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血在马路上流（上）

　　一
　　他们在灶房里吃罢早饭，刘世刚、尤德敏、郑昆杰三人，再次来到上房西屋里间，大家各自或在椅子上，木床上落座。
　　郑昆杰向刘世刚和尤德敏分别递了支烟，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烟。
　　随着郑昆杰一口烟雾出口，升腾，他的思绪也飞向了伊水果品厂……
　　一九六四年，郑昆杰从复旦大学毕业以后与刘世刚一样，也是一名很有理想和抱负的热血青年。
　　可他分配到上海一家“光复”果品加工厂里工作后，不到两年，一场亘古罕见的中华民族大浩劫——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那大动乱、大疯狂、大批“唯生产者”的日子里，忠良遭害，奸佞横行，充满眼泪和血腥梦的岁月里，郑昆杰根本就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他哀声叹气，他怨天忧人。无论爱得他如痴如迷的周雅倩，如何解释世事，鼓励他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大展才能，他都是整日愁眉不展。借一位诗人的诗句形容他，就是“忧郁，锁紧眉宇间的欢欣；哀愁，遮暗眼神里的晶莹。”
　　一九七二年的一天，他欣喜若狂地跑回家中，还没进门，就喊：“雅倩，雅倩，好消息，好消息。我可以大展宏图了，我可以大展宏图了！”
　　年轻貌美的周雅倩，刚走出屋门，就被冲进来的郑昆杰拦腰所以然起，疯狂地旋转着，口里不断地叫着：“嗷——
　　“嗷——
　　“嗷——
　　“我可以大展宏图了！
　　“我可以大展宏图了！”
　　周雅倩，来到“光复”果品加工厂，已经五年多，还从没见过他的丈夫如此狂喜过，她也激动得满眼是泪：
　　“昆杰，是什么好消息，让你如此高兴？你怎么可以说能大展宏图呢？”
　　郑昆杰将周雅倩放在地上，把他的两只手放在他的脸上，激动万分地说：“依撤帮约拉西（日语：太好了）！我的老家——君山县来人说，君山县也要办果品加工厂了，厂名叫什么？”他拍着额头想，猛然，眼睛明亮地说，“对，叫伊水果品厂。他是到咱们厂来请高级技术工人的。我的家乡可是个花果遍山坡的‘花果山’呢！搞果品加工很有希望。我已经向厂里申请调我回老家了，厂里也已经同意我的请求。你说，这不是大展我的宏图的春天来了吗？”
　　他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但她还是听懂了他的话。他要离开工作舒适，生活方便，经济繁华的大上海，到“穷山恶水”的深沟里去工作。
　　郑昆杰发现面带微笑，眼挂泪花，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的妻子，神情不对。脑子里一动，收住了笑容，眼神一暗，说：“你怎么啦？不同意我回君山？”
　　“不，只要你高兴，只要你精神振奋，只要你能太展宏图，我都同意。只是……那里的条件太恶劣。”周雅倩一半幸福欢愉，一半忧虑担心地说道。
　　“机遇，机遇难得啊。若不及时抓住，有可能就会毁了我一辈子的前途。自己受点苦，受点委屈怕什么？只要我能大展宏图，去为人民创造出富裕康乐的幸福生活，我们吃点苦，受点累也是幸福。再个，我想在果品上研究出点成果来，如果不到果品丰富的产地去，掌握第一手资料，如何能研究成果？”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助你一臂之力。”她同意了，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一旦定下来的决定，八头牛也拉不回。
　　“啾。”他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操着广东话，逗笑道，“知道你会同意的吆，这才是我的好老婆吆。”
　　
　　二
　　“呵，挺罗曼蒂克的吗？”刘世刚忍不住，“扑哧”一笑说。
　　“你嫂子是痴情女，我也不能扮演无情郎啊！”郑昆杰乐陶陶地答。
　　“赶快往下讲，往下讲。”尤德敏以为他扯得有点太远，但他想得到全面、细致的材料，也就没有打断他的回忆，只是希望他讲下去。
　　一股浓浓的烟，在郑昆杰的头顶慢慢升起，给人一种沉重的、压抑的、顽强的感觉……
　　一九七二年的三月，春和景明。
　　山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儿，桃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尽情地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和浓香。红的像火，粉的似霞，白的如雪。漫山遍野到处都是花香儿，闭上眼睛，伸出舌头仿佛就能舔着那满树花儿的甜味。成千上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蝴蝶儿飞来飞去，显得分外的忙碌与热闹。野花遍地都是，有名字的，没名字的，杂样的，散在山间，像眼睛，像星星，还眨呀眨的。
　　郑昆杰与他的妻子周雅倩回到了君山县——他的老家，来到了正在破土兴建的伊水果品厂。
　　郑昆杰，周雅杰与来自四面八方的高中级技术人员在厂长张儒斋的带领下，同心同德，团结一致，为伊水果品厂的兴建工作，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刻苦工作着。
　　郑昆杰在这段时间里，又像回到了学生时代，朝气蓬勃，精力充沛，好像他的每个毛细孔里都崩发着灿烂的青春活力。
　　也就在这个时候，周雅倩怀孕上了他的儿子郑华龙。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操起了丢了足足六年的果品系列加工技术研究工作。白天，他如牛伏重努力兴建伊水果品厂。深夜，他秉烛笔拓，在资料的海洋里荡舟，在淋漓的试管架前徘徊，举步维艰，如登悬崖交错风景秀丽的老君山。
　　第二年的春天，腊梅花还在雪中含笑的时候，他的小华龙“哇哇”坠地了。伊水果品厂在锣鼓声、鞭炮声中也一次性试车成功。希望，在他的心头上，像冉冉升起的太阳，火热滚烫；精力，在他的脉胳中，象“叮叮咚咚”的山溪，奔流不息。他加紧了对科研项目的攻关，晚上一走进试验室，就是雄鸡破晓。
　　地球天天转，山河日月新。
　　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小华龙的一天天长大，随着伊水果品厂生产的向前推进，他的果品系列加工科研项目也进入了更深的层次。厂里，郝为淑疾贤妒能，揭力排挤技术人员，内讧不断发生；家里，他的试验工作又一次次失败，使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再次感到失望，感到灰心。
　　这天，他再次失望地跑出试验室，“嗷嗷”地叫着，用拳头猛砸自己的头，锺打自己的身体。
　　年仅八岁的小华龙，颤悠悠地蹒跚着走过去，泪花花地拉住父亲的衣襟说：“爸，您不是经常对我说‘学习如爬山，爬山必有难，有难必有苦，有苦必有甜’。‘困难象石头，决心象榔头，榔头敲石头，困难就低头’吗？您怎么灰心啦？您怎么像小猫钓鱼一样，三心二意啦？”
　　郑昆杰一把将孩子搂进了怀里，蹲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爸爸不灰心，爸爸不学小猫钓鱼。爸爸现在不是好爸爸，爸爸一定做个好爸爸。”
　　周雅倩眼里也噙满了泪花，走过去，蹲下，用手抚着小华龙，说：“昆杰，孩子说得对，你不能灰心、失望。想想陈景润，想想居里夫人，我们遇到的困难和挫折还算什么。郭沫若老人，在很早不就对我们科学界题过一首诗吗？是什么来着？对，‘攻城莫畏艰，攻艰莫畏难，利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你可要振作起来呀！”
　　“是的，是的。我一定振作起来。我一定振作起来！”他愧疚难当地说。
　　他想：“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召开，改革开放，经济搞活的方针已经确定，以经洗济建设为中心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已经开始。这是中华民族的觉醒，这是富国强民的春天的到来，这是奔向世界先进之林的新的长征。我的祖国，要想在几十年中，成为世界数一数二的强国，科学技术，必须成为先导作用。我不能让所研究的科研项目功败垂成，我要抓住机遇，使它及早成功，运用到经济建设中去，为人民富裕国家强盛创造它应有的价值。”
　　想到这里，他放开孩子，站了起来，像伊水果品厂那高矗立的烟囱，泰然自若地站了起来。他向妻子和孩子微微地笑了笑，毅然向试验室走去。
　　小华龙给他送去了湿毛巾，妻子给他送去了奶粉茶。
　　“一夕轻雷落万丝，
　　霁光浮瓦碧参差；
　　有情芍药含春泪，
　　无力蔷薇卧晓枝。”
　　一九八四年，阳春三月的一天，郑昆杰眼里含着泪，走出了试验室。当时，妻子正坐在沙发里聚精会神地给小华龙讲《小灵通漫游未来》的故事，小华龙兴致勃勃的听着。他走上去，一把将孩子和妻子捅进了怀里。
　　周雅倩望着丈夫挂满幸福和欢愉的泪水的脸，使她彷佛看到了丈夫将要离开上海“光复”果品厂时的场景，激动、振颤、甜美。她预感到：丈夫成功了。
　　“爸爸，你成功了？”小华龙看着父亲的眼睛，天真无邪地问道。
　　“爸爸，成功了。”
　　“呕——呕——爸爸成功了，爸爸成功了。”他像一只雄健的小蜜蜂，嗡嗡地叫着，飞出了屋子，飞向了院子，飞向了旷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