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岁月之十二

　　15、颠倒了的世界
　　就在我埋头于书山、从中吸取营养、寻找快乐的时候，我的身边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天我来到学校，感到学校里气氛异常，许多同学都处在极度的昂奋之中，我一打听这才知道学校的大礼堂正在召开批判大会。这倒是一件稀奇事，本就极好热闹的我，当然不能脱俗，急急忙忙往大礼堂赶去。
　　我的身子细小，加之又有功法在身，七钻八转很快就挤到了前面。我的天啦，台上站着一排人，一个个戴着高耸屋顶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大大的牌子。第一个是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走资派，第二个是打倒资本主义的学术权威，第三个、第四个……我看了一遍，头都大了，第一个竟是我们学校的李校长。这位校长在我们的这群学生的眼里可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前几天我们的校长还站在现在这个位置，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地号召全体师生，积极行动起来，投入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可现在却被两个红卫兵扭住双手，满脸涂上黑黑的墨汁，显得十分恐怖。他那张沮丧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风光，没有了往日的自信，没有了往日的慈祥，平日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已变得绝望和茫然。
　　第二个竟是我最最尊敬的黄老师，黄老师胸前挂的是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黄老师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兼数学教研组长，他本就身瘦体弱，可那块牌子十分沉重，压在黄老师的脖子上使他喘不过气来，可是他仍然倔犟地抬着头。他和李校长的神态完全不同，一副无所畏惧桀骜不顺的样子。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坚毅，在观望那些学生时，透露出一种怜悯和冷漠。我知道黄老师为人最是正直，我暗暗担心这些人会对黄老师不利。
　　第三个则是教我语文的张老师，张老师是学校里的教导副主任兼语文教研组组长。张老师身材高大，可是胆小得要命，是一位落一片树叶就怕砸破头的人，此刻站在台上，脸色苍白，浑身不停地颤抖着。后面还有好几个，也就是说原来教书教得好的几位老师，全站在台上：有的是地富反坏右的孝子贤孙，有的是国民党特务，有的则是牛鬼蛇神。
　　批判大会正在风风火火地开着，一个个学生摩拳擦掌，冲上台摇唇鼓舌口诛笔伐。这些红卫兵妄自尊大目空一切，那种与生俱来的恶作剧的破坏心态和残酷毁灭的欲望在此刻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全体同学在那些颇具煽动性的言辞下，一个个群情激愤，怒火冲天，大家一遍又一遍振臂高呼：“打倒走资派！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牛鬼蛇神！打倒……”尽管大家喊得十分起劲，可是大家脑子里都是一桶浆糊，谁也不知道什么叫走资派，什么叫反动学术权威，什么又叫牛鬼蛇神。
　　有一个学生跳上台，指着李校长破口大骂：“你这个走资派专门迫害我们贫下中农子女，哼，我就是一个被迫害的典型例子，我连读了三个四年级，就是不让我初小毕业，可是有些人一个四年级都没有读，就让他上高小。”听到这个学生声泪俱下的控诉，很多同学都躲在下面“哧哧”偷笑。这个学生叫陈木头，天生一个榆木疙瘩，顽固得很，硬是水泼不进、针插不进。读到四年级，连7＋8=?都算不出来，语文更是一塌糊涂，学习毛主席语录，“第一条，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可他就是背不出来，总是将核心力量与理论基础搞混淆。就是这样一个角色，竟然也跳上台来，我知道他嘴里那句没读四年级就上了高小的就是指我，眼见这位榆木疙瘩，批完校长又开始对黄老师口诛笔伐，我知道陈木头要批黄老师更有丰富的资料，因为这位木头先生的经历简直太多姿多彩了，只要随手抓一把，就够别人笑一晚上的。
　　我可不想让这位榆木疙瘩再表演下去，我脑子一转来了个主意，我叫来黑皮几人，在他们耳朵嘀咕了一阵。黑皮笑嘻嘻地走了，不一会就听大胖高声喊道：“打倒走资派、打倒反动的学术权威！坚决支持那陈木头的革命行动！”等大家跟着将口号喊完，大胖又喊道，“欢迎陈木头同学为我们背诵毛主席语录。”紧接着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这下陈木头可傻眼了，他最怕的是背毛主席语录，此刻站在台上，面对一双双眼睛，他更慌张了，浑身汗水淋漓，张开口根本就背不出来。
　　眼见陈木头如此狼狈不堪，我知道该我出台为他解围了。我站上台，悄悄地朝黄老师点了头，黄老师正用吃惊的眼光看着我。面对那些激昂的同学，我说道：“陈木头同学刚才已经做了精彩发言，下面由我代替陈木头同学背诵毛主席语录。”于是，我从第一页第一条开始，一条一条往下背着。为了拖延时间，我有意不紧不慢地背着，整整背了两个钟头才将一百条背完。我刚背完，立即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不过我不明白这掌声到底是对我背诵的赞赏，还是因为对我结束背诵的庆幸。
　　这次批判会在我的搅和下终于结束了。不过，自此以后，整个学校已经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突出的是师生关系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过去，老师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趾高气扬，脸上总是严肃的神情，现在老师见了学生，都是点头哈腰，必恭必敬，脸上总是闪烁着灿烂的笑容。学生们以前一直将校园视为牢笼，可现在成为校园的主人，我们可以想上课就上课，想玩就玩，即便在上课时间，学生大声喧哗，老师噤若寒蝉，根本不敢制止。学生们可真是扬眉吐气，为所欲为。
　　散了批判会，大多老师都被放了，让他们一边上课一边接受革命小将审查教育。可是李校长、黄老师，以及教我们音乐的刘老师却没有被放回来。李校长有家人照顾倒还好些，可苦了黄老师和刘老师。
　　黄老师家在省城，本来他爱人早就准备将他调回省城，可黄老师非得将所带的毕业班带毕业后才肯离开，谁知道这一耽搁可就倒了八辈子霉，遇上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未回省城却被关进了黑屋。
　　教我们音乐的刘老师就更可怜了。刘老师原来的丈夫是国民党的一个上校，后随蒋介石逃往台湾。刘老师便同一位工人结了婚。可是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好。刘老师那位当上校的爱人英俊潇洒，又有文化，他们本就伉俪情深，只是因为时局的演变，才使一对恩爱的夫妻劳燕分飞。在刘老师心中，始终无法抹灭前夫的身影，后来嫁给的那位工人，虽然不错，但一经与心目中的偶像相比，可就有天壤之别了。因此，总是用那位潇洒才子的标准来衡量这位工人，可是一位普通的工人无论怎么优秀，又如何比得上那位才华横溢英俊潇洒的前夫？故而刘老师越看越不顺眼，总是喜欢横挑鼻子竖挑眼，那位工人与刘老师这位知识分子结婚，本来就有点自卑，在对方无止尽的挑剔之下，只好离婚了之。刘老师与前夫有个女儿，在一个工厂上班，得知母亲曾嫁了个国民党军官立即与她划清了界限。故此只剩下她孤苦伶仃地被关在牢房里。
　　我通过大胖他们的关系，找到了关押三位老师的地方。那可是个十分偏僻的角落，外面有两个红卫兵守着。不过，两位红卫兵虽然守在那里，知道这三人不过是死老虎，既不怕人救，也不怕他们逃，所以看得并不严。我翻过围墙，十分轻易地看到了三位被关押的老师。我从窗户里轻轻地喊着黄老师，正在闭目沉思的黄老师，听到了我的声音，用眼睛四处搜索，终于从窗户上看到了我。他用十分惊讶的目光盯了我一阵，才问：“周斌同学，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走，被红卫兵发现会牵连你的。”
　　我笑了笑说：“放心吧，他们不在这里，早就出去玩了，这里没人我放你们出去好么？”
　　黄老师摇摇头说：“不行，我出去了迟早会被他们抓回，那就罪加一等了。”
　　我说：“有什么要我帮你的么？”
　　黄老师想了想说：“这里经常没有水喝，想办法给我弄点水来；如果方便的话，找几张报纸来。”
　　“好的。”我立即翻身跳下墙，飞也似地跑到学校，走进原来的校长办公室——现在的红卫兵指挥部。里面来来往往人员很多，我走进去，并没有人注意，我进去拿了一叠最新的报纸，走了出来。我又回家找了几个医院吊水的盐水瓶子，洗干净后装了几瓶冷茶，想了想我从我的私房钱里拿出一元钱，买了一斤饼干，又飞也似地跑到那个偏僻的角落，将报纸、水和饼干送了去。
　　回来的路上，我苦苦地思索，这个世界为什么变得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