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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往事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6 08:27:27      字数:11957

  王孬蛋提着一块羊肉,他喝了几杯烈酒,就是没有喝醉。他心中有数,他去必挨吵。大强每次买东西回去,都是孬蛋提着,他不敢大摇大摆地回去,回去他就挨吵。他是挨吵的命。无论怎样活着,无论过去或是现在,都要被亲娘吵骂。他是在亲娘的吵骂中,在柳树条的抽打中成长的人。大强让孬蛋替他挨吵。孬蛋心明如镜。他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他晃悠着来到大强家里,鼓起勇气,伸手“咚咚咚”的敲响大门。
  宅院一座两层楼房,蓝漆色的大铁门紧闭。
  院内人问:“谁呀?”
  孬蛋乐颠颠地说:“我,烦人的孬蛋来啦!”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位中年妇女,头发已经斑白,满脸的皱纹是岁月留下的沧桑印记。她是大强他娘王兰芝。她乐呵呵地笑着说:“孬蛋,你又来俺家了?”
  孬蛋答:“我可不是,又来您家了。我快把您家的门槛踢断了。”
  “你提的啥?”
  “羊肉,新鲜的。”
  “大强买的?”
  “他杀只羊。”
  “他人呢?”
  “他有事,在忙着呢。”
  “他钱买的羊?”
  “哦。他不当官,谁送礼呢?”
  “这龟孙孩子,到处乱花钱?!”
  “他不烧钱,他有钱。真的有钱。”
  “他有钱?他有个屁钱,他有钱还贷款,到处求人借钱?这兔儿孙孩子,他挣人一辈子钱,借一辈子钱,从小都借钱,欠债的命,到死也还不完人家。”
  “他做生意,欠债正常。”
  孬蛋手里提着一大块羊肉,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一顿。他“嘿嘿”陪着笑脸儿,顺着大强他娘的心情说:“婶儿,我是远来的客人,我是大强的好朋友,您让我进家再说,咱先进家了再说话。他这个不争气的熊孩子,我替您训斥他,谁叫他乱花钱呢?我经常对他说,回来时买东西,少买一点儿。他就是不听话,这次又杀一只羊,这么多羊肉,家中没有那么多人,看您咋吃呢。他惹您生气了。”
  孬蛋这么一说话,大强他娘心情好多了。她笑吟吟地说:“他可不是惹我生气,惹我生一辈子气。他快把我气死了。来来,进来,你来家里说话。我只顾说话。”
  孬蛋提着羊肉走进院落。门口拴着一条体型柔弱的小黄狗,它汪汪乱吠,却不咬他裤腿儿里的骨肉,小狗用脖子用头用身体围绕他转圈亲热人。小狗又用它的小嘴亲他闻他,以狗嘴里的利齿撕扯他的裤管。孬蛋低头呵斥一声小宠物:“狗,滚一边儿去。”
  孬蛋说着一抬脚,小狗脑儿顺势一抬高,往后抑扬着狗的身体,一个翻转的动作倒下,在地上打一个滚儿,爬起来追着他继续转圈亲热。狗不懂人性,人熟知狗性,人与狗似殊途同归,成为亲密无间的益友。狗是人类忠实的另类禽兽。它会看家护院,它会守着主人,它会鸡鸣狗叫,它会逗着孬蛋玩耍。
  俗话说,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家里豢养一条小狗,它吃着主人多余的残渣剩饭,而且主人撵不走。狗死都是被嘴馋的人杀。家贫的人,狗不会嫌弃,人会嫌弃家贫。大强当初离开家乡,就是他嫌弃家贫,他逃离这一个贫穷的家庭。人会选择荣华富贵,为了追求绚丽人生,他们趋炎附势,为此寻找一生,努力奋斗一生,为之拼死拼活不走回头路,不肯回首停止前进的脚步。狗不会选择荣华富贵,不会趋炎附势,活一生不光彩,也不绚丽,依仗主人存活。
  大强曾经在这一个家庭生活过,他从这一个家庭走出去。他是高级动物的人。他会择木而栖,他会趋炎附势,他是一棵稚嫩的小树,他笔直的腰身,早被生活挤压弯了。他挺直的腰身稚嫩柔软,像一个杂技团的小丑,在人生舞台上精彩献艺。他的腰可以弯下去,向前九十度的弯下去,向后六七十度的折叠弯下腰去。他的腰可以弯成一座石拱桥,被无数陌生的人,或熟悉的人从桥上踏步走过。人们说台上表演一分钟,台下修炼十年功夫。他自幼勤奋好学,不怕勤学苦练。他练的是少林童子功。他已经弯腰二十多个春秋。他的腰身越来越柔软,是一根面条儿,提起来是直的,放下去就弯成一盘蛇。他是春天一根嫩绿的柳树条儿,大人小孩都喜欢拿在手里,搓掉他枝条的嫩芽儿,把它折弯来去的玩耍。他的腰在蹉跎岁月的时光里,无情地挤压成了一个射箭的弯弓。他是这一个弯弓上的箭。他这一支箭被人射出去那一时刻,他就像他们村老人讲述的一个故事。
  这一位老人当过土匪,他占过山,当过山大王,后来跟着国民党军,后来又成为剿匪的军医。他晚年成为一名乡村医生,在院子里种花种草,也给村里的孩童讲故事。他曾经伸手捋着又长又白的胡须说:一个土匪的枪法很准,他端着打野兔的土枪,打一枪出去,没有见到一只鸟落下来。他过三天回头一看,那散射出去的子弹,它们像仙女散花,还在天空中飞着,在追寻着一只飞鸟,在死缠烂打,在穷追不舍!
  他就是土匪手中的一颗子弹,就是土匪射出去的神弹,他能在天空中不停地飞旋三天三夜。他飞成一个神话中的神话。他为的是追寻一只空中的飞鸟。他就是被人放在拉满弓弦的一支箭,他“嗖”的一下被人射出去。他这一支箭能射狐狸,能射村里无家可归的野猫儿,能射树梢上筑巢的麻雀和乌鸦,能射贴着水面低飞的野鸭,还有那些荒山野岭奔跑的野兔和腾飞的野鸡。无论如何怎么样,他是一支鸡毛令箭。他仅能射一箭之地。他射不了天上飞的鹅,射不了一只展翅飞翔的雄鹰。
  他为了活着,为了养家糊口,为了吃得饱穿得暖,他努力追求完美的生活。虽然他在努力奋斗的道路上。他活得不如一条家犬。他随波逐流,一切顺自然,顺其苍天安排。一条家犬是主人的贴身丫头,是主人的小棉袄,冬驱寒夏驱热的。狗能陪主人一起老去,或者艰难地活着,而且不离不弃。而他呢?什么也不是了。他非人非家犬的活。他活着不如人意。人会树倒猢狲散去。
  大强家的农村宅院不大不小,是四间两层楼房,他二弟在苏州历经春夏秋冬酷暑严寒,在苏州工厂辛苦打工,辛辛苦苦送外卖盒饭挣钱,跑出租车挣钱盖的两层楼房。建这两层楼房的时光,挖掘机轰鸣着推倒土坯房屋,腾空飞起一片烟尘。这一刻,大强他娘哭了。她竟然放声痛哭起来。她哭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哭的是人生记忆中经历的磨难生活。
  在现实生活中,有人活成了一首诗,有人活成了一首歌,有人活得暗无天日。
  在那年冬天,大强他爹因为兄弟们多,家庭贫穷,在争吵声中分家之后,他们一家人住进了草棚。冬天外面下雪,用玉米秆搭建的草棚子,上面一层厚厚的积雪。太阳出来的时候,积雪化了,草棚子里到处滴水,夜间无法入睡。那时母亲有了他的弟弟,小弟不懂事,“哇哇”大哭着说:“我不住草棚,我不住草棚。”
  大强他爹端着盆子接水,他娘含泪哄他哭闹的弟弟。大强和他的弟弟妹妹们,还有他的亲爹亲娘,他们全家人就住在一个草棚,那是玉米秆搭建的临时棚,那是一个下雪的严寒冬天。雪下得很大,鹅毛大雪铺天盖地,村庄一片雪花的白。等待雪停了,太阳出来,冰雪融化了。到了黑夜里,冷风吹着,草棚哗哗啦啦地响,似音乐的美妙,似杜甫歌咏的颂诗: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大强他们家住的玉米秆搭建的草棚,白天雪花融化,变成一滴滴雪水,促使草棚下不停地漏融化的雪水。
  他们一家人,到了晚上无法入睡。他亲娘抱着他弟弟妹妹,她亲亲的娘在心酸流泪。那一年,大强有八岁了,他懵懂记事儿,头发似乱草生长着,身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棉衣棉裤,脚上穿着黑棉布靴子。他望着亲娘绝望的眼神儿,他手里端着一个白色瓷碗,伸着小手接落在被子上的雪水。雪水溅到他的头上,低落到他幼小的脸上,也飞溅进他的童心。那一时刻,他的小弟弟在哭。他亲娘也哭了。到了后半夜,到了夜深人静时,融化的雪水被寒风冰冻,他们一家人安稳地睡去。
  一个寒冷的冬天,就这样煎熬着过去。到了春天,冰雪融化,柳树发芽,枯草泛绿了。大强他爹他亲娘,他们决心建三间土墙瓦房。房屋将要建起时,在最后三天里无米下锅了。锅里的水在火上烧着,像人的心情一样热血沸腾。大强他娘王兰芝,她拿着一个葫芦瓢走出去,她找左邻右舍借米借面下锅。
  在那一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土生土长的生活在农村的人,他们谁家有多余的面粉,谁家不是一样的穷苦度日?大强他娘在外转了一圈,借回来一葫芦瓢面粉,她看着一锅沸腾的开水,就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大强那时还小,他八岁半了,他能看出爹娘的喜怒哀乐,懵懂了生活的艰难。他看到娘在伤心地哭泣,他跑到他爹身边说:“爹,爹,俺娘她哭了。”
  大强他爹李天锁,他正在搅拌白灰。他吃惊地问:“咋了,她哭啥?”
  大强说:“俺娘,她哭啥,我不清楚。”
  大强他爹天锁,他心头一沉。他放下手中活计。他沉默着,他这一生习惯了沉默。他像一头牛,总是低着头,与世无争,在沉默无言的生活中度过。他以沉默抗争着艰苦的生活。
  他心神不安地走过去。他看到大强他娘在伤心地痛哭。他无意识地伸手掀开锅盖,眼神失落地看着沸腾的开水说:“锅烧开了,不做饭,你哭啥?”
  大强他娘哭着说:“没法过,活不成人。”
  大强他爹天锁,他有点手脚慌乱了。他神情不安地走到土墙角落的草棚下,看一看小面缸,又急躁地走出草棚。大强他爹曾是退伍军人,他在四川成都扛过枪,骑过战马,剿过土匪,总是沉默为人,沉默活着,与世无争地活着。他是堂堂正正做人,勤勤恳恳地为人处世,却突然精神崩溃,天塌地陷。他歇斯底里。他大声吆喝着说:“老天爷,我的爷,我咋这么穷,管不起大家吃饭,盖不起三间土坯房子呢?!”
  大强他爹像疯了一般,他这么歇斯底里的吆喝着,就无力地秃噜在墙角,背靠着土坯墙蹲着。他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捂住脸哭了。他伤心了,他痛苦地哭了。他一时陷入绝望的境地,他的头往后仰着,在土坯墙壁上磕碰着。
  这时,在房顶上瓦建房的村人都下来了。有一位老泥瓦匠师傅,他是长辈人。他走到大强他爹的身旁,一边伸手拉他起来,一边斩钉截铁地对他说:“天锁,不哭了,管不起饭,我们大伙儿就回去吃饭。你放心吧!这三间土房子,我们一定建好盖好!”
  大强他爹李银锁,他头在墙壁上磕时,那年那时,大强有八岁半的年龄。他很不懂事,却似乎懵懂人事。他胆怯地走到他爹身旁,他用小手去抚摸他爹冻裂的双手。那时他眼里含着泪,他嘟囔着小嘴说:“爹……爹……不哭了。爹……”
  大强他爹天锁,他忽地站起身来,怒目圆睁地看着着他的儿子大强,狠狠地在他的屁股上拍一巴掌。这时,那一位老泥瓦匠师傅,还有帮忙的村人阻拦他,吵他,不让他打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大强他爹却像疯了一样,要追着撵着打他。那一时刻,大强吓傻了,它幼小的心灵,一时感到非常无助。他惶恐地躲在村人的身后。他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像是一只惊恐的小鸟,感觉天地之间,一时无处可逃避。
  大强他爹在村人的劝阻中痛苦的挣扎着,他嚎啕大哭着说:“我不打他了,我不打他了呀!你们都放开我。”
  他身强力壮,浑身的苦楚无处宣泄。他恼羞成怒地一抖身子,把几位村人抖到一边去。他扑通一下,感到万般无奈地跪在地下。他紧紧地抱着他的孩子,他无可奈何地抱着大强,他把幼小的大强抱在怀里,他嚎啕大哭着。
  大强他爹紧紧地抱住他了。这次他爹没有动手打人。他爹长着一脸乱草一样的胡子。他的胡子和着眼泪婆娑在他脸上,就这样在他幼小心灵中,黯然地留下一抹深刻的印记。他硬茬的胡子,就这样扎疼了他的童心。他爹被村人从跪着的地面上拉了起来。他们又把小小年纪的大强拉到一边去。大强他爹被村人劝阻住了,他歇斯底里的复杂情感逐渐冷静。这时,大强委屈地在一旁站着,他因为惶恐,眼里含着泪,始终没有流出来。他爹含泪走到他身边,神态懊丧地对他儿子大强说:“孩子,爹错了,爹不该打你,叫你受委屈了。”
  大强他爹从来不说软话。这是大强童年时期,第一次听到他爹说暖心的话,也是他童年时期,他爹对他说过的第一句话。他爹一年四季都是沉默无言,在田间地头儿辛苦劳作。他用一生的沉默无言挣扎着生活。
  大强他爹说罢,他十分伤心地转身离去。他去搬上房顶的瓦片。这时,大强似乎从惶恐中回过神情,他却“哇”的一声,哭了。他把眼里含着的泪水流淌出来。他忍不住了,“哇哇”大声地哭着。他不但流着眼泪,也流着鼻涕。他的眼泪顺着他稚气的腮帮流到嘴角。他的眼泪又流淌到嘴里,他的鼻涕也自然汇流到嘴里。他把流到嘴里的眼泪和鼻涕,一起品味着吞吃了。那鼻涕和眼泪的滋味,就是他童年鲜美的咸咸的酸酸的人生滋味。
  大强“呜里哇啦”地痛哭着,也不知道他这一颗童心伤感什么。他知道什么是伤心,什么是委屈呢?村里大人看见他呜呜啦啦地哭,他们就安慰他,就呵斥他,以长辈,以大人的口气吵他。他们不叫他哭了。那时那年月,那种艰苦的日子,那种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往事,就是光阴的深刻印记。他真的是一个孩子,他不但天真可爱,而且真不懂大人愁苦的心事。他哭得更凶了。大人在忙碌着建房子,他仿佛在吹唢呐,那声音凄凄惨惨悲悲切切。他像一只野狼野兽。他在无休无止地循环着一个腔调,他朝着新建的房子嚎叫。
  中午吃饭时,村里帮忙的人,他们都走了。大强他爹李天锁,他嘴里说着留人吃饭的话,家中却没有吃喝的了。他拦阻村里人吃饭。村里人都走了。大强他爹李天锁,他独自一人躲在墙壁的角落,无声地流泪……那天滚烫的热泪,就是他的午餐。
  大强他娘王兰芝,她活得像一株小草,目不识丁,一生平民百姓。她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的学。她这一生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受尽磨难。她在子女的眼里,她就长了一双勤劳的双手,她一年四季不分春秋冬夏,总是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劳作,在家里操持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她用她勤劳的一双手教会儿女,出门在外要做一个勤劳的人,做一个勤勤恳恳的人,做一个踏踏实实的人,做一个不占他人便宜的人。
  大强他娘是一个心气儿很高,是一位心强命不强的农村妇人。虽然她目不识丁,但是她却是一生硬气的活着。当初建设土坯房子时,她曾经含泪借过不满一葫芦瓢的面粉,等待她来年归还邻居面粉时,她能把这一个葫芦瓢面粉装得满满的归还了人家。
  大强的亲娘活得硬气,她一生不爱肯求别人。大强的爹李天锁,他也是一生不会求人,一生不会人情世故,一生勤勤恳恳地做人。
  村里名不见经传的草根儿人物李天锁,他曾经在四川成都当过兵。他是一位退伍军人。大强小时候,冬天天气寒冷,他戴过他爹的军帽,就是上面带一个红艳艳的五角星的绿色帽子。他也戴过他爹的火车头军帽。有一年入冬时节,他把他爹的草绿色军帽弄丢了。他爹没有训斥他。后来,他把他爹的火车头帽子也戴丢了。他爹红着眼睛瞪眼看他。再后来,他把他爹珍贵的白瓷色的毛主席塑像摔碎了。他爹就狠狠地揍他一顿。再后来的后来,大强把他爹在部队受奖的白瓷茶缸也砸变形,把他爹的一小本毛主席语录也撕掉,把他爹的红领章也弄丢,就剩下一个退伍证他没有敢动。这时,大强他爹根本就不搭理他。
  从此以后,大强他爹不生气时,不打他时,不训斥他时,他就不跟他说一句话。他一生沉默寡言,与世无争,无烟酒嗜好,为人忠厚善良,与人说话,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憨厚老实地笑。他对待他的儿女们,却很少有一个亲切的笑容。他总是愁眉苦脸地看待子女,看待周遭的一切苦难生活。在乡村邻里之间,人多的地方他不去,无人的角落无人的地方,就是他一生坚守的寂寞冷。他用他一生的沉默寡言,像牛马一样无言的低头拉车,勤勤恳恳地养活一家人。他用无声的沉默抗争苦难的生活。
  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大强的爹娘从哭着住草棚,哭着建土坯房,又哭着拆土房,之后辛辛苦苦地建起了一座新的楼房。他们回首人生过往的一切沧桑,这过程就像是坐上了过山车,一挥手一转眼之间,一切曾经的沧海桑田,都化作一缕烟云飘散而去。
  他的爹娘就这样哭过、笑过、痛苦着、欢喜着过日子。他们一生就这么悲欢离合着度过生活。他们这一生苦难的经历,就这样时光匆匆,一晃而过了。
  如今他们老两口住上了新房,两层小楼房。大强他爹在房间门口用青砖砌成一个花池儿,他在花池种植菊花。有一株菊花的颜色金黄,一枝独秀,花儿凌然向上,不屈不挠,尽情地绽放。这一金菊的花瓣很小,每一花瓣微妙地卷曲,花瓣又从外向里,从里向外,层层叠叠,排列有序,巧夺天工,组成一朵鲜艳夺目的菊花。它有碗口一般大小,在一抹阳光的照耀下,在斑驳的光影里,看上去更加金色灿烂,宛若织女锦绣的金碗一般耀眼。另一株菊花,它盛开出十几朵花。每一朵绽放的菊花,入眼一看,神态各异,风情万种。在同一株菊花上,它能盛开成别样的花。有的一朵花纯白,洁净自好,不惹尘埃,它白如凝脂,香气袭人;有的一朵花的花瓣,洁白如玉,花蕊白里含着金色的粉黄;还有几朵菊花,它同是一朵盛放的花儿,却开的热闹,丰富多姿,一半是圣洁的白色花瓣,另一半的花瓣,呈现出一抹紫红颜色,花蕊却又变成几丝金黄颜色。这几株盛放的菊花,本是同根生,却生长的风姿卓越,玉树临风,与众不同。每一朵花儿都神态各异,虽然花开了数朵,却是各表一枝,它们争奇斗艳,独自绽放。
  大强的爹娘有六十多岁年纪,已经步入人生的晚年。他们也曾经年轻过,吃了一辈子苦,种了一辈子庄稼。现如今,他们用种过庄稼的勤劳的一双手,在庭院前种植各种蔬菜,又在庭院内花池里种植供人观赏的菊花。菊花盛开的季节,可能就是他们晚年幸福时光,就是他们一生的黄金季节。他又移栽一棵树,是一棵枝繁叶茂的石榴树。树枝的绿叶之间,点缀着一个个张嘴儿的红石榴。石榴树旁边,还有一株擀面杖粗的葡萄树,三株新栽的提子树,十几株四季枝叶翠绿的毛竹。院子里还有一个猪窝。猪窝的上面养着一群鸡。鸡窝的上面是一个石棉瓦搭建的棚。棚的上面攀爬着葡萄藤,藤上挂着一串串鲜艳的紫红葡萄。葡萄藤蔓嫩绿的叶子覆盖着棚子,棚下那一群鸡那一头猪,它们可以在棚下歇凉。这棚子能遮风挡雨,不是当年人住的草棚,冰雪融化,草棚下流水漏水滴。现如今,他家饲养的一头大肥猪的生活,比他家过往的人的日子好,比他们过去那艰难的生活中痛苦挣扎着度日的时光安逸舒适。
  大强记事的时候,他们家没有养过猪,后来养过一头猪。养肉猪,也养母猪。母猪会下小猪。小猪长大了,就能卖钱了。大强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曾经傻傻地看着他家养的一头猪发呆。他曾经暗自思忖,他曾经苦思冥想:人为什么不能活成一头猪呢?一头猪可以吃了睡,睡了吃,不但吃喝不愁,而且世上人嘲讽它是猪头猪脸,嘲讽它是一头肥猪懒猪,嘲讽它是猪的思想,它也不计较不与人争个一二,如果世上人能做一头猪多么好啊?在世上为人做事,想活成一个世上人,为何总是活得那么困难?!
  大强这么有思想,这么审视一头懒猪的时刻,他已经回不到童年,他已经从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过度成长到有勇气无智谋的少年。他在少年时光里,他就已经十分落魄了。他已经活得不如一个乞丐。他哭过笑过的爹娘,对他已经十分绝望,十分厌恶了。因为他不争气,他不成才。他的冒失和冒险的性格,已经把这一个家庭毁于一旦。他已经活的人不是人,鬼也不像是一个鬼了。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道路,他该如何是好如何选择,他该往哪一个方向走人生之路。他已经陷入人生最迷茫的时光,陷入最失落的人生两难境地。他骑虎难下了,那是他站在人生十字路口困惑的光景。
  过往的一切,人生如梦,物是人非事事休。
  一阵秋风悄然地吹来,房前的翠竹随风摇摆。竹子生长得很自信,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在努力生长,在悄然一节一节地升高长高。它十分洒脱的呼吸着乡村的清新空气,呼吸着乡村泥土的气息存活。它在风中自由地随风摇摆来去。它们就像是大强的爹娘,曾经甩掉一身的疲惫困苦,可以在一阵清风中自由自在地活着。大强的亲爹亲娘,他们是当了一生的农民,他们吃了一生农民吃的苦味,他们终于解脱一辈子含泪拆房建房的恶性循环。他们把勤劳的双手传递给他的儿女们,他们从此过上了农民应该拥有的美好生活。
  孬蛋摆脱纠缠不休的小黄狗,她走到猪窝前伸手摘葡萄吃。大强他娘搬来一个凳子。她乐呵呵地笑说:“你站高点儿,摘上面的葡萄,棚顶上的葡萄又红又甜。这底下的葡萄,那些来家里玩的人,左邻右舍的人摘走吃了。”
  孬蛋伸手接住凳子,他一抬脚踩上去。他乐颠颠地说:“那一串紫红的甜葡萄,我把它摘下来吃了。您和俺叔咋种植的,一树红葡萄,长势这么好,这么甜的?”
  孬蛋夸赞,他赞不绝口。他这人会说人话。大强他娘听到赞美的话,她就乐呵了,她就顺口说:“我跟您叔,俺种一辈子庄稼,还种不好一棵葡萄树?哈哈哈。嘿嘿嘿。”
  大强他娘很开心,她欢欢喜喜地笑。孬蛋嘴里吃着甜葡萄,他就嗤嗤地笑。他手里提着一串甜葡萄,又眼睛盯着葡萄树上的一串儿葡萄,他摘下一颗葡萄填进嘴里。他吃着说:“这葡萄,就是甜,像您的生活,越过越甜。”
  大强他娘又是哈哈地一笑。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在现实生活中,她的笑声似乎多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多。孬蛋从凳子上跳下来。大强他娘说:“多摘几串儿,这一树葡萄就是没人吃。他们都不回来,家里没有人。”
  孬蛋说:“您和俺叔吃,这么好的一树葡萄,不吃种它弄啥?葡萄长在树,您们坐在葡萄树下观景呢?”
  大强他娘还是笑。她说:“不观景咋着了。我糖尿病,您叔高血压糖尿病,都不能吃甜了。”
  孬蛋接着说:“您俩孙子在家里,他们不缺少葡萄吃。”
  孬蛋一提大强他娘带管的两个孙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她说:“这俩孙子气死活人。你看那墙上的空调,烧成啥了?”
  孬蛋抬头一看,楼房窗台一侧,被烧毁的空调室外机,它还在墙壁上悬挂着。楼房的瓷片也被火烧掉一片。他吃惊地问:“那是咋着哩?!”
  “大强没有对你说过?”
  “他没有对我说过呀!”
  “这都是俺孙子干的好事。过去的猪窝是草棚,我们不在家时,那个小孙子玩火哩,把那猪窝点着了。”
  孬蛋问道:“大强不知道这事儿吧,我咋没有听他说过呢?”
  大强他娘又说:“他知道,他一个月回来几次,他回来看望我们,他啥都清楚。”
  大强的两位兄弟走得远,家中有个风吹草动,都是他大强奔走来去。他爹娘逐渐长老,不再吃苦受罪,却身体又有病,身体不行。他们经常看病吃药,已经住过几次院。
  孬蛋吃着葡萄说:“大强俺俩关系很好,他啥都对我说,就是没有听他说过家中失火的事情。他心里不存事儿的人。他这次藏得还怪深情。”
  大强他娘一声叹息。她心事重重地说:“估计是他说不出口。这老人不好当呀。”
  孬蛋一听这话,他十分干脆地说:“老人咋不好当,亏欠他们谁的,是没有把他们养活大?”
  大强他娘说:“养大了,都把他们养活大了。俺的孩子们对我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好。都说婆媳关系不好,俺的媳妇对我也很好,就是自己感觉对不住他们,带孩子老是操心。人老了,照顾不了孩子。他们到处乱跑,到处淘气。”
  孬蛋说:“人老了,照顾不周到了,您不给他们带孩子。您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就好好地照顾好自己,好好地养老吧!我一个朋友家中老人就这样,他对他们的孩子们说,你们谁的孩子谁管好,不要给我们留在家中看管。我把你们养大就没有人管,你们养孩子也不要叫我们管。”
  大强他娘乐呵呵地笑。她说:“那不中,俺的孙子哩。我要带管,我不管孙子,孩子在外挣钱不容易,孩子和媳妇再因为孩子生气,闹腾得过不成咋办呢?”
  孬蛋说:“那您还说啥,自己的孙子,带管吧!大强家的三毛,就是孔凡,您管过吗?”
  大强他娘说:“三毛孔凡,他是俺二孙子,不是大孙子。我没有管过,他都是跟着儿子媳妇长大了。”
  孬蛋迷惑不解地问:“大强是老大,孔凡应该是大孙子,怎么是二孙子呢?”
  大强他娘一声苦笑:“哎呀,没法说。”
  孬蛋问:“咋没法说了,您说说叫我听听。”
  大强他娘唠叨:“大强以前气死活人。他死活不结婚,结婚的很晚了。我用鞭子抽他,棍子敲他。我感觉他都找不来一个媳妇。如果不是俺现在的好媳妇跟着他吃苦受罪,他打一辈子光棍。他弟弟妹妹都结婚以后,他才结了婚……他很读书哩,快要读成傻子,快把我气死了。”
  孬蛋接着说道:“我感觉大强哥不傻,那些书没有乱读,他一个农村苦命的孩子,很早就走出去闯荡。他没有咋上学,又出一本书。它还在城市买房,又买车的,已经很争气。”
  我为大强说一句公道话:“您以后不能再说大强气人。我了解他为人处世的态度。我现在跟着他混呢!我们俩人忙完业务没事儿时,就在一起喝茶聊天。我了解他的一切生活。我没有看到的,我就不说了。您和俺叔每一次住院,都是大强在照顾,都是他陪护左右。他每次回来,我跟着他买吃的喝的送回来,那不都是他孝敬您们的?”
  孬蛋这么一说,大强他娘想开了。他哈哈一笑说:“你说的正确,我想想也是,过去总是吵他骂他打他,想不到他一点好处。你这一说,我仔细想想,他这一个赖孩子,他比俺哪一个孩子都强,有事儿他比谁都跑得快。”
  孬蛋说:“那是他小时候气人,您吵他打他骂他,已经成为习惯,改不过来了,总是想着他很坏,是一个坏孩子。现在他都已经长大,他还气谁呀?它敢气死活人,您就跟我说一声,我不吵死他,以后我不跟着他玩了。”
  大强他娘急了。她说:“我看你人不赖,很好了。你跟他玩吧,他不是坏孩子。”
  孬蛋“嘿嘿”笑着说道:“就是呀,我还是跟着他玩吧。大强人实在。我跟着他做事,心里踏实又放心。大强不坑人不骗人不诓人。他活到现在也不容易。您的大小孙子都看管过了。大强家的三毛李孔凡,他会弹钢琴,爱跳舞唱歌,都唱到北京,唱到深圳,上了电视报纸新闻。他从小跟着大强漂泊,您从来没有看管过。他们在艰苦的日子里,不都熬煎过来了?”
  大强他娘嘴一撇说:“他唱啥歌跳啥舞我不懂,我想看管三毛,看管孔凡这个孙子,大强不让看管,媳妇也不让他回老家来生活。他们说怕我累着。其实吧,他们不是怕我累着,他们害怕我带不好孙子儿。我可想俺家小三毛。他跟着我,啥也学不会,不要说唱歌了!”
  孬蛋哀叹着说道:“哎呀,家中老人带孩子,谁家的老人都带不好了。老人带孩子,总是娇惯孩子,要啥买啥,舍不得拍一巴掌。这一代农村很多老人,都是没有文化的人,教育不了他们,散养着看护孩子。现在啥时代了。孩子不接受好的教育,跟着您们一起生活,啥文化知识也学不到了。”
  “俺感到带孙子怪好,人是隔辈儿亲。我不吵他。孙子跟着他爹娘,他不听话就会挨揍。”
  “您不打他教育他,除了管他吃饱穿暖,什么也教不了啦。在中国农村跟着老人生活的孩子,真的是又一代苦命的人。”
  孬蛋一边吃甜葡萄,一边这么说着。他像逗笑一样,认认真真地和大强他娘聊天。他东拉西扯,漫无边际,海阔天空。
  大强他娘说笑着,她拿一把剪刀,站到凳子剪葡萄。
  孬蛋说:“婶儿,您还剪葡萄干啥?”
  大强他娘一说话先笑。生活好了,人的笑声就多了。她哈哈笑着:“我多摘几串儿,等会儿你带走,你带回家给孩子们吃。”
  大强他娘一边乐呵呵地给孬蛋剪葡萄,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看那一个烧坏的空调,它是大强房间的。我想想心疼人,孩子家中一无所有了。他住他二弟一间房子,就过年回来住几天。大强平常回来跟兔子一样,他暖不热窝儿,经常一顿饭不吃,丢下乱七八糟的吃的喝的,他就心急火燎地跑出去。吃饭时找不到人,他总是不吭声就走了。他忙,他穷忙一辈子,也没有见他挣多少钱。他欠人一辈子债,让我操一辈子心。”
  孬蛋说:“以后苦日子少,生活越活越好。您们都活成老人,干不动就不要干了。以后不要再操闲心了。他们不都是过得好好的,还想操他们谁人的心呢?”
  大强他娘是爱操心的老人。她操了一辈子。人到晚年,心仍然是不能闲着,无论是哪个儿女的生活过不好,她都会吃不好睡不好的忧心。
  大强他娘说:“我们是都老了,这几年没有少叫赖孩子大强操心,家中有个大事小情,都是他跑来跑去,他带我们看病吃药住院,还花了不少钱。”
  孬蛋一本正经地与老人说话。他喝了几杯酒过来,他是带着酒气来的,他想说的话似乎特别多了。孬蛋又嘻嘻地笑谈:“谁家的孩子不气人?你看那电视上报道过多少老人,他们年轻时吃后受罪养活孩子,到老了儿女不孝敬,不管他们,活得可怜人。您以后光想他好处,不想他坏处,也不想他过去多么气人。这样一来,您的心情就好多了。他们懂得孝敬老人,您们该知足了。”
  大强他娘用剪刀从葡萄架上摘掉几串红葡萄,她拿出一个塑料袋装了,让孬蛋走时提走。她又到门外空地挖菜。她闲来无事,就在门前屋后种植各种蔬菜:韭菜、菠菜、豆角、茄子、西红柿、黄瓜、倭瓜、辣椒、梅豆。大强他爹他娘在楼房顶上用砖砌花池,顶层楼房的花池,夏天可以防暑。他们不在楼顶花池种植花草,却种上甜瓜。楼房上采光好,自来水浇灌充足。小甜瓜长得甜脆,吃一口小香瓜满口生香。
  大强他爹娘,他们辛苦一辈子,种一辈子庄稼,一年四季闲不着。空闲时他们就着急,一着急就没病生病,有病了又病情加重。他们习惯了没事找事,就是没事儿找事儿型的乡村老人。
  大强他娘王兰芝,她把各种蔬菜采摘一点,到房间给孬蛋倒一杯茶水。她说:“你喝茶,你等着,我到楼顶给你摘甜瓜。”
  大强他娘说着就往楼上走。孬蛋有了收获,他兴趣味浓厚。他说:“我跟着你上去看看,看您种的甜瓜咋样。”
  大强他娘一边朝楼上走,一边对孬蛋说:“我种的甜瓜好着呢,你不信上来看看我种的瓜。”
  孬蛋说:“婶儿,我信,我相信了。您真是一位勤快人!”
  孬蛋说着,他跟着上楼去。他一边走,一边这房间瞅瞅,那一个房间瞧瞧。孬蛋看着楼上那纸糊的东西说:“婶儿,这是弄啥哩,我咋看着好看呢?”
  大强他娘说:“不好看了,死人用的。”
  孬蛋一惊,他感到惊讶。他试探着问:“婶儿,咱家的楼房这么新,咋放着死人用的东西?这纸糊的是啥,谁用纸糊的?”
  大强他娘说:“我们年年用纸糊,不吓人了。”
  大强他娘伸手指着纸糊的,继续对孬蛋说:“你身边那个是摇钱树,那一个是聚宝盆,那一个高头大马是死人时烧纸用的。谁家不死人。人都得死去,谁也赖不到世上。我和您叔纸糊半辈子摇钱树聚宝盆,家中就是一个穷了。如果不是孩子们争气,我到死也住不上新楼房。这些纸糊的东西,我们这里的人叫做纸扎,我和您叔都会,年轻时学的。您叔他爷,大强他爷,他们都会,到俺这一辈儿,没有人学了。俺家生活困难,那年穷的吃不上饭了。您叔不学纸糊的,他嫌丢人。我不嫌丢人。我先学会了。后来,您叔也学会了。”
  孬蛋跟着大强混生活,一起做业务发展商业。可是他没有想到,大强他爹娘会这个纸糊的纸扎。他万分感慨,他感慨人世苍生,他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心头一沉,弱弱地说一句:“哦,婶儿,您会这个纸糊的,这是祖传的了。您和俺叔活得真是不容易。这纸糊的东西,都是啥呀?”
  大强他娘说:“哎呀,孩子,婶儿和您叔这一辈子,活得难死人,活着真是不容易了。我们多年以前,那也是没有法儿活人了。都过去了,没有法儿对人说。我们活得不成人,不像一家人。您叔要跳水井里死去。我看到了,我又把他龟孙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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