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岁月之十

　　13、迷失的小羔羊
　　不久，学校里、工厂里甚至全国各个地方，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破四旧、立四新”运动。中学的红卫兵冲入我们的小学，开始进行抄家，除了红宝书，其它的一切书籍都成为封资修的东西，被统统没收，有些还被当场烧毁。我跟在那些大孩子后面，从这家跑到那家，看着他们抱着一摞摞的厚厚的书出来，心里不断地涌出一种偷几本读一读的冲动，当然我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绝对不敢冒险一试。我亲眼见到，几个红卫兵冲进一个老爷爷家里，将他几大柜子书搜了出来，堆在院里，准备拿走，老爷爷躺在那堆书上，死也不肯离开，死也不让红卫兵将书拉走。一位身穿军装、扎着一对小羊角辫子的姐姐，竟然用火柴将那堆书点燃，小小的院子刹时燃起了熊熊烈火。大火焚烧着老爷爷看着比生命还要珍贵的书，无情地吞噬着老爷爷那颗破碎的心，老爷爷疯了似地哭着喊着，拼命地扑打大火，烈火引燃了他的衣裤，他也置之不顾，后来还是邻居以为他家失火，急忙赶来救火时这才强行将老爷爷拖走。老爷爷从此一病不起，一命呜呼，去陪伴那些心爱的书去了。听人说那位点火的姑娘，就是这位老爷爷的孙女儿。
　　我跟着的这群红卫兵后面，他们手臂上都戴着红袖章在街上的大栅栏上贴着通告、通牒、标语、呼吁书，他们的神情十分认真、严肃，而且还十分地威风，令我极为仰慕。我见一位红卫兵姐姐一手提着浆糊桶，一手贴着标语很不顺手，便怯怯地走上前去说：“红卫兵姐姐让我来帮帮忙好么。”这位姐姐用一种审视的眼光盯了我好一阵，问道：“你家里是什么成分。”我昂起头十分自豪地回答：“贫农。”红卫兵姐姐思考一下，说：“好，欢迎你加入到革命队伍中来。”于是，我便十分荣幸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分子，帮她提着沉甸甸的浆糊桶。为了表现我的革命热情，我从她手中接过刷子，将刷浆糊的重任全部承担，她只是在我刷好浆糊的地方，将写好的标语贴上就是。我们十分默契地工作着，整个大街上都留下了我们的胜利成果，我们贴着贴着，跟在我们后面的人越来越多。这时有一位戴着红袖章的高个子年轻人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我们都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就要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因此我提议大家一起‘造反’去！看哪儿有不符合毛主席思想的，咱们就反到哪里去！”
　　这位高个子的提议立即得到大家的响应，恰巧我们的标语已经贴完，于是，跟着大家一起向前涌去。来到一个大商店前面，高个子红卫兵大声喊道：“这里面有很多封资修的东西我们冲进去！”我们一窝蜂地涌了进去，高个子一进门，就“啪”的一声把一张宣扬封建主义的画撕了下来。大家从楼上找到地下室，从前屋搜到后院，从一些隐蔽、黑暗的角落，翻出了许许多多的画着赤身裸体的美女图片、老皇历、稀奇古怪的画屏、花盘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东西，大家连撕带砸，将里面捣腾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那位红卫兵姐姐又指着墙壁上那些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图案，高声说道：“这里还有很多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必须彻底清除干净。”她的鼓动立即得到大家的赞同，不知是谁找来一桶黑漆，上前将所有的图画全部刷上了油漆。一刹那功夫，原本多姿多彩的墙，立即变得一片漆黑。
　　将这个大店搅得一塌糊涂后，这群红卫兵开始沿街进行扫荡，店面上一些封资修的招牌被取下砸掉，甚至看到穿小脚裤，梳着大包头的男性，也喝令他停下来站住，将他的裤脚剪开，将他的长头发剪断。有一位长发穿裙子的阿姨，正好走过来，立即被几个男青年围住，他们用剪刀将裙子剪烂，将长头发剪断。这位阿姨大气不敢吭一声，哭着鼻子流着泪，在广大红卫兵的一片嘘声中，灰溜溜地跑了。
　　在这一天里，我跟着这群大红卫兵，从东街跑到西街，又从北门串到南门，处在好奇、冲动、逆反时期的我，跟在这些大孩子后面，感到十分激奋。看着那位高个子红卫兵和那位红卫兵姐姐，在人群中慷慨激昂地发表讲话，指挥着大家砸烂旧的、封建的、资本主义的东西时，我感到全身热血在沸腾，一股莫明的无法遏止的激情驱使我，不顾一切地跟在他们后面疯狂。我真恨自己晚生了几年，如果我的年龄够大，我也是一名神圣而光荣的红卫兵战士了，我暗暗责备自己的个子长得太慢，如果我有那位高个子红卫兵那么高，我也可以在人群中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地发表演说。我想起一渔翁的故事，他救了一条化作金鱼的龙王公主，后来这位龙公主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送给他一只宝盆，只要渔翁想要什么，宝盆就能给他什么。我想如果我有一个这样的宝盆，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让我快快长大。我想起神笔马良的故事，马良有一只神笔，画什么变什么，如果我有这样一支神笔，我第一个画的就是让我长得高高大大。而我所有的愿望就是让我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红卫兵。
　　为了当上红卫兵，我拼命地跟在他们后面跑着，心甘情愿听从他们使唤，从这里跑到那里。他们来到一座大庙，庙门紧闭。高个子指着大庙说：“这里是封建迷信的司令部，里面有着许许多多的反动阶级的佛像，因此我们必须将这里砸个稀巴烂。”
　　高个子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群人去冲击庙门，无奈大庙门在里面关紧，喊门无人理睬，我们捡起地上的石头狠劲地砸着，庙门十分结实，砸了半天也无济于事。我围着大庙转了一圈，抬头看见上面有一个透气的口子，我灵机一动，心想立功得奖的机会到了，忠不忠看行动，虽然我因为年龄小的原因不能够加入红卫兵，但我可以从思想上加入红卫兵。想到这里，我打量一下透气孔的高度，忖度一下，退后几步，将老头师父的功法运转一个周天，真气布满全身，“嗖”的一声，纵身而上，从透气孔里钻了进去，跳了下来，庙里阴森森、黑沉沉的，一樽樽大佛金刚怒目圆睁地瞪着我，我感到心里一阵阵发怵。站在空荡荡的庙里，闭着眼睛等心情平静后，这才敢睁开眼睛。外面“噼噼叭叭”的砸门声，给予了我力量，给予了我勇气，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想到打开庙门得到红卫兵姐姐、高个子哥哥赞扬，说不定还有可能破格吸收我为红卫兵呢。于是我勇气倍增，胆子顿时也大了许多，我朝怒目望着我的金刚重重地顿了一下脚，朝着他们吐了一口唾沫，口里哼着：“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谁要是说我党不好，马上叫它见阎王。”雄纠纠，气昂昂地走过去将庙门打开。
　　庙门一开，立即涌入一伙人，我即刻被涌入的人流推向一个角落。进来一批又一批人，他们进来后一个个群情激愤，用石头、用木棒、用铁锤砸向大庙里的佛像。大庙里的和尚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场浩劫，早就溜之大吉。
　　人们把精力、注意力都倾注在满庙的佛像上，竭力发泄自己的愤怒、表现自己革命的坚定性，没有人去注意是谁打开了庙门，更没有人注意我的丰功伟绩。望着庙里狼藉一片，东倒西歪的佛像，我茫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打开庙门的行为做得是对还是错，是功劳还是罪过。我在口头上为我的行为辩解，我做得对，这是一种革命的行为，虽然没有人知道是我将庙门打开的，但是一个革命者就得充当无名英雄，我不断地进行自我安慰，以抑制住心中的不安。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呼唤，你是一个凶手，你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那断了头、断了臂膀、断了脚的佛像似乎一齐朝我瞪着凶霸霸的眼睛。我的内心里荣誉感和负罪感在相互交织，拼命争夺，甚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有许多神像拿着刀追杀着我，呼叫着要报仇雪恨。
　　我就是带着这种矛盾的心情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连续几晚我都在噩梦中惊醒。我甚至不敢再闭上眼睛，噩梦缠绕、折磨了我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使我大病了一场，在家里足足睡了三天。
　　直待老头师父来，才将我心中的阴霾扫除。那晚，我意外地见到了老头师父。老头师父自从将功法传授我后，来的次数越来越少。原来是一月一次，后来是一季一次，再后来是半年一次，及至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这一次见面相隔了两年。老头师父见到我，没有往日的温情和慈祥，而是用严厉的目光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师门的事，我便将这两年的活动一五一十详详细细说了出来。
　　老头师父听我说到跳上透气孔、打开庙门时，神色大变，连忙问我是不是也参入了砸佛像的行动。我老老实实交待说没有，并不是我不想砸，而是我被人流挤在角落里，根本就砸不到。老头师父的脸色这才缓过劲来，说：“徒儿，你不知道你的这一行为，不仅给为师带来很大麻烦，也给你自己带来灾难。为师这就要走，去为你化解这场无妄之灾。”老头师父说到这里，用慈祥的眼睛在我全身扫了一遍，用手摸摸我的头，自言自语地说：“这一年长高了许多，不过还是个孩子，希望我佛慈悲，可以宽恕这只迷失的羔羊。”老头师父长叹一口气，“斌儿，记住以后绝对不能做害人的坏事，一定要洁身自好，做一个好人。”老头师父说完，有如一阵风，忽然不见了。我还有好多话儿要对师父说呢，我哭喊着老头师父，只听耳边传来老头师父的声音：“孩子，好好做人，今后不可跟在别人后面瞎闹，绝对不能再做坏事，否则，师父再也不会来看你。”
　　老头师父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一点声音了。我泪眼婆娑，望着远去的老头师父，陷入无比沉痛的忏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