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岁月之十一

　　14、意外的收获
　　在这如火如荼的大革命里，学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取消了所有其它课程，清一色的学习《毛主席语录》、学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不仅要求读，而且要求背。学校规定每天必须背出几条毛主席语录，才能放学；谁背得多，谁就能在大会上得到表扬，谁就能成为毛主席的好学生。
　　我的超人的记忆力，使我在班上大出风头，毛主席语录一百条，我已经能够倒背如流，轮到我背时，我不像别的学生那样，只能背诵自己熟悉的那几条，我对老师说：“你要我背哪一页哪一条，我就背哪一条。”老师开始时不太相信，翻了几页让我背，我十分流利地背诵完，并且一字不差。老师又点了几篇十分难背的语录，可我依然非常轻松地背诵出来；而且，我还将老三篇背得滚瓜烂熟。老师自此不再抽查我，我上课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而班上许多同学经常因为背不出来被留校，最后结结巴巴勉强背完，也是因为老师实在无法再跟他们熬下去，才不得不放他们走。
　　我过去跳级、作文上报，没有得到父母的笑脸，可我能够如此轻松背诵毛主席语录，却得到了老爸老妈的好感。原因是商店里买东西，要引用毛主席语录。比如你去商店里买一个本子，你进去就得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给我拿个本子。”商店里则回答：“为人民服务，请收好本子，五分钱。”如果你不能运用毛主席语录，商店的售货员就不能卖给你，否则就会犯严重的错误，就会受到严厉的处分。
　　有一个商店的营业员，过去一直是工作积极分子，就因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有两次顾客买货时，忘了用毛主席语录对话，就从营业台前赶去打扫卫生了。其实又何止商店，车站、旅社，甚至食堂、医院都是如此。
　　老爸厂里有一个老工人在食堂打饭时因为背不出语录，食堂工作人员就是不肯打饭给他，而且不允许他走，这位老工人只得饿着肚子老泪纵横，眼睁睁地看着别人香喷喷地吃着。还是一个青年工人看着实在过意不去，教了他两条语录：为人民服务；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让他背熟后，这才解决了吃饭问题。
　　更难堪的是生病住院的病人，挂号时首先得背一段，背不出就不给挂号。一次我和黑皮到医院玩，看见一个病人坐在地上“哎哟、哎哟”地哀嚎，那位大婶流着眼泪苦苦哀求，挂号的阿姨绷着脸就是不给挂。我走上前，从大婶手里接过钱，帮她挂了号。大婶千恩万谢，并请我陪她送她丈夫看病，生怕医生看病也要背语录，我只好陪她到医生那里。幸好医生并没有为难病人，我这才脱身而去。不过，医院看病打针必须背诵语录，确非天方夜谈，相邻有一家医院，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模范医院，去那个医院看病，必须时时刻刻背诵毛主席语录，护士打针每打一针就得背诵一条语录。有一位病人动手术，打麻药时背了一条语录，要动手术了，可病人已经睡着了，主治医生拿着手术刀，就是把不住能不能动刀。因为在动刀时必须要背一条毛主席语录，病人没背按制度是不能动手术的，可若等病人醒来麻醉药的作用又失去了。主治医生没法，只能让护士长请示。等医院革委会讨论通过同意后，病人的麻药已经失去了药效，最后病人只能咬着牙关，硬挺着接受了手术。
　　可以说，背诵毛主席语录，是神州大地各行各业的行为标准。老妈、老爸都没有读什么书，老妈上粮店、商店买米、买油、买糖、买盐，甚至买一粒扣子、买一根针也得背语录，而老爸买烟买酒等也得上商店背语录，别看老妈在家里唠唠叨叨说个没完，老爸在家里骂骂咧咧口不歇气，可是一旦让他们背毛主席语录，就一筹莫展，根本背不出来。这时的大哥正在全副心神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很少回家，因此老爸老妈就让他们的乖乖崽二哥去买。可二哥天生是一个大家闺秀的性格，见了生人讲话就脸红，不像我天生的厚脸皮，老油条。二哥站在柜台前结结巴巴半天才背出来，闹了个大红脸，出了几次洋相。后来无论老爸老妈如何求他，就是不肯去。二哥性格柔和，有什么事总憋在心里不说，只是嘤嘤的地哭着。不像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爸妈看见他们的宝贝疙瘩如此难受，如此饱受折磨，也不忍心再叫二哥去了。
　　心肝宝贝既然指望不上，只好把目标对准了看不顺眼的我。那一天我回家，从不给我好颜色的老爸突然站在我面前，朝我笑了一下，我先是大吃一惊，朝我身旁看了看，确信确实是对我而笑，继而受宠若惊，立即现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望着老爸，老爸在我面前嗫嚅半天，才迸出一句：“陪我去商店买烟。”我几乎不相信我的耳朵，当我弄懂老爸的确是让我陪他去买烟时，我宛如中了大奖，一时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我与老爸出于长期的冷战抗衡中，但我内心深处还是希望得到老爸的爱，希望从老爸身上得到一丝温暖，享受一丝温馨。只是因为在长期的盼望中，不断失望乃至绝望，这才表现出一种冷漠淡薄的神态。其实我的内心里那种期望爱的欲望，犹如添了柴而燃烧的火，越烧越旺。此刻见老爸对我伸出橄榄枝，我岂能不双手接住？
　　到了商店，我如鱼得水，我在每一个柜台随意浏览，谈笑风生，十分流利地背诵着毛主席语录。我轻松自然的神情，令商店的营业员和每一位顾客都为之赞叹。当大家知道我是老爸的儿子时，所有的夸奖之辞，像雨点一般倾向老爸。当然这种雨是春雨喜雨，令老爸骄傲、自豪的及时雨。老爸从我的身上，享受到了从没有过的荣光，自然对我的态度大为改变，父子之间的关系终于从冰封雪冻的寒天里苏醒过来，我意外地寻回了温暖的春天。
　　老爸对我态度的改变，促使老妈也对我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凭心而论，老妈对我还是比较关心的，虽然没有像对二哥那样的宠爱，可她心里仍然没有将我遗忘。我记得在我生日的一天她也偷偷地将一个荷包蛋埋在我的饭里；那几天我生病她也时时来探探我的头，问问我想吃什么。只是她过分地害怕老爸，以致在老爸面前不敢对我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当老爸不公平的对待我时，不能秉公执言，为我叫屈。不过，现在的老妈也开始对我好了起来，当然去商店里买东西时我自然成为他们背诵语录的机器。
　　我虽然成为老爸老妈的工具，我仍然乐此不疲，欢快不已。尽管他们对我的爱，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交易性，参有一些杂质，但我至少还是找到了渴望已久的爱。
　　就爱而言，我感到只有干妈的爱，是真实可见至诚至性的。自从干妈调走，我觉得孤单多了，心里有话再也没人听我倾诉了。原来我还经常给她通信，可自从这场文化大革命开始，就再也没有接到干妈的回信了。
　　我的日子从此陷在无所事事到处游荡的生活中。一天我来到一座破院，这里是一个废品站，由于到处都在焚烧书籍字画和打砸庙宇佛像，许多人不愿意把藏书烧掉，就当废纸卖掉以保平安。这个废品站，以前里面就是收些废铜烂铁，可现在变成了书海。院里常年失修，千疮百孔，随随便便就可进入，我便钻在小山一样的旧书堆里寻找自己喜欢的书看，看完以后又换别的书。于是，我又重新回到如痴如梦的读书里。书籍有着极大的魔力，强烈地吸引着我。我的大部分时间，便埋首于这些故纸堆里，从中寻觅着自己的快乐。
　　我读书的内容十分广泛，开始是童话、民间故事、小说、传记，再后来什么都读，非常杂，我拿到什么就读什么；起初我只是寻找一些薄本本读，不久薄本本已经无法满足我的欲望，我开始收集大部头，先是现代小说，像《红旗谱》《大刀记》《红日》《铁道游击队》《新儿女英雄转》等一些描写战争的小说，后来又看一些描写社会主义建设的书，诸如《香飘四季》《创业史》《山乡巨变》《百炼成钢》《沸腾的群山》等，后来又看一些古典的书，如《东周列国志》《七侠五义》《镜花缘》《红楼梦》以及唐诗、宋词等。我将中国古今小说看了不少，又开始读起了外国小说，于是我认识了巴尔扎克、莎士比亚、司汤达、大仲马、雪莱、拜伦、歌德、普希金等等。我从博大精深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今文学里，吸取其精华。又从外国文学里的热情奔放、细腻浪漫中，得到很大的启迪。
　　我完全被书中情节深深打动，为主人公的悲惨遭遇痛哭流涕，为主人公的成功喜悦开怀大笑。躺在床上，我时时变幻着自己的角色，时而是一位武功高强侠肝义胆的义士，时而又变成深入虎穴、智斗群魔的英雄；一会儿领着农民战天斗地改造自然，一会儿又带领工人热火朝天大炼钢铁；还有吝啬的高老头、勇于复仇的王子、机智无比的基督山伯爵等等，都不断地在我梦中显现。
　　原来我只是拿两本，看完后还过去又换两本，后来对一些好书，我就有些爱不释手，想想这么好的书，将它变成纸浆，何等可惜？我便偷偷地将书包起来，藏在房梁上，束之高阁后我的心这才安定下来。半年后，那堆小山似的书籍终于变成了纸浆，我的苦读生涯在无可奈何之下而结束。
　　半年里不分昼夜地拼命读书，使我的文学知识、语文水平都有了极大的提高，而这种收获，对我来说的确是一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