被宗律副指导员知道了，便专门问了小赵，小赵又偏偏推说是老乡秀文主动找他交换的。这就更让宗律愤慨不已。那晚点名后，宗律特地留下老兵秀文道：“蔡秀文同志，怎么能用我送给你的毛主席像章去换一把小刀嘞？这让别人怎么理解嘞？又会怎么议论嘞？你是老同志了，你对领导的政治态度是怎样的嘞？你对伟大袖领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都跑到哪去了嘞？！”
　　此事不久，部队组织开展背诵“老三篇”和毛主席语录竞赛活动。此属连队一项重大政治任务，是全体指战员进步表现的重要时机。老兵秀文平时看技术书籍，尤其看那些文艺闲书，他能过目不忘，记得是又快又牢。可偏偏对这些重要的东西倒是看不进记不住。结果，连队背诵的前三名依次是常积红、査岐山和朴宗律。于是常积红就因此成了“工程兵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代表，半年后就提了干。新兵小查年底便入了党。副指导员宗律年底也转了正。
　　老兵秀文经常被抽调出去工作，每当讨论他入党时，总有人提出他经常出差在外，思想状况不太了解之类。于是就屡次申请屡次不得通过。老兵秀文如今看看身边的战友一个一个都进步了，想想自己这些年中，一会当通信员一会当修理员一会当宣传员一会当拉架员一会当救护员一会当背豕员一会当造像员，可当了这些员，至今连个党员也没员上。越想就越有些失意。于是，后来干脆连每年一次的《入党申请》也懒得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