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人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7 08:14:19 字数:9242
大强小,他记事。他们一家人,在哭着建起三间土坯房那年,他的亲娘学会纸糊的。那时大强他爷李贵成,他还活在世上,他从供销社退休。他继承他父辈手艺。就是大强他爷,跟着大强他曾祖父学的手艺。
这话外人听着有点绕。人生曲折坎坷的道路上,就是绕了无数道弯儿,经历过无数次曲折坎坷才活成一个人。
那时大强他爷李贵成活着,他身材高大,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村庄当时有八千多口人,他被村里老人私下评为:村中三大老好人之一。他是一位老好人,他为人忠厚善良,一生与世无争地活着。大强家族的人,他们都是平凡地活人,都是与世无争地活人。他们继承了祖辈人的穷苦,也传承了老祖宗做人的善良。
大强他爷在世时,他在供销社做饭。那时村里人走出村庄,就算是出了一趟远门儿。出远门儿的村里人,他们到公社办事儿,没有卖饭的,都是在供销社集体的食堂吃饭。他们吃饭时拿粮票,一两粮票可以吃上一大碗肉菜。在那年那月那日子那深远的记忆里,他们能吃到美味的肉菜,就是猪肉豆腐萝卜粉条的杂烩炖菜。
大强他爷在供销社的伙房,他是做饭的厨师。他在厨房掌管盛菜的勺子。在缺衣少食得年代,这可是一个肥差,一般人干不了,二般人他们不用。他们供销社使用靠谱的人,使用忠厚善良的人。
村里人到公社办事吃饭,就到伙房去。大强他爷一看是村里人,他就不善良,他就有私心,他就有窍门儿。他把锅里的肥肉挖一勺子放在碗底,又舀一勺子肉菜扣在一碗菜上面。村大林深飞鸟多了,去吃的人多嘴杂。这消息不胫而走,是村里人去吃饭,他们都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他们不吱声,不打一声招呼。有的村人不懂规矩,就说话打招呼,故意讨好他。这时,大强他爷就不徇私情。他一是一、二是二,按规矩办。
村里后来人说,有一次村里一个人去吃饭,他故意拿筷子挑着碗底儿的肉菜,一边吃一边炫耀说:“人家李贵成,人真是好,他给我盛了一大碗烩菜,碗底儿都是肥肉。”
他说的这一句话,被大强他爷听到。从此以后,他再到公社办个大事小情,他就吃不到碗底纯肥肉的肉菜。
如今的人请客吃饭,请他吃喝十次八次,无论饭局如何豪华奢侈,也没有几个人能记住滴水之恩情。活在那时代的一个人,如果他能让人吃到一碗丰盛的肉菜,他就能让人感恩戴德一辈子。一碗肉能培养一个懂得感恩的人,那是一个特殊的生活印痕。那些领受过一碗肉菜之恩情的人,他们回到村子里,他们曾经不断地相互传说,他们说:“大强他爷真是一个好人,他人很善良,人很厚道,人很选啊!”
大强他爷李贵成,他就是这样混得一个好人名声。他的好名声,在村里人口头相传。天长日久,他就被人传说成一个故事。他永远在村子里流传着,一直流传至今。那些村中活着的老人,他们仍然是记忆犹新,他们怀念大强他爷,他们想起他爷李贵成,仿佛他们就想起那艰苦的日子——那岁月就在眼前。
后来,大强他爷在碗底扣一勺子肥肉的故事,又口头传说给村里的年轻人。他就这么简单扣过一碗肥肉的活着,却像口碑一样活在村里人的心中,活成老百姓心目中的圣贤。它是贫民百姓口头传说的纪念碑。俗话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因为村里人怀念那些流失的沧桑岁月。他们不会忘记,曾经在艰苦的岁月里,他们能吃上一碗底儿的肥猪肉。
后来,大强他爷退休了。他一个月可以领一百五十元退休金。大强他爷每个月领了退休金,他自己舍不得多吃多占多存钱。他总是乐呵呵地捋着山羊胡子,他和蔼可亲地笑着,他拿着钱买了面粉。他一辈子不给子孙后代人留钱财。他为人老实,为人诚恳,为人踏实。他借给他老朋友钱,他从来不会主动上门,主动把钱讨要回来。
大强他奶奶王焕,她双目失明了,她是一位瞎子。大强童年的记忆中,奶奶就双目失明了。他奶奶对他说过,旧社会她快要饿死,她生病,没有钱医治,就把眼睛熬瞎。她老人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记性好,能准确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生日。平日里,她还有一个爱串门儿的习惯。大强他奶奶能走在村里街道上。她还串门儿,她走亲戚,她不缺少引路人。她在路上遇到村里人问她话,跟她拉家常说笑话,她总是乐呵呵地哈哈大笑着,她耳朵很好使唤,她能够听音识人。他们听她“瞎说”。
大强他奶奶,虽然她眼看不见,不知世事变迁,不懂天晴天阴,天上何时出太阳出月亮,看不见她孙子孙女儿脸色,看不清楚她的子孙过着什么样的光景。但是她嘴可以说,她很能说话。她手里总是拄着枣木拐杖,她的拐杖扶手摸得明晃晃的,就像是涂抹了一层猪油,就像是打过一层蜡。枣木拐杖枣红色,被她的龙爪手摸得红光铮亮。
大强他奶奶拄着拐杖,她走在村庄的路上,身后能跟随一群孙女儿孙子。孙子孙女儿多了,就有人围绕在她身前身后,就有人抢吃,有人打架撕脸,有人哭有人笑,有人闹有人瞎胡折腾。
那时,大强和堂兄弟姐妹,他们就是她老人家的拐杖。她无论走到哪里,身前身后总是贴着一群,前簇后拥,十分热闹。
他们搀扶着奶奶的手,给她老人家带路。谁若是走在她前面,他们的小脚一准闲不着,每当她脚下有小石块,就有人飞起一脚,把石块踢得远远的,给奶奶修平道路。
那时,农村的道路不好走,他们是一群孩子,但是很细心,每一次给奶奶带路,知道让她老人家走好路,所谓坑坑洼洼的道路,被他们的小脚踩在脚下。如果他的堂兄弟姐妹,有人搀扶着奶奶的手,他不看奶奶脚下的路,只顾欢天喜地聊天,让奶奶缠过的小脚走在高低不平的道路上,没准他的身上要挨一拳头。他们一边打一拳头,一边像是拿着皇太后的圣旨说:“你不长眼,咋带路的?!”
大强奶奶双目失明了,但是她很乐观,整天嘻嘻哈哈地说笑。他们搀扶着奶奶的手,走到大街上,有些热心的大叔大娘大爷,他们只要和他奶奶打招呼,她听话听音之后,一准能说出对方的名字,而且可以问长问短,乐呵呵地和人家唠嗑。
村里那些和善可亲近的人,他们和他奶奶唠嗑期间,他们望着她身边的娃娃兵团,无不赞赏地对他奶奶说:“您老有福气啊!”
他奶奶会说:“啥福气,豆腐。”
村里人又说:“您孙子孙女真多啊!”
大强他奶奶回答:“多了烦人。哈哈哈。”
村里那些大娘大爷对她嘘寒问暖,直称赞她老人家有福气。他奶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是她耳朵很好使唤,好赖话全能听明白。她乐呵呵呵地笑着,她按照孙子孙女个头的高低,很热情地对人说话。因为她是摸着他们长大的。他们在老奶奶的心中,只有高低胖瘦,没有美丑……她看不见他们都长啥样。她还会哈哈大笑着对人说:“哈哈哈,他们整天缠着我这一个瞎子奶奶,我走到哪儿,他们跟到哪儿,不是他们缠着我,我咋能出门呢?哈哈哈……人老不中用了,眼也看不见东西,有他们在我身边儿,我这个瞎眼的老人,也能到处走动走动了。哈哈哈哈哈。”
大强他奶奶十分从容,活得十分乐观。她每一次言语,就“哈哈”大笑,总是让那些大叔大妈大爷十分羡慕。有一次,大强已经长成少年,他缠着瞎子奶奶问道:“奶奶,您的眼睛,咋就看不见的?”
她老人家笑着说:“孩子,我的眼睛,也就是六零年没有吃的,我害一场病,没有钱治,眼也看不见了。孩子,虽然瞎子奶奶,我啥也看不见,我很幸福,心里也不着急……也过得儿孙满群了。我有吃有喝的,整天热热闹闹的,奶奶啥也不想了,很知足……奶奶很知足。”
在大强的记忆中,她老人家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很乐观,冬天的晚上,宽大的床铺上睡一群孩子。他的堂兄弟姐妹二十多人。虽然他们后来一个个都长大成人,都干净的跟屎壳郎一样,女的搽脂抹粉,男的四面净八面光。可是他们在童年时代,他们哪一个人,不都是挤在奶奶的床铺上,跟着瞎子奶奶逐渐长大成人?
大强他奶奶晚年的时候,她老人家时常哀叹:“我这一个瞎子奶奶不中用,啥也不会干,可是我这儿孙们都很孝敬。你们一个个从小和我睡一个床铺,现在逐渐长大了,都懂事了。哎呀,奶奶就是眼看不见,也不知道你们长得啥样……奶奶为你们高兴!要是能看到你们的模样儿,那该多好?!”
那时,大强听着奶奶的声音,内心里涩涩的,七八味杂陈。当然,他们围在老奶奶身边的时候,他们都知道她老人家有一个习惯,他们都会自觉地靠近老奶奶,任凭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他们的头,抚摸着他们高大魁伟的身材。他们堂兄弟姐妹自幼都是这样,在奶奶抚摸中一天天长大成人。虽然他们长大了,无论何时何地回到家中,首先探视的就是老奶奶。晚年的老奶奶耳朵聋。有一次大强回去,站在她身边大声喊:“奶奶,我是大强。”
然后,他紧紧地握住老奶奶的手,一股酸楚涌上心头,无法追寻的童年梦,在他脑海中不断闪现。这时老奶奶十分惊讶,她乐呵呵地笑着,伸手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大强,亲切地感知他高低胖瘦的变化。当然,有时她老人家也会有伤感。也许是他们长大,一个个都远走高飞,老奶奶感到孤独。
那时的岁月艰苦,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鼻涕流到嘴巴里也不知道擦拭,但是有老奶奶的存在,有她老人家的歌谣和故事,他们凄美的童年依然美好。
大强在外漂泊流浪,每一次回到家乡,总是像众多的堂兄弟姐妹们一样,不忘记给奶奶捎带美食。有一年秋天,他买的葡萄很甜。葡萄水灵灵的,他洗干净,剥去葡萄皮儿,放进老奶奶嘴里吃。她吃着他的葡萄,乐呵呵的笑着,那是他奶奶幸福的时光。之后不知何故,他奶奶突然感慨万千,促使他的眼泪挂溢出眼眶。她看不见他流泪,她问他话,他声音哽咽。他不说话,剥去葡萄的皮。
再后来,大强每一次回去,她老人家越来越耳聋。他说话的嗓音,像是带着对命运的某一种责备,格外厉声地对她说话,她才能听得懂,而且她听得很吃力。
有一年春节,大强在外混的不如人意,原本春节不想回去,他不想让家人看到他身心的疲惫,看到他挂在脸上的伤感,看到他囊中的羞涩,看到他穷愁的落魄。可是,他想起了家乡的老奶奶。
当他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因为心情的缘故,没有及时前去看望她老人家。她获悉他回来的消息,独自触摸着墙壁,摸索着走过一条小胡同,然后就呼喊他的名字。他听到奶奶的呼声,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落,飞速向老奶奶奔去……她蹒跚着小脚朝他们家中走来。他慌忙搀扶住老奶奶的手,他望着老奶奶一头白发,叫一声“奶奶。”话音未落,泪水溢出眼眶。
现如今,大强他奶奶已经埋进土里。大强他奶奶活着时,她有时和大强他爷争吵,她说大强他爷是土财主,她说他是救人苦难的活菩萨。
大强他爷对自己吝啬,对待朋友和孙男娣女,他从来不吝啬。他这一生不存钱,他留不住钱财。他死后留下一群子孙,他没有留下一分钱。因为他儿子多,他儿子多了,他孙子就多,他孙子多了,他不能看着他们饿死,他就拿着辛苦一辈子的退休金,他买粮食,他买面粉,他也买烧饼。
村里的烧饼,一毛五分钱,可以买一个大烧饼。一个烧饼,就是二两半的面粉——至今,村里的田大娘,她叫田秀兰,自幼不识字,没有上过一天的学,十五岁开始炕烧饼,十七岁送丈夫参军,十八岁之后,她依靠炕烧饼养活一家人。时年的田大娘,她已经八十五岁高龄,仍然坚持炕烧饼。田大娘活成了烧饼奶奶。
在生产队期间,田大娘拾麦穗,偷着磨成面粉,偷着在家中炕烧饼。她把炕熟的烧饼揣在怀里,悄然来到田间地头儿,偷偷地卖给村里耕田种地的人。那时烧饼,五分钱一个烧饼。改革开放初期,她拉着板车到各村赶集赶会,她从公社时代开始,赶集会到乡镇时代,她赶集赶会卖烧饼。她艰辛地炕烧饼卖烧饼,她顽强地养活一家老小。
后来,田大娘就离开村,她不识字,她依靠炕烧饼的手艺,她到外面闯荡世界。田大娘的后半生,她去过平顶山、汝州、洛阳、郑州、苏州、北京。无论她走到哪里,哪里都有家乡人。她追着赶着新时代的步伐,她不仅为全村人服务,她还为城里人服务,她个性倔强,她养家糊口,她吃烧饼活着,她让别人吃烧饼活下去。田大娘的一切故事,她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在她炕过的烧饼里。
虽然田大娘时年,已经有八十五岁高龄,她身体依然健康,耳不聋,眼不花。因为田大娘炕了整整七十年烧饼,她还在坚持着炕烧饼,她想炕八十年烧饼,她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她一天到晚站立着炕烧饼,她就留下腿疼的疾病。田大娘腰酸腿疼,她却不肯停下来。她这一生的过程,就是从烧饼小妹,到烧饼大姐,又到烧饼大妈大娘的过程。现如今,她“烧饼大娘”稳坐,堪称烧饼奶奶了。全村老少,他们都是吃着田大娘的烧饼长大成人。吃田大娘的烧饼成长的全村人,那是他们人生成长的必经之路。
田大娘的烧饼,从始至终,依然是一个烧饼,二两半的重量。无论艰苦的岁月里,或是生活越来越好过了,她炕烧饼的面粉,重量从来不增不减不掺杂面。田大娘一生活成一位烧饼大娘,活成一位烧饼奶奶了。她一生不烧假烧饼,从来不在面粉里掺假,不使用现代添加剂发面剂。
村里有个人,他叫赵图灵,他用煤火炉子烤的烧饼焦黄喷香,香里透出一股玉米面味儿。他在白面粉烧饼面粉里掺和玉米面。他白天卖烧饼是麦子面粉,他晚上卖烧饼,三分之二是麦子面粉,三分之一是玉米面粉。
大强十分饥饿,他六七岁前,很少在家吃。他跟着爷爷奶奶吃。每天吃饭时,他就不肯走。他可怜兮兮的,他不懂事儿,他坐在爷爷家的门墩上。他年龄很小,感到无处可去,感到惶恐,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家中时常无人。他爹娘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他们家中时常锅冷灶凉,人心寒。他爷爷总是给他盛饭吃。他爷爷家的粮食总是不够吃。大强逐渐长大以后,他不在爷爷家吃饭。
后来,他童年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他走在哪里,吃在哪里。他乡村朋友温暖的家,时常就是他家。他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他吃住在朋友家里。他见谁一面就是熟人,他见谁人都是一见如故。他在外漂泊时,他在流浪的生活中,总是吃东家串西家。他吃共产主义的饭,他吃百家饭长大成人。他有家不能归,无家更不想归。他一生是浪子的命。
那时年少,他感到饥饿时,他爷给他饭吃,他爷给他钱花。大强很小时,他总是感到饥饿,他吃不饱饭。他爷给他钱了,他白天找图灵买烧饼去,有月亮的晚上他也去。那时,他会自己买烧饼。人在饥饿时,什么都容易学会。懂得饥饿的人,他就懂事的早一些。他不分黑天白天,他总是感到饥寒难忍。他总是没有吃饱过饭,他总是饥饿着肚子,他晚上找图灵买烧饼。他买那麦子面粉掺玉米面的烧饼。
一个人可以忘记一切,不能忘却饥寒的岁月。
大强那年过年,大人愁过年。他是小屁孩儿,不懂人间万事愁。他欢天喜地盼望着,如煎如熬地期待过年。他那时童心,年还没有来到,仿佛已经闻到年的味道。他不拒绝掰着指头查数了。他会睡到爷爷的床铺,或者钻进瞎子奶奶的被窝儿,他们念叨着教他数数儿,他为了期盼的年味,我就黑灯瞎火地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到二十,然后数到年三十的晚上。
大强掰着指头数数儿,他就这样咀嚼着年的味道。他抱着即将到来的祥和的年入梦。
早在梦中出现了新年。他的期待,就像是童年读过的课文,就是那一个会卖火柴的小女孩,她划着一根火柴,她的眼前就会呈现一片美景,有很多好吃好玩好看的一切。那时,小女孩子的幻觉是会飞的。他的脑瓜从此生了翅膀。脑瓜生翅会飞了,人的思想是自由的,想得到的一切都在思想里。
大强盼望着龟速爬行地日子,一日一日期待着,盼望着就盼到了腊月二十三祭灶。那时他的娘,她会在土坯和泥巴糊弄的煤火炉上炕烧饼。那年的烧饼炕的金黄。烧饼很圆。烧饼很香。烧饼很烫手。他小手捧着热烧饼,一不小心,烧饼掉在地上,像马车轱辘滚了老远。烧饼在地上一滚,它就滚成泥土味儿。他不想吃泥土味儿的烧饼。他小手捧着烧饼,就给他亲娘拿去。他娘说:“烧饼是吃的,你拿在手里玩啥?!”
那年他饥寒,急着想吃了,没有心情玩了,是热烧饼烧疼了他的小手,它情愿掉在地上滚远的。那年缺吃少喝的,娘舍不得扔掉烧饼,她狠狠地瞪我一眼,她拍掉烧饼上的泥土,她咬一口烧饼,她嚼着泥土香味儿的烧饼吃了。
娘炕完烧饼,她祭灶,烧黄纸,燃香,她对着祖宗的牌位也烧香,还磕头。孝敬祖宗的供品,就是她炕的烧饼。那年他不懂事,他感觉不到烧香磕头有什么意义。娘叫我跪地磕头,他就跪在地上,对着他们祖宗的牌位磕三个头。
娘祭拜了祖宗,祭拜了各路神灵,她拿出一挂鞭——他抢着燃放。
娘说:“孩子,你小,不能点鞭炮。”
他说:“不小,我长大一岁了。”
娘一听,她就高兴了。她给他找一根竹竿,把一挂鞭绑到竹梢,她点燃了。他双手吃劲地挑着竹竿,听着鞭炮的响声,陶醉在吃饱喝足的时光。
他吃了腊月二十三的烧饼,期盼到年三十儿的晚上。娘包饺子,就是没有肉,萝卜姜葱蒜八角花椒的味道。如果有肉,就是肉星星,像夜幕天空悬挂的月亮,它距离我们格外地遥远。
第一锅饺子下锅,大强他娘捞出满满的一大碗饺子。她用一块擦碗的抹布包住碗对他说道:孩子,你慢点儿走路,给您爷爷奶奶送去。
大强不想去,他想急着吃饺子。娘就吵他。
娘说:“孩子,腊月二十三放鞭炮时,你不是说过了,又长大一岁?”
大强说:“我长一岁,还是很小了。”
娘责备他不懂事。她又说:“饺子放凉,您爷爷奶奶咋吃?你赶快去,快去快回来,你还放鞭炮。你是老大,听话。”
娘以鞭炮诱人。他是亲娘的长子。他扭头看看弟弟妹妹,他们还很瘦小柔弱,只有他能提得动一只大碗,提得了一碗饺子。他感到无依无靠了。他就提着一碗饺子,奔跑着去爷爷奶奶家里。他给爷爷奶奶送去。
他清楚记得,他跑得快,脚下路不平,一个趔趄摔趴在地上,一碗饺子甩出老远,碗也碎了。他提着一个烂碗,见到爷爷了。就扑在他怀里哭。爷爷看他提着一个烂碗,饺子也露出来,衣裳沾了尘土。他却哈哈哈地笑。
爷爷叫他吃羊肉饺子。他吸溜着鼻涕不哭。他吃饱喝足。他的肚皮儿吃得鼓鼓胀胀的。他打着饱嗝。爷爷给他的抹布里包一个囫囵碗,他提着一只空碗回去。
那时,他回到家中,他家那一挂鞭炮,等不上他回来,他爹已经手提着燃放。
在年三十儿的晚上,老黄的朋友很多,他摆酒席,宴请左邻右舍。他在公社供销社工作,接替大强他爷的班。
大强的堂兄弟姐妹很多了。他三叔老黄有两位哥一位弟。老黄的每一位兄弟,就是一窝儿人。所以,他三叔老黄每年回来过春节,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孩子。老黄是孩子的王。
大强的三叔是工人,工人会挣钱,算是一位有钱人。他买糖果葵花子,给他们这一群孩子分吃。如果他们不分吃了,那时的老黄,他会十分失望。
村里鞭炮,从下午听响,晚上高潮,夜里时断时续。大强他三叔老黄,他买了很多雷子炮,他和村人喝酒到深夜。他喝足了酒,他和朋友走到屋外,他们站在院子里,用烟头点燃雷子炮。二踢脚的雷子炮腾空飞起来,穿过月光星星下的杨树梢,飞入空中炸响,那震耳欲聋的声音,炸响在漫长的黑夜中,仿佛一个村子在摇晃。
大强那时很小,他熬夜就瞌睡。他跟着爷爷睡觉去。他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睡。
第二天早晨,大强还没有起床,他花婶儿,就是他三叔的女人,她在他草绿色新衣的四个口袋里装上核桃、糖块,花生和葵花子。等待大强从床上爬起来,他在爷爷家中吃饱喝足了。这时,大强他三叔老黄,他所有的侄子侄女都过来了。他们像是召开新年的家庭会一样,一个个长得高高低低的齐聚一堂。这时,大强的花婶儿,她就从兜里掏出崭新的钱,都是两角一张的钱。她给每个人发了五张新钱。大强会掰着指头数数儿,他一数数儿,所有的钱凑在一起,就是一块钱了。
大强穿着一身草绿色新衣裳,他收了花婶的压岁钱,收了爷爷的压岁钱,还有瞎子奶奶的压岁钱,他就把新钱装进上衣兜里,然后扣上扣子,担心那钱逃窜出来,突然不辞而别。
他瞎子奶奶三十多岁时,她害了一场大病,无钱医治,就眼看不见了。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孙子孙女儿都长啥模样。大强他奶奶是用手摸着所有孙子孙女儿的头,她就这样感悟着他们成长。
那时,大强他奶奶发的压岁钱,都是他们村唯一的中学校长给的。那校长是大强他大伯,是大强他爷爷奶奶身边的长子。如今他的大伯,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
大强他爷爷,他不给大强他奶奶钱。他爷爷说,大强他奶奶眼看不见,她不会花钱了。大强他爷爷每月领取的退休金,都是他孙子孙女儿帮助花掉。
那时,大强过年得了压岁的钱,他嗑着花婶儿分吃的葵花子回去。他娘见他回来,她一准会问:“孩子,你的压岁钱呢?”
他娘想没收我的压岁钱,他不想给她了。娘就吵着他说:“你拿着不要乱花钱,等待开学了,交学费使用。”
过了几天,他娘还会问:“你的钱呢?”
大强从衣兜掏出来,叫他娘看看。他娘就看一眼说:“钱还在,不要乱花了。”
又过几天,他娘又问:“钱呢?”
大强把手伸进衣兜,仅能露出一张钱的角说:“有,没有丢。”
再过三五天,快要开学了。他娘问:“该交学费了,你的钱还有吗?”
大强把手伸进衣兜,他摸了摸,一摸又摸了。他垂头丧气地说道:“没有啦。”
“钱呢?”
“丢了。”
他话从嘴里吐出来,他娘就握紧拳头,在他背捶打。
那年过年那学费,掰着指头算了算,就三块多钱。但是过年时,他能收到五六块压岁钱,从来没有超过十块钱。
大强不懂事,开学时,他的钱早花光了。他娘撵着打人。他就逃跑出去,他不敢回去。他上学的钱,他爷爷替人消灾免难。大强的爷爷在世时,他总是护着孙子,他给他交了学费。他人生初次一磨难,就这样经历,就这样结了尾巴。
大强他爷爷孙子孙女儿很多,他爷爷活着时,唯独待他最亲切。那年春节他长大了,他混得很落魄,他爷爷躺在床上不能动,他在一旁陪伴,他爷看他若无其事,他叫他喝酒。大强他姑姑孝敬的好酒。大强感到很痛苦,他人生多磨难,他喝多了,喝醉了,从凳子上秃噜到地下。他趴在地上起不来。他伤心地哭了。他爷爷心疼他这个孙子,他在床铺上骂道:“你龟孙,我叫你少喝点,你咋不听话,你龟孙喝醉?你这个龟孙……鳖孙!”
大强烂醉如泥,他爷骂他,他什么也听不到。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了烈酒醉人。
后来,大强他爷就走了。
大强他爷走的时候,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大强他爷去世之前,他在床上躺了四年,整整四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他躺在床上之前,他摔倒了一次,就卧床不起。他儿子多,他孙子多,他感觉使唤谁人,都不如独立自主方便,他让儿子在他头顶上栓一根绳子,他要与死神抗争,他要锻炼身体,他每天双手拉着绳子,就独立自主地坐起来;他顺势放下绳子,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歇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都是这样度过。他不让儿孙扶他坐起来。他说他需要运动,他要动一动。他说儿孙扶着他动弹身子,那就不算数,那就不是锻炼身体了。
大强他爷晚年吃糖,他吃白糖。他依靠白糖活着。他吃的白糖很甜,那白糖的甜,可能就是他不能动时的甜蜜生活。他晚年还喝酒。他在冬天喝酒,他躺在床上不能动了。他年轻时不喝酒,晚年却喝起酒来。他喝酒喝得有滋有味。因为他喝酒,他活到九十九岁,美酒让他长寿。酒活血,酒是人的精气神儿;白糖有营养,糖分能养活人。人喝酒吃白糖能长寿。大强他爷喝酒吃白糖,他就在世上多活了几年。他就差多活一岁了,他仍然没有活足一百岁。大强他爷就差一个一字,他就这么一生一世。
大强他爷爷活着时,他遇到困难,感觉有爷爷在,他的日子总算好过。如今,他爷爷已经埋在土里,再也看不到他的音容。他爷爷坟头长满了荒草。那年春天,他大伯在他爷爷的坟头插上了迎春花。那花儿日渐茂盛生长,每年到了春天,就在春风里盛开。
大强怀念他爷爷坟头的迎春花,他每次回家,总是到坟头观花望草。他会眼含热泪,他不由自主地跪下去。他跪在爷爷的坟前。他在外漂泊流浪,无论身在何处,他时常会梦到埋入土里的爷爷。在他的梦里,爷待他还是那么亲情,那么一生一世的亲切。他爷爷永远活在他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