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童心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5 20:00:57 字数:15019
大强不明白,人为什么活着,究竟活着为了什么。他不是哲学家,他不探究生命的意义,他不追求人的生命之本源。总之,他每一次回到家乡,所闻所感的一切,总是让他心情沉甸甸的,产生一种说不清楚的惆怅。
虽然,大强的生活艰苦过,孤苦无助的,在跌打滚爬中一路风雨走来。但是他现在衣食无忧,他心情为何如此这般沉重呢?
一句话一个故事,一句话就是一个人生。
乡情村貌的变迁,就这样牵动他怀旧的情怀,他多愁善感的神经。
在春色烂漫的时光里,他感悟着脚下养育他的黄土地,那里有他的小脚踩过的印记。他感悟着童年放学归来的时光,那是他瘦小的身影,伴随着他儿时的伙伴,他们一起挎着篮子,穿行在麦田间拔草。他们的小脚虽然无力,却踩歪了麦苗,麦苗虽然无力,却无怨无悔,依然在他们歪歪斜斜的脚迹中挺起胸膛,默默无言地为他们的丰收寄托重望。
大强在外漂泊的长久了,受尽人生苦味。他心累了,无处寄托。他困困的,懒懒的,熄灯躺在床上,时常会做一个衣锦还乡的梦。他时常怀旧。他是怀着感恩的心回到乡村。
在流浪的时光里,在漫长的黑夜里,他无数次地哭过,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在无人陪伴的夜里,在落魄的长夜里,他独自失落伤感地流泪。醒来时分,为了生计,他四处奔走,流浪在人海茫茫的城市,他渺小无助的身影,时常淹没在闹市中……
大强的一生,也许是漂泊的往事,凝结了他思乡的情愁。他时常怀念家乡的人,他和他们之间的一切过往,一切深藏在心底的情愫。他们有的人老了,他们头发白了。他们花白的头发,似乎印证了他们沧桑的人生,也印证了他在孤单寂寞冷的生活中,所经历漂泊生活的年轮。他们折弯的腰,蹒跚的步伐,老态龙钟的容颜,那是岁月的见证,那是人生灿烂的华章,那是光阴的车轮在前进,催人老去了曾经的青春年华。
大强感叹之余,他会时常想起曾经别离多年的姨妈。他无法忘却曾经欢乐的童年,那是姨妈给予他的欢乐。
多年前,大强他姨妈因为经商,她负债累累,无奈地离开家乡。他姨妈姨夫含泪离开家乡,游荡到南阳市火车站,他们身上仅有的五百元现金,也一分钱不留的被窃贼偷走了。
后来,他们在南阳市漂泊,他们捡破烂,他们收废品,他们经历了种种磨难……不再一一复述了。大强不愿揭穿老人曾经心酸的往事。
大强他姨妈老了,七十多岁的年龄,终于落叶归根。
大强他姨妈回来那一年,他前去探望姨妈时,他姨妈在家中的庭院坐着,他姨妈依然是那么的慈祥。那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几只麻雀在院内的椿树上鸣叫。他望着十几年不曾相见的姨妈,望着她一头雪白的头发,望着她依然慈祥的面容,心里酸酸的,别是一种滋味在心头。
那时,乡间春天的阳光如此温和,一阵悄然吹来的暖风,吹动了姨妈雪白的发丝,吹散了他和姨妈之间曾经至爱的亲情。他漂泊二十多年的心情,就这样凝结在这一特殊时光。
人生的梦,支离破碎,碎了他的心肠,碎了他的泪水。他请姨妈吃一顿饭。他独自驾着车,让她老人家坐在他的身旁。一阵风从侧面吹来,他望见姨妈的眼里含着热泪,他鼻子酸酸的,他不知道姨妈是因为人生的幸福,抑或是因为不幸的人生而泪流。他害怕风吹疼了姨妈的心,他把车窗的玻璃上升到他感悟的高度,既有清新的空气流动在情感的气息中,又不让暖风过度地伤害姨妈的思绪,任凭她孤独地默默遐想着,遐想着人生中过往的一切。
那天,乡村小镇的夜晚,依然如城市一般喧嚣繁华。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他为了实现他多年以前衣锦还乡的愿望,为了实现他多年以前的诺言,他选择一家镇上最好的酒店,选择一个酒店中最大的餐桌。他要让家乡的亲朋好友,他让家中亲戚中所有的老人聚在一起,请他们吃一次可口的饭菜,请他们喝一回他艰辛的好酒。
那一天,餐桌前,几十几位老人和孩子,老老少少,欢聚一堂。老人有老人的乐趣,他们感悟着沧桑的人生,感悟着人生的一切,吃的幸福,喝的陶醉。
那一次,伴随着大强一起回家乡的孬蛋,他喝多酒了,他端起酒杯,一番诚挚的表白之后,他代表大强,他给老人敬酒。
后来,孬蛋醉眼朦胧地对大强说,这场面他很感动,他说他看到一位老人流泪了。
大强听着孬蛋的醉话,那一刻,他醉眼朦胧了,他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其实,大强的好友孬蛋,他哪里明白大强的重重心事?他的眼泪是在心底,是在他内心的深处流淌?!
大强驱车来到附近村庄——汝水河岸边的临河村。大强见到他姨妈了。他姨妈叫王玉兰,他娘叫王兰芝。她们的生命,曾经像兰花一样盛开。他见到姨妈那一刻,姨妈像老小孩一样双手扶着轮椅,在大门前水泥路上摇晃着身体走路。姨妈远远地见他走过去,她站在原地不动了。他走到姨妈身边,他姨妈不说话,眼里含着亲切的泪水,就是想哭,她想哭了。姨妈的晚年,每次见他来,眼里就含泪。
大强的姨妈老了,她真的老了。风烛残年。
大强搀扶着姨妈走进院落。院子的羊圈养着几只山羊,几十年前的老式压井水依然存在,那是年代那是岁月留下深邃的记忆。一条小狗“汪汪”叫着,讨人喜爱的摇着尾巴跑来,在他前脚后脚咬他的裤管。小狗表示对人的极度热情。空闲的地面上种着一片菠菜,有几棵鸡冠花红艳艳地,还有那迎着秋阳盛开的小大红花。小时候,表姐们摘下红花给他染红指甲,把他十个小手指染得鲜红,那染红的指甲像是他人生按下的手印,如今依然雕刻在他脑海之中。一只蝴蝶飞落在鸡冠花上起舞。他伤感地想着美好的往事,不由自主地移步到鸡冠花前,花上的蝴蝶又翩翩起舞地飞去。在院墙的角落,种植着几棵叶子绿绿的梅豆,紫红的白的梅豆花开着,几只小蜜蜂飞来飞去。梅豆角点缀倒挂在梅豆秧上,梅豆秧顺着一棵香椿树攀爬生长……
大强望着这一棵香椿树发呆,童年时期,到了春天,他就爬上香椿树,帮助姨妈采香椿树上的嫩芽。香椿芽是乡下人美味可口的菜。香椿树受蠹蛾幼虫啃食,它在树缝里寄生活着,活得有滋有味。这时香椿树为了保护自己,会流淌一种液体胶水,琥珀色,晶莹剔透,黏糊糊的,粘连性强烈。在多年以前缺少玩意的乡下顽童,他们总是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幼年童趣。这香椿树上漫不经心地流淌的胶水,就能够成为他们童年的玩物,而且玩的很有情趣。他和表兄从椿树上刮掉流淌的胶水,放在一个破碎的小瓦片上端着,手里举着长长的一根竹竿,粘一棵洋槐树上的爬叉、蚂即了。它就是诗经中说的:嗪、蜩、螂蜩、螗蜩、蜻蜻、茅蜩等等,古人文绉绉的,他们听不懂,听不懂不是错了。
因为这种会飞会叫的昆虫已经蜕变,它会忍痛割爱的蜕皮。如果往后倒推二十个世纪,谁知道它钻在地下多日多年,在黑夜里月光下爬出地面?谁知道它爬上来就凭感觉找到一棵树,急躁地顺着一棵树往上爬?谁知道它一夜之间抱着一棵树一蜕皮,迅疾华丽一转身,秀出自己歌唱的魅力,它成为会叫会飞还会撒尿姓啥名叫啥?它活到今天二十一世纪,跨过沧海桑田云雾,就变成现代书呆子说的很好记的一个字:蝉!
它是一只蝉,它经历过黑夜到黎明,它经历过忍痛割舍的蜕皮,华丽一转身之后,它将在不是玄幻梦想的春季,而是在闷热的夏天永远为你们歌唱,直到秋风扫败叶时丧失微弱的生命。人活着,一定要活成一只蝉。要学着蜕变,最好像蝉一样蜕掉一层皮,再磨砺出新的一层皮——这是破茧成蝶的痛苦过程。
大强在童年时期风雨过后,蝉从树旁地下爬出来。那时谁家院子树木多,他家地面上爬的蝉就多,雨后他家地面爬的都是蝉。蝉是他家散养的,命中注定该他吃。他扔在火里烧着吃,烤烤吃,放进油锅里撒点盐炒着吃。不但好吃得很,而且蝉的浑身上下皆是宝。它含蛋白质高,营养价值高,蝉的嫩肉和蝉蜕的皮,能够医治人百病,例如什么想不开了,不想活了,感觉活不成的病人。蝉能一治百病好。包括夜哭不止的孩童。
所以,现如今蝉从乡间土地下爬出来,就被人捉拿了去。在家乡镇上马路边,夏天的早市闹嚷,那里有很多卖蝉者。他们晚上拿着矿灯各种电灯,在家门口树上,在树林里树上,在马路边树上,他们捉拿了蝉,早晨摆在马路边卖给有钱吃的过路人。蝉在盆子蠕动,被卖蝉人观赏着,他们见了买蝉人,就夸他的蝉是土生土长的,如何营养价值高,不但补阴壮阳,而且养颜美容,吃了健康长寿。甚至有人吹牛皮说,吃了他捉拿的蝉的人,可以长生不老,可以活成一个神仙。蝉有了这么多优点,没有一点短处缺点,比一朵牡丹鲜艳,比一朵玫瑰血红,比猴精的人更加完美无缺了。它的身价从一块钱买仨,升值到一块钱买俩,一块钱买个位数。现在又芝麻开花节节攀高,一只蝉升值到两元钱,甚至是五元人民币一只蝉。人的嘴巴馋了,蝉被人弄到餐馆,保鲜袋子一包装,空运到北上广大酒店。它北漂的过程,就是人们口中餐的过程。这是蝉没有迅疾来得及爬上树蜕皮的惨剧。他回味着童年捉蝉的过程,感悟着蜉蝣一样微弱的生命,他理解蝉为什么要急躁地爬树蜕皮华丽转身了。
大强在深沉地思索之中,陪伴姨妈聊着天儿,思绪不由自主地陷入一幕幕往事回忆中去。
童年时期的春天,大强在姨妈家小住,他们在汝河滩草地放马,他们在杨树林采吃鲜嫩的茅芽。他们到宽阔的汝河放马。他跟随着表兄王晚成前去。他们牵着一匹温顺的枣红骏马,他骑在马背上,马驮着他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他听着马蹄子踩在地面上“嘚嘚”的声音,那声音是童年美妙的音乐……
到了夏天,表兄王晚成无论走到哪里,大强像是一个跟屁虫,他尾随他们到学校的篮球场,听瞎子说书。瞎子说书时,那是闷热的晚上,在一盏马灯下,照亮黑压压一片人脸。瞎子拉着胡琴,他说呼延庆打擂。瞎子说到精彩处,他竖耳听着。他这么听着听着,呼延庆跳下擂台,他脑袋一歪,依偎在表兄王晚成的怀里熟睡。他跟着他们到汝河滩,在一棵棵低矮树冠的枝头,小心翼翼地缩手缩脚地伸手抓知了。他拔下姨妈家马尾巴上的马鬃,在一根竹竿上设一个环套知了。据说蝉在地下拱了四五年才见天日,又被他这样的小顽童下个套儿捉拿去。他跟着他们搬一个梯子,走街串巷掏房山墙顶上的麻雀窝。他掏出翅膀硬的麻雀,就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把玩。有时它会扑棱扑棱幼小的翅膀,试着从他掌心儿飞走,或者像是一张纸折叠的飞机摔落在地。有的小麻雀羽毛未丰,长得肉乎乎地,又鲜又嫩的小雏雀,顺手把玩着可美了。如果掏出一个黄嘴叉子不长一根羽毛的麻雀,他就爱不释手地重新放进麻雀窝。
有一年夏天,他年龄又长大了。在姨妈家院落的房山墙上,有一个麻雀窝,麻雀飞来飞去唧唧喳喳地叫。他趁着姨妈不注意,像一只蚂蚁拖动昆虫一样,吃力的往后退着步,拖动一个长长的梯子。表兄晚成看到他以蚍蜉撼大树的力气拖动梯子,就不谋而合地走过来帮助。他有三个表兄:王金玉、王金斗、王金福。他有两个表弟:王金强,王金明。他还有三个表姐:王秋芳、王秋香、王秋菊。他姨妈家里再加上他大强,人口真是众多,向他姨妈伸手讨要的人也多多,吃饭时用最大的铁锅。他们齐刷刷地端着碗,像饿死鬼一样排着长队。大强不用抢饭,也不用抢碗,有人给他拿碗端饭。他是姨妈家的客人,他是小不点的人,除了他小表弟,都给他盛过饭端过碗。大家庭人,虽然不是四世同堂,两代人就把日子过得吵翻了天。因此他姨妈中年时期就头发斑白。他姨妈活到晚年时期,经过人生沧桑岁月的装点洗礼,她活成弯腰驼背的人,她活成了一枝花——白头翁,老翁花,老冠花,猫爪子花……白头翁无论变成什么花样,它仍然微不足道,都是一株小草的生命。
大强表兄表弟表姐们多,他无论想做什么,表兄总是他的好帮手。他们把梯子竖立起来。表兄王金福过度热情好奇,想帮助他掏麻雀。他个性倔强,不让他爬梯子。他爬上梯子,他就用手拖住他的腿儿,唧唧歪歪的狼嚎着叫他爬下来。他比表兄更加好奇。他想自己下手掏麻雀。他颤颤悠悠地爬到梯子上,掏出一只没有羽毛的小麻雀,拿在手心好奇的观看,这时飞来一只大麻雀展翅复仇。它在空中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着,像箭一样向他俯冲过来。麻雀横冲直撞啄他的头,他惊慌失措地从梯子上滑下来,恰好滑落在表兄王金福的怀里。他的头碰了他表兄金福的鼻儿。表兄金福比他大五六岁,他的鼻子碰流血了。他手捂住鼻儿,松开手看到手上的血迹,他“哇”的一声,竟然嚎啕大哭起来。
那只麻雀空中飞旋,不依不饶,欺他人小鬼大,追赶着啄他的小脑瓜……这时他姨妈看到了,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用身子护着,把他搂在怀里。他躲进姨妈的怀抱。那只麻雀不依不饶,依然从空中俯冲而下,朝他冲过来,撞在姨妈身上。老麻雀撞落在地。他想挣脱姨妈怀抱,上前踩踏一脚麻雀,他姨妈紧紧抱住他不肯松手。老麻雀在地上翻几个滚儿,又扑棱扑棱翅膀,在他们眼前展翅飞走了。
那一次,他惹出事儿了,却没有挨姨妈吵。他表兄金福被他撞得流鼻血,背上却被他姨妈狠狠地拍一巴掌。他姨妈不问就里,说他表兄金福不干好事,总是领着他到处淘气。他不干好事了,他表兄金福就替他背黑锅。
从此掏麻雀以后,有过多少天,他不敢一个人在房山墙下独自玩耍,他害怕那只记仇的老麻雀。他每次从这里走过,总是感到恐惧,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四周,看那只叽叽喳喳地老麻雀,它是否还在空中飞旋。
又是一年夏天,他们又逐渐长大几岁了,那房山墙头的麻雀窝依然还在,麻雀飞来飞去。他看着麻雀飞来飞去,又想掏麻雀了。这次表兄金福先爬上梯子,他不看麻雀窝了,好奇地张着嘴掏麻雀,会有蛇钻进嘴里。他脸侧到一边儿,手伸进麻雀窝里,就从梯子上滑溜下来。大强看着表兄金福的脸色惨败,吓得不说一句话。大强问,咋了?表兄金福说,有蛇!他说,不可能有蛇。金福又说,我摸住一条蛇了,它在里边盘着,光溜圆滑的一盘儿,手感它是凉凉的,不是蛇是啥?你再说不可能不怕蛇咬,你就自己上去看看吧?!他说,上去看看,就看看呗,有啥,不就是一条蛇!大强说着就爬梯子。这一次,他表兄金福拖住他的腿儿了。他把他从梯子上拖下来,在他屁股上踢一脚,大声对他喊叫着说,俺娘是您亲姨,我会骗你?!谁骗人,谁是龟孙,谁是狗……河里爬的鳖……靠!
从此以后,他们一天天长大了,对麻雀窝不感兴趣,不想掏麻雀窝。
他们在汝河放马时,他表兄金福在河滩灌木丛折断一个树杈,用一个小刀削了个弹弓叉,然后刮掉树杈褐灰色的皮儿,回家用自行车轱辘的内胎做成了一个弹弓。他们用弹弓射桐树梢上的麻雀。射麻雀练就一双射击好手。后来逐渐长大了,他又用气枪射麻雀,一枪射下一只麻雀,枪法很准。俗话说,干叫的麻雀,没有肉吃。他们射野鸭野鸡。冬天的夜里,射树上的鹌鹑——射着射着就射到树上卧的家鸡了。
农村夜深人静时鸡多狗多,它们是乡村夜晚的交响乐,能从晚上叫唤到天亮——天天夜里闻鸡鸣狗叫声。
夏天的故事很有趣,而且丰富了无趣的童年。大强和表兄金福,他们初次到汝河游泳时,大强像小鸭子一样畅游。他在清澈见底的汝水中打水仗,在岸边挖沙坑渗出清水,抓小鱼小虾放入坑内玩耍。他在岸边草甸下掏小蟹。一次一只大螃蟹的蟹钳夹住他的小手指。别人都是掏螃蟹,他是用手指把一只螃蟹拖出来。螃蟹的另一个蟹钳,又掐住他的另一个食指肚儿。他看着张牙舞爪的大螃蟹,被惊吓得嚎啕大哭。他表兄金福从汝水中游过来,伸手抓住螃蟹想拿下来,螃蟹像是抱着一个救命稻草,死死活活不肯松开它那一对蟹钳。金福把两只蟹钳从螃蟹身上小心掰下来,那两只蟹钳却还在他的手指上掐着。金福又用手指掰开它的蟹钳,咬牙切齿地把一撕两半。他的手指流出一抹红血。一只螃蟹沦落到顽童手中,那是它命中注定的短寿。它一生一世才做成一只螃蟹,不能够继续修行螃蟹之路。他拔掉螃蟹毛茸茸的细长腿儿了。一只横着爬行的螃蟹,就这样被他们一不小心玩死了。
吃一堑长一智。他勤奋好学掏螃蟹。表兄教他怎么掏蟹。他装模作样地说,你不要把手指伸的像鸡爪子,那样它能不夹住你的手指?掏螃蟹时把五个手指合拢在一起,手指尖朝上,手掌抬高一点,有六十度斜度,最好是贴着草甸上面,先感受螃蟹举起的钳子。螃蟹都是头朝外的举起钳子,你把手伸到螃蟹背部,微微触摸它举起的蟹钳时,手从它的背部猛按下去,下手要狠准稳……就这样儿,你看看。他做出一个示范动作。
表兄金福是他掏螃蟹的伟大导师。他刻骨铭心记住他一辈子。他学会一技之长——掏螃蟹。他会把他导师传授的技艺带进坟墓。
他学会了掏螃蟹,后来感悟人生之路,还有什么事情,不是需要下手要快要狠要准又要稳的节奏和心态呢?
他后来感悟到人活一世,都是活在掏螃蟹的哲学中,不管你懂不懂掏螃蟹的哲学,掏螃蟹的哲学都无形地存在你的生活中——不知道哪一个伟大人物说过,实践出真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他把红血的手掌,小心翼翼地伸进草甸下的螃蟹。从此他偏爱捉螃蟹。有时他捉到一只螃蟹,就让螃蟹盔甲的盖儿朝下,蟹腿儿朝天乱舞,白亮的肚皮儿朝着汝河上空的蓝天白云。他把螃蟹扔在太阳炙烤的沙滩上,让它张牙舞爪地晒太阳,舒舒服服的享受日光浴。一只横着行走的螃蟹,被火辣辣的太阳晒得嘴吐泡沫。让螃蟹感受灼热阳光下的泡沫时光。一只螃蟹被炙烤得不省人事。
夏天在汝河游泳时,他不由自主地喝汝河的水,小肚子喝得鼓鼓的,胀胀的。汝河清流水呛得他淌眼泪。汝河水喝得多了,他就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学会了游泳。他像一只青蛙扑腾着欢快地游,他可以仰摆着白肚皮儿暴露着小鸡鸡儿畅游,他也可站在深水中双脚不着河底踩水而且身体不会下沉,他可以深深地呼吸一口水面的清新空气,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游出几十米远。他学会游泳以后,因为怀念童年的美好时光,无论他在外面的世界走得多么遥远,每年到了夏天季节,他像是一只飞来的候鸟,他从遥远的他乡归来,跳进汝河水中畅游——汝河是他生命组成的一部分。
他从汝河中学会勇敢,学的不惧怕汝河的浅水深水。如果人在童年趟过深浅的汝河水,他长成大人以后,就不惧怕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
童年的夏天,他游过家乡的汝河以后,学了一点游泳的本事,就胆子越来越大,逐渐天不怕地不怕,敢于趟过野外陌生的河流,游陌生的深水库。他开始在村庄附近的深水库畅游。他跟随着一起抓过蛇,一起捅过马蜂窝的伙伴,趁着午后阳光灼烤大地苍生,他们到野外丘陵割野草喂牛。他家养着一头牛,是一头瘸腿的母牛。他家这一头母牛,两年以后生下一头小牛犊,三年以后四头牛,四年五年七年八年十年以后,随着光阴似箭岁月变迁,他在一天天长大,他家中的母牛不停地下崽,一年下崽一头牛,成为一年下崽两头牛,小牛犊子越来越多,他父亲卖钱多了,日子也逐渐好过起来,逐渐吃饱穿暖,冬天不在寒冷,夏天依然炎热。他却活得很累很辛苦了。他需要到野外给牛割草,割红薯秧子。初养那一头瘸腿儿牛时,牛走路不方便,他肩扛过野草,背驮过红薯秧子。
他是一头驴,一头小牛犊。他想成为一匹马。喂养这一头瘸腿牛时,他渴望长大了。他想飞走了。他日夜想离开家乡,离开这一个苦味没有头绪的日子。
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家,一个贫寒的家庭。这里的黄土地养人。他无处可去,无处可逃离。世界那么大,心灵那么美好,他却是一株小草的生命。
他家中始终保持着四头牛,是两头大母牛和两头小牛犊子。第一年养的那一头瘸腿的苍生的母牛,已经早被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卖掉,已经变换成银子。那一头瘸腿的母牛,是他家经济收入的一部分,是他家中亲娘供奉的财神爷的祖宗。他家中养的几头黄牛,有他一半功劳,他小小年纪时,就牵着一对儿黄牛帮助父亲耕田种地,帮助父亲割草喂牛放牛。他趁着外出割草放牛时,时常跟随村里的伙伴,到村庄附近往东走一公里处的机井游泳。这一丘陵之下的一眼机井,是村外唯一泉源不好的水井,却是永远抽不干水的一眼井。这一口井上游五百米是个大水库。不知道村人为什么在水库旁边打井,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一眼井的附近建一个大水库。这可能是他们需要,他们有的是力气。他在水库游泳不过瘾,不是感觉水太浅,就是玩腻烦了。
这一眼水井的水又太深,井口距水面有四五米高,周围宽窄大约有一间房屋的面积。井筒四周顶部是黄土,下部分是浅红色的礓石。因为井口坍塌,形成一个井口大,脖子细,肚子大,像是一个花瓶的形状。据村里当年参与打井老人讲,井底下最深处,像老鼠打洞一样,向四方挖有四条深洞,而且每一个洞十分宽敞。在那个缺少田间地头水井的时代,农民打一眼机井不容易,他们为的是多蓄水灌溉田地。丘陵沟壑下的井水泉源不好,依靠渗透水支撑一眼水井。水是如此的吝啬,它一滴一滴的渗透,在日日夜夜地渗水。所以水井需要一种丰满含蓄的美,需要一种肚大腰圆展臂伸腿的形状,像一棵树的根须一样,深深地扎在大地的泥土。这么神秘的一眼机井,雍容华贵神态的水井,它有了包容一滴一滴水的涵养,就可以多储蓄很多水了。它是农民眼中如来佛祖的肚: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绕了一百道弯儿,说了一百圈儿,它就是一眼水井,是村里土生土长的农民独创的地下蓄水池。那些能工巧匠就是农民艺术家,他们开天辟地,独创一门打井的艺术。
井水暗无天日,不见阳光,而且十分凉爽,夏天是一个好玩的地下游泳池。他们拿着割草的镰刀,拿着装草的塑料袋子,欢快地脱光衣服,一丝不挂,光着屁股,像小青蛙一样“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井里。
虽然他自幼充满冒险精神,却不敢往水井深处潜水,这是他小时候游泳时经验积累的智慧。他担心潜水到井下游不上来。
他活着做人冒险,做事冒险。有人说他冒险是勇敢,有人说他这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病,永远活在精神世界的精神病人。他们不知道富人享受物质,穷人享受精神的道理。他们说他异想天开。有人不懂异想天开什么意思,那意思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这一只癞蛤蟆想吃一块天上飞来飞去的鹅了。
童年那一口灌溉农田的机井,被雨水冲垮井口的深水井。他们跳进去游过泳,他的伙伴跟随着跳进深井畅游。外面天气很热,井下的深水很凉。他们浮在水面畅游。这是他们的游泳池游泳馆。他和伙伴是一群欢快的鸭子,他是这一群伙伴的鸭子头——他们不是今天娱乐场所的丫头,或是富婆们偏爱崇拜的鸭头。
这被雨水冲垮的机井,是深不见底的深井水,是他们童年伙伴的一片天,是属于他们伙伴的一个世界。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底儿世界。在那时光斑驳的光影里,村里几位村妇挑着扁担挑水,近井一看是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在游泳,她心不在焉地蹲在井旁提水。她欲说还休。她感到害羞了。
后来,这一口雨水冲垮的机井,淹死过两个人,一个人是田娃他娘养的儿子田娃,他那年十几岁不懂人事,没有经历多少游泳的经验积累的过程。他以为自己水性很好,他就是从这一口水井上的一个土台儿往深水井里跳。井水很深,底下水很凉,他腿抽筋,他被凉水激了一下,就上不来气了,就淹死了。田娃他娘就跑来哭,村里人都来了。他们以惊恐的眼神看着吞去生命的机井唏嘘不已,感慨万千。他们一腔悲壮情怀在心中暗流涌动。
这一口水井旁边长着一棵歪脖子柳树,淹死田娃时柳树很小,人还不能攀爬上去。多年以后,水井淹死另一个人时,这一棵柳树已经长大了,柳树的脖子越长越歪了。它一直把歪脖子歪到井水的上方,孩童们都爬到柳树上,从树上往水中跳。他们水性好的,就头朝下,往水中一扎,像鱼跃一样钻进水里。
这时从田野间过来一位过路的人。他热他闷他急躁他没有太多经验积累。人活一世从童年活到少年活到中年老年,永远也学不完善人生的一切。他慌慌慌张张地脱了汗衫裤头儿,像村里一群孩童一样攀爬上柳树,他从柳树上往下一扎,水又很浅了。他一头扎进淤泥里,再也没有上来。
刻舟求剑的故事一再上演。
光阴似箭,时光荏苒,大恐龙能变成化石,还有什么不能够改天换地?曾经是一口很深的灌溉农田的水井,经过岁月风雨的洗礼,经过上游水库堤坝泥土的淤积,它已经被雨水冲来四方的泥土掩饰了它的深,已经伪装成很浅的一坑水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一眨眼扎进时光汇聚的淤泥里。
夏天故事多了。孙悟空吃面条——站在桌子上,用筷子挑起一根面条,越拉扯越长。他在汝河水的支流小水坑内摸鱼,捉泥鳅,捉鳝鱼。忽而一条小花蛇,从鳝鱼深藏的气孔探出小头。小蛇四处观望。它观左右气息,而后缩回气孔。他踩着汝河的泥沙去捉蛇,它忽地钻出鳝鱼的气孔小洞,蜿蜒爬行着逃窜。童年的麦子金黄的丰收季节,他捉过一条一米长的大青蛇。蛇吃了一只青蛙,他能把青蛙从蛇的肚里剥出来。蛇死了,青蛙也是死的。童年,他能捉一条两米长的大花蛇,拔掉蛇嘴里的两颗弯钩尖牙,用一根绳子拴住蛇头,拿一个树枝挑着上学去。他把蛇栓到课桌腿儿上,惊吓得小女生不敢进教室。老师讲课时,她们无心专注听课,心里想着他课桌下龙盘虎踞的一条大花蛇,是否会忽然挣脱绳子,缠住她们的细长腿儿……
秋天有果实。大强在姨妈家长住。他天天在姨妈家果园玩耍。他吃青香蕉黄香蕉大国光苹果,还吃脆甜香瓜红壤黑子儿西瓜花生芝麻豆角小葱黄瓜西红柿。他野生野长的顽童。他在苹果园里奔跑捉迷藏,小脑瓜时常撞掉树枝悬挂的苹果。他额头上能撞出一个红包疙瘩。他和表兄表姐们在苹果树下做游戏。童年人生如一只蚂蚁。他们一起看小蚂蚁爬上树,又碌碌无为地爬下树来。他们用送饭的瓦罐提汝河的水和泥玩泥炮,看谁的泥炮最响,谁就是光荣的赢家。苹果园的中央搭建一个茅草庵,放着一张小木床。他们在床上地下玩纸牌,下军旗跳棋,谁输了一局,赢家就用手指刮谁的鼻儿。他像女孩子一样,跟着三表姐王秋菊在苹果树下学抓子儿的游戏。玩游戏的子儿,就是汝河光滑的鹅卵石。他们伸手抓苹果树叶下的黄蜡虫。这种虫子从人的手臂或脊背上爬过去,会留下一道又疼又痒的伤痕——它身上长着刺儿,像带刺儿的玫瑰,不小心时碰到,它就处处伤人。他在苹果园玩够了,就到汝河支流游水打水仗玩儿,或者他开始淘气,倒腾花样翻新的事端。他是一个淘气鬼。他拿着一根细长的毛竹竿在顶端绑上茅草,燃烧着捅苹果树梢上鞋底一般大小的马蜂窝。马蜂在树冠上果园里乱飞,一只马蜂像是长着眼睛,蜇了他裸露的脖颈,他呜呜哇哇地哭着,哭得鼻涕流到嘴巴里不知甩掉。二表兄王金斗,他摘一个红苹果哄他这个小人,想堵住他吹号一样呜呜哇哇的嘴。他吃苹果吃的心里逆反,甩着小手说不吃苹果。二表兄金斗就背着他趟过一条三十多米宽的汝河支流小溪,到汝河岸边沙滩地上挖姨妈家种植的花生。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花生。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花生的果实不是长在树上,而是生长在沙土下面。
如今活在人世间,见了乱石丛中灌木之中枯树之上的马蜂窝,或者马蜂窝一样的人就躲开了走路。幼稚的孩童,智商低的人,他才捅马蜂窝。
在夏秋季节,汝河的草茂盛,他们把镰刀在一块磨石上磨得快快的,镰刀的刀刃锋利。他们到汝河割草,养马喂驴。
去时马驮着他,回来时马驮着一捆草和他。有他的存在,他的表兄金福就不能骑马。他们抢着骑马,他就甩着小手,哼哼唧唧的哭了。他这一哭一闹,他们就乖乖地给他牵马。表兄金福把高头大马牵到路边一堵矮墙。马很温顺,一动不动,等着他骑。他擦干眼中泪,把流出的鼻涕也顺手甩掉。他笑嘻嘻地爬上门口那一堵矮墙,然后他抓住长长的马鬃,又被表兄金福在他身后推着屁股,顺顺当当地攀爬到马背上去。有时候,他表兄金福推他上马,他会在他屁股上拍一巴掌。因为他表兄金福有意见,他没有马骑了。他总是一路步行来去。
马就一匹。有时来去,表兄金福在汝河割草玩耍,身体疲乏了。他也不想走路回来。那时,他们就玩剪刀锤子布的游戏,谁输掉就不能骑马。这时候,他输掉的次数多,就会沦落到牵马的情分。他在前头牵马,表兄骑在马上。他看到他乐滋滋的样子,就噘着嘴牵着马跑。这一跑他就跟不上马了,他松开缰绳了。马脱了缰绳,就像一匹野马奔驰。马跑着跑着就不走正路了,它跑过一个小河滩,又越过一条沙沟,飞速跨过一条溪流,他表兄金福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他坠落在清清的溪流水里。马也不再奔跑,它已经吃饱了汝河草,此时又低头喝汝河溪流的清水。马背上的一捆草也落在水里。他表兄金福像一捆草落在水中,浑身上下湿漉漉地。他被动喝了汝河水,就不在口渴了。他在水里游了一圈牵马上岸,又把一捆草从水里捞出来,放在马背上牵着马走,草上的水顺着马背往下流淌,他不想骑马了。他一边训斥他为何松开缰绳,一边陪着他走路。从此以后,他表兄金福剪刀锤子布赢了也不使唤他牵马,他感到他不靠谱,他光从中捣乱。他自己骑着马,有时还唱《西游记》中的插曲《敢问路在何方》。他们观看村里唯一的电视学来的歌唱。这一首《西游记》中的插曲,也是大强童年最爱听的歌曲。他不会唱,一生不爱唱歌,就会张开耳朵听。长大以后,他时常竖耳倾听古今中外的歌曲。他嘴不管用,耳朵很有用途。
他表兄金福骑在马背上,望着河滩前方的羊肠小路,心里美美的,像吃蜜一样笑着,仰脸朝蓝天白云唱道:“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柳树条,在马屁股上抽一下,马不经这一抽,它又受惊了,它驮着他表兄金福跑远。他表兄金福手里抓着马的缰绳,舒心地骑在马背上。他像皇帝坐稳了江山一样舒坦。他被枣红大马驮着颠来颠去,不用说他心里美滋滋地,因为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快感恩仇的笑意。他乐颠颠地,相忘江湖。
十三岁那年,他以为自己长大了。他像芝麻开了白花,一节一节地长高了;他像汝河岸边翠绿的竹子一样,在阳光雨露的滋养中,他一夜之间长高一大截。这时,他姨妈家有了一辆崭新的马车,他站在马车上挥舞着手中的鞭子,手抓枣红马的缰绳,耀武扬威地赶着马车到汝河滩地收大白菜。他赶着马车走到一条河滩的路上,道路旁是一道深沟,突然马惊了,马车翻了,他顺着翻车的一瞬间,从马车上甩飞出去。一条三米多宽的深沟,他从沟的这边儿,甩飞到那一边去。他像军训一样腾空而起又匍匐在地……他趴在了青青的麦苗上,嘴里啃吃了沙土。沙土和麦苗能养人,它很稚嫩,却能救人。
有一年秋后农闲时节,逐渐进入冬季时,他跟随着姨妈一家人,到汝河哗哗流淌的水中捡汝河石。他姨妈家建房子使用,那时候没有任何机械工具。汝河的河床很宽阔,河滩上青青的草地,绿绿的灌木丛,高高的杨树林,被秋风吹得逐渐枯萎落叶。汝河岸边有拦河坝,是人工铁丝网拦河坝,自然形成的汝河面貌,从来没有遭遇过现代机械破坏的痕迹。他姨妈现在住的青砖灰瓦房的地基,就是用汝河光滑的汝石铺垫。虽然汝石光滑,至今被人所用。汝河流淌的水,光滑的河石,柔软的细沙养育着两岸父老乡亲。
大强的童年苦涩,现在他来到姨妈家里,回味起童年却如此美好。他望着年迈的老姨妈,又感觉一世凄凉。
大强走进屋子,看着老姨妈生活的屋子,心里酸酸的。桌子上摆放着喝茶水的搪瓷缸,吃的水果,还有一小捆大葱菠菜,西红柿黄瓜豆角——还有一把韭菜。吃的水果和大葱,他姨妈说是他表姐送来的。他姨妈床头摆放着长年吃的高血压药物。老姨妈有过轻度中风,风烛残年,青春留下一抹斑驳光影,出个远门儿,行动不方便,生活勉强自理。
人生的苦难生活,在时光的碎片中,被浓缩成了一首伤感的诗,浓缩成了一首凄风苦雨的歌。人到晚年,如秋风残叶,满眼的凄凉。
大强从深沉地回忆中回过神儿来。他像是做了一场浑浊的噩梦。
姨妈看着他痴呆犯傻的神态说:“孩子,你很看香椿树,树有啥好看呢,想啥哩?”
大强内心隐隐作痛了。他看着年迈的老姨妈,仿佛看到一道遥远而美好的人生风景线,时远时近地浓缩着他童年的影子。他十分违心地对老姨妈说:“我不想,不想啥,就是想您了。我感觉家里空气好,城市人多,道路拥挤。”
姨妈不知道他想啥,不知道他犯什么神经,冒什么傻气。他姨妈老了,人不中用,什么也干不成了,猜不透他脑瓜中隐隐作痛的万千思绪。
姨妈在大门口阴凉地儿,安详地坐在一个背靠椅上,眼神儿流露出一丝喜悦情绪。姨妈好像很想对他唠叨苦味深似海的往日生活。她一脸枯树皮的皱纹,满头的白发碎了人心,也摧残了她一生烟熏火燎的沧桑的容颜。姨妈又和蔼可亲地笑着对他说,你看……那一棵长粗的香椿树,你小时候,树很小很高,每年发出小芽儿,你很麻利,爬着就上去了。那时你爱好爬树,爱爬高上低的,很是淘气。你也很气人。
姨妈说到这里“嘿嘿”笑了。她可能是想到他童年淘气的神态,竟然像是孩童一样快乐,她乐得像一朵盛开秋菊花儿,她童心一样嘿嘿地笑着。他给姨妈带来了笑声,带来她晚年值得回忆的故事。她回忆起艰苦的往事,内心又是如此柔软美好。虽然苦味生活,依然美好如初。
姨妈又和蔼可亲地笑着对他说,你年龄很小,就会上树给我扳香椿芽儿。后来树长大了,长得越来越高,姨妈我也长老了。我吃了一辈子苦,吃了一辈子香椿芽儿。人不稀罕吃香椿菜了。这一年春天,家中没有人。他们都出去营生,各过各的生活。想起过去,家里很热闹,他们打架,你也跟着热闹。那时我总是护着你,我打他们……他们抢着吃饭,抢着花钱穿衣,谁少吃少穿了一根儿线,我都睡不着觉,天天发愁,年年发愁。人太多了,就这样艰难着活过来。这时候,都长大了,都远走高飞了。这么多孩子,一群鳖娃儿孩子,他们一个比一个人走得远,一年半载回来看我一回……养活他们弄啥哩,一年回来一次,半年回来一次。我顾荣不动了,还能活几年呢?我不有病,我不活死,他们都很忙,都不回来看我。就你几个姐姐来……家里还剩你大哥……你很看香椿树,那一树香椿菜芽儿,没有人给我扳下来。我叫你大哥扳香椿吃菜,他总是说很忙活,到底也没有顾上过来。我真的不行了。我靠闺女们,靠孩子们活着,实在干不动,路也走不成了。
大强听着姨妈唠叨,听她诉说着不堪回首的往事,听她诉说着往日无法忘却的苦,诉说着她活成故事中人的故事。她讲述她的过去,叙述她的现在……当她诉说到生活寂寥无人,感觉晚年凄凉孤独的时候,她眼里含着一行滚烫的热泪,她伸出瘦弱粗糙的一双手,抖动着擦拭眼泪。她手背上干枯的筋骨脉络,就是她一生艰辛走过的道路,就是她一生的磨难波折的沟壑,那时她辛勤耕耘过的黄土地,那时她勤勤恳恳辛辛苦苦播洒汗水的庄稼地……
大强每一次过来探视看望,她眼里总是含泪。一位孤独的老人,一位历经生活沧桑的老人——她活成了院子里的一棵香椿树,依然挺立在日光下,屹立在风雨飘摇的时光。
姨妈让他坐她身边说话,他就搬个凳子坐在她身边,像小时候一样依偎在她身旁。他给她剥一个香蕉吃。
老姨妈问:“孩子长大了?”
他说:“长大了。”
“上学了?”
“上学了。”
“中,媳妇呢?”
“在郑州。”
“她也怪好?”
“她好着呢。”
“在城里买房了?”
“买房了,住着呢。”
“药生意,还中吧?”
“中,好着哩。人吃的好,很有病。”
“干得可不赖!”
“不赖。”
“你吃苦了孩子,咱家里很穷,也没有人能帮助,都是自己干的。”
“是很贫穷,一无所有。”
大强和老姨妈聊着。他们聊生活,聊远的,聊近的,聊眼前,聊身后,聊他人,也诉说自己,就是聊不了世界,聊不了可爱的祖国昌盛局面。他和姨妈聊到生活的悲凉,她就眼里含着热泪。他和姨妈聊到生活的开心事儿,他姨妈就开心地笑。他姨妈年轻时过的生活,都是吃苦受罪的生活。活到日暮晚年,她又过着哭哭笑笑的生活。她的生命仿佛一粒微尘,犹如飞在风里,不知魂归何时何地。
他看着历经沧桑的姨妈,内心暗自下决心,以后再来看望姨妈时,就让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让她伤感流淌眼泪的往事,像家乡汝河光滑的石头一样滚蛋,坚决不旧事重提她过往一切的暗伤隐痛。
大强站起身来,他从塑料袋拿出一串葡萄,伸手指着院子的压井说:“我长不老的老姨,这压水井有故事,快成古董了,它还能用?”
他老姨妈心态平和些许,和蔼可亲地回答:“能用,吃水经常用。您老姨咋长不老,不是越长越老了?”
他老姨人老嘴利索,除了走路蹒跚脚步,脑子一点也不迟钝,说话格外干脆。
大强说过,他不提不愉快的事。他却又提到“故事古董”,他这个人不长心眼儿,缺肝少肺,大脑有洞,脑洞大开,总是健忘。他曾经吃过无数次健脑丸,就是不管用了。
他老姨又接着说:“汝河水不多了,地下水下降了。这几年抽不出水来,已经往下打过井了。”
大强听姨妈说着,他走到院子的压井旁,把葡萄放进水盆,压出一盆地下清凉的水,把一串紫色鲜红的葡萄洗得干净。他把洗好的一串儿葡萄递给老姨妈吃。他让她吃了香蕉吃葡萄。他姨妈是吃过很多苦的老人。她活到这个年龄,活到这种情分,吃什么都是苦的感受。她吃香蕉吃葡萄时,满口丰富的滋味,皆是人生沧桑的苦味。
大强看着老姨妈心酸。他和姨妈家的美好往事,就是他今生翻看不完的一本厚书,是他今生永远讲述不完的故事。他很多美好的童年故事,都是在姨妈家中发生了。他念念不忘苦难的生活。他无法忘记不堪回首的一幕幕往事。他要辞别年迈的姨妈,他要伤感地离开。他姨妈坚持要目送他离去,要站在门外看着他驾车从这里走开。她蹒跚着脚步走到门外,她要看着他上车。他伤感地上车后,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心境如梦如幻。他通过车的后视镜,看见他骨瘦如柴的姨妈,她像一尊不倒的雕像,她是长生不老的女神女王。她站在落日火红的阳光里。他看见她核桃皮皱褶的脸上,洋溢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她笑得像一抹阳光一样灿烂。他看到她姨妈站在阳光下是一座莲花山,是一条流淌不息的汝河。他姨妈就这样活成故事中的故事。她是一位有故事的人,她是一位可歌可泣的普普通通的老人。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活一辈子。她是苍生做人苦命为人的人。
大强是一个伤感的人。他每来探视姨妈一次,内心就心酸伤感。他的生活是酸的,心也是酸的。他一路心酸,一路大脑抽象活跃的来去,犹如行走在过往一切的梦里。他如梦如幻地回味着一幕幕往事,独自驾车姨妈家的临河村,返回他们王家坟村。
他从姨妈家中返回的道路,如今变成宽阔的柏油马路。那是他过去熟悉的黄土飞扬的路,是一条雨天打着浅黄色帆布伞,任凭泥泞弄湿新鞋的道路。他曾经无数次步行走来,又步行着从这条道路上走去。那是他童年时期的幼小身影。他有时跟随在亲娘的身后,有时跟随在姨妈的身后,有时跟随着表兄表姐们一起走来走去。有时,他想念姨妈了,想念表兄表姐们了,就独自一人来去。他走着走着走,道路走熟悉了,就养成一个好习惯,不再跟在他们身后,做一个小跟屁虫。他学会独自走路了。
现如今,他这个小不点跟屁虫,已经人到中年,不再年少了。
人生如梦。岁月催人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