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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乡情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5 10:20:21      字数:9484

  田娃他娘回到家中,牵着她饲养的山羊走出家门。她锁住大门,把钥匙挂在门口一棵小树杈上,这是她出门时存放钥匙的地儿。人老健忘,带在身上容易丢失。老人生活简朴,没有什么珍贵的物件诱惑贼人。
  田娃他娘锁了大门,牵着她的山羊,亦步亦趋地朝外走去。她到集会上想把山羊卖了,不想再饲养畜生了。她想留下一点力气养活自己。想当年,田娃他娘想干啥就干啥,现如今风烛残年,想做啥力不从心,自己照顾不了自己。她闺女来接她几次,不让她一个人独自生活。可是她在乡下生活习惯了,过不得城里人的光景。在这个家生活了一辈子,她哪里也不想去,哪里也不想走动。她感觉闺女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里自由舒适。在自己家里,她想吃啥,做点儿,想喝啥,做点儿。如果困乏了,白天也是黑夜,躺下就睡了。人老了,心无闲事,了无挂碍。
  田娃他娘在闺女家生活,需要爬高上低,住着高楼,行动不便。吃的喝的,都是掏钱买的,不掏钱买,那是讨吃要饭的。她说她不花闺女的钱,她有钱。闺女、外甥女和外甥给她钱,她都存着舍不得花出去,钱到她手里好进难出,钱财不是钱财了,基本失去了钱的功能。田娃他娘就是亲人的存钱罐儿,她这个存钱罐子不缺钱。田娃他娘就是一位勤俭生活的人,就是会守着碎银子过生活的老人。她不花钱了,也把自己活成不需要钱财的人了。所以,她又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田娃他娘从来不缺少钱财,也不需要花钱,她总是有钱,有的是钱!
  田娃他娘饲养的山羊,长期栓在牛槽上,踩着牛槽的边儿吃喝长大了。山羊像宠物一样成长,像温室中的花儿一样生长。这样长大的山羊,活得格外吉祥如意,却不会走山羊的道路。田娃他娘本来走不快,却很着急。老人和一只山羊较着劲,她拉拉它扯扯,老人和一只山羊拉拉扯扯地朝前走着,就这样拉拉扯扯地走在路上。
  田娃他娘和山羊,就是老人和羊,他们艰难地走到了集会上。
  田娃他娘来到王家坟村的一棵大槐树下,村里这一棵生长数百年的大槐树,就是她卖山羊的根据地,年复一年的来了又走了。田娃他娘已经长老了,大槐树依然年轻。大槐树送走了村里一茬又一茬老人。
  田娃他娘手里牵着羊,坐在大槐树裸露的树根上。大槐树粗壮,枝繁叶茂,树根龙盘虎踞。山羊寸步不离,它不会走路,离不开田娃他娘了。如果山羊离开田娃他娘,它就会饿死在原地。世上人都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田娃他娘就不信这一个邪,她把山羊活泼的本性改掉了。山羊像小孩一样喜欢蹦跳,爱好爬高上低的习性,被田娃他娘扭转了乾坤。
  山羊一动不动的,不会独自走动,就这样失去独立自主的本能,它把大槐树根当成了牛槽,四只羊蹄子踩着裸露的大槐树根,金鸡独立一样孤独地站立着,它独自骄傲地站在老人的身旁,成为出彩的地球村的山羊。槐树的根就像是龙爪抓在地面,深深地扎入乡下的泥土。槐树的根又像是田娃他娘手背上曲曲弯弯的筋脉,一端连接着城里的亲人,另一头儿连接着乡村的乐土,这是田娃他娘沧桑的人生的缩影。
  集会上人来人往,穿梭来去。他们见过一头牛长三条腿儿,一只母鸡能下个半斤四两的蛋,一群蚂蚁能抬走昆虫的僵尸,一条爬行的蛇有两个头,一只野兔能撞死到树桩上,一只家鸡飞过了高高的墙壁,却没有人见过金鸡一般独立的山羊!而且山羊的皮毛,被田娃他娘精心护理得毛发柔顺。而且山羊的腿长,皮毛干净,肚子浑圆,容光焕发。山羊成为精品,成为极品。山乡村人没有见过如此这般的山羊,他们纷纷走过来观看稀罕。
  一位中年人,他嘴巴里叼着烟,长一脸乱草一样的胡子,戴一顶麦秸草帽,憨态可掬地挤进人群走过来。他开口问道:“老婶子,山羊咋卖?”
  田娃他娘看着眼前人,一脸胡子和头发乱草一样生长着,感觉他活得不如他这一只山羊洒脱。她用手全心全意的抚摸着山羊,像爱护孩子一样的亲切。田娃他娘卖羊从不主动报价钱。她不懂行情也不说价,总是让买羊的人说:“你看看,能值多少钱?”
  中年人走近山羊,他伸出庄稼人粗糙的手拍拍山羊,摸摸山羊,左看看右看看,再瞅一眼没有见过的山羊,他盯着田娃他娘怯怯地应答:“老婶子,能值一千块,就这……卖吧?”
  “值得多,不卖。”
  “一千一,卖吧?”
  “太少了,不想卖。”
  “一千二,卖吧?”
  “它站在牛槽边上吃喝。我喂的全是粮食。”
  “一千二百二,咋样儿?”
  “我的山羊温顺,它皮毛儿很干净。”
  “那就这……我拿的钱不多了,就一千二百五吧!”
  “咋说二五零的话?我感觉不好听,你再说个吉利数儿!”
  人群里传来一阵哄笑声。这时,看稀罕的人已经把山羊围的水泄不通,里三圈外三圈儿都是人——差一点儿人山人海。买羊人憨厚老实,他被田娃她娘说得满脸通红。他也不知道啥是吉利数字了。他抽着烟“嘿嘿”笑,是一声憨笑。
  田娃他娘又说:“你真想买我的山羊,就不要挤疮一样,一点一点的挤了,这样何时有个头儿呢?就干脆阔里凑个整数,这山羊一千三百块钱,你顺手牵着羊走吧!”
  那个中年人不善言辞,他腼腼腆腆地看着田娃他娘,吞吞吐吐地说一句:“这个价……贵了。一千二……你不卖,我不要了。”
  那一位买羊人这么说了,他满脸羞涩。田娃他娘不吭声。买羊人红着脸色,转身就走了。
  田娃他娘看着转身走的买羊人,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说:“这个人说话不照弦不着调,没有一点儿路数了,咋这信球熊样儿?都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仰白脚尿尿着来?!”
  田娃他娘说笑着,又伸手抚摸她的山羊。这时人群里走过来一个青年人说:“我要了,我买了。”
  “咦,孩子乖,你啥时候回来了?”
  “我才回来,想买只羊杀吃。”
  “好,中,好孩子,给……你牵走吧!”
  “好,我牵走了。给您,大娘,钱,一千三百元。”
  “多,孩子乖,钱多,就给我一千二吧!”
  “不多,您拿住,我有。”
  “那就一千三吧!”
  年轻人不再说话,他掏出一千三百元钱,塞到田娃他娘的手里说:“您数数钱数儿,一千三,就一千三了,咱不搞价了。走,大娘,咱回去,回家杀羊去。”
  田娃他娘说着不要不要,推搡着把钱收下了。她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乐呵呵地笑着说:“大强,孩子乖,你长大了,比小时候懂事儿了,你掏大价钱买羊,我过意不去了……大娘过意不去。哈哈哈……”
  田娃他娘这么说着,把拴羊的绳子递给大强了。大强寒暄着,牵着山羊走,山羊不走,田娃他娘说:“我牵我牵,你牵不走,它会跟我走……”
  田娃他娘牵着羊在前走着,说着漫无边际地闲话:“大强,你还记得吗?那年你还很小,爬树捅马蜂窝,马蜂蜇了你的脖颈,是我给你抹的药水?”
  大强“嘿嘿”笑着说:“记得,咋不记得呢?我还吓哭了,记得你给我枣子吃……你哄我,我就不哭了。”
  田娃他娘又说:“大强,那年夏天,俺家院子枣树上拴着一头黄牛,你跑俺家揪牛的尾巴,套树上的爬虫(知了),那一头老黄牛受惊了,它撵着你追,你在院子里转着圈跑呢?”
  大强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挠着头皮说:“我跑着跑着,就爬到枣树上去。我摘了一颗小青枣就吃。你见我吃没有长熟的枣子,呼喊着叫我爬下来。我想爬下树去。可是我看着那一头牛像老虎一样,它站在树下不走。”
  田娃他娘又说:“大强,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还小,你和狗子偷爬枣树摘枣子,我拿着羊鞭子撵你?”
  大强说:“大娘,我那时嘴馋,好吃嘴的人……没少偷吃您家的甜枣。”
  田娃他娘乐呵呵地笑着,她继续说道:“后来,到秋天枣子熟了,我送给你吃,你吃着吃着,就吃长大了,再也不偷摘俺家的枣子。”
  大强身后跟着他的朋友,他在大强身后拉扯一下大强的衣袖,悄声对大强说:“大强,大强哥……这个老太婆真啰嗦,总是说你穿开裆裤的事儿。”
  大强回头看着他的朋友,“嘿嘿”笑着说:“那都是我童年的老黄历。大娘不旧事重提,我都忘记了。现在想来有趣,那时我很淘气。”
  大强的朋友王孬蛋,他留个寸头的发型,头发剪得平平的。他嘴里吃着一个肉夹馍,他对鸡鸭鱼肉不感兴趣,平生偏爱吃猪头肉、猪大肠、猪蹄子。集会上的猪头肉好吃,他就买了个烧饼夹猪头肉。他吃得津津有味。孬蛋吧嗒着吃肉的嘴巴责问:“不说这个了,可是她的一只山羊,她说一千二百元就卖了,你为啥掏一千三百元买了。哥哥你这个人,是否有点儿傻了?”
  “谁说我傻了?我不傻!”
  “我没有说你傻,你不傻,我傻了。”
  “你也不傻了。”
  大强把孬蛋说得一头雾水。孬蛋抱怨着说:“你说不懂行情,叫我跟着你买只羊,你不问问我说中不中,尊重一下我的意见,就一口价儿买了?她养的山羊成龙了,还是成凤了?”
  “它不是龙凤了。”
  “它不是龙,不是凤,咋这么主贵值钱?”
  “不值几个钱的。”
  “不值钱,就是你有钱了?”
  “我没有钱,走吧,不讨论这个了。我们回去杀羊……”
  大强对孬蛋说着,不在意买一只山羊的钱财。他这几年做生意,有了几个小钱,花钱如流水。没有把银子当作银子使用。穷时穷的硬气,没有把钱当回事,有钱以后也不小气。例如买衣服买鞋子等一切商品,尤其对待引车卖浆者流的穷人,他从来不会搞价钱,不会讨价还价。他的女人燕子,她看见他买东西不搞价钱,有一句话时常挂在她嘴上:傻子,世上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大强的脾气个性与众不同,他用全村人说不着调人的话语,那评语的含义就是这样结果:这人没钱穷烧,花钱不查数,真是一个烧包货的人。
  田娃他娘牵着羊,拉拉扯扯地走着,大强不知道山羊不会走路。他陪着大娘,拉扯着山羊走到一辆小轿车前,顺手拉开车门,赶山羊上车。羊纹丝不动,它不懂人的心思。大强儿说:“孬蛋,咱俩把山羊抬车上。”
  因为大强不听孬蛋的话,掏高价买羊了。他吃完最后一口烧饼肉夹馍,很不情愿地说:“这一只山羊成宝贝了,比男人主贵,比女人娇气,它还乘坐小轿车哩!”
  大强附和着说道:“是是是,山羊坐上小轿车了,它比男人主贵比女人矫情。慈禧太后活着时,她坐过四个轮子的,却没有坐过小轿车。它是山羊皇太后。”
  大强这么说着,他和孬蛋抬起山羊往车的后座推进去。山羊不懂人的行为,很不理解地咩咩叫着,山羊的四条腿儿乱踢蹬,羊蹄儿无意中蹬了孬蛋一下。孬蛋瞪着圆圆的、大大的牛一般的眼儿,抬腿儿蹬给山羊一脚,嘴里嘟哝一句:“进去,你这个山羊皇太后!”
  田娃他娘看到孬蛋蹬一脚山羊,就心疼了娇贵的山羊,她翻着白眼儿看孬蛋。孬蛋看在眼里,却不挂在心上,不看田娃他娘的脸色。他拉开车门上车,伸手抓住方向盘说:“大强哥,我们上车走吧?还说啥,有啥好说的,赶快走人呀!”
  孬蛋吃了一个烧饼肉夹馍,又挨了一羊蹄儿,心里却像吃了一只死苍蝇。他野狼般嗷嗷叫着,催促着大强赶快走人了事。大强让田娃他娘上车,她不上车,她说她要悠悠,要悠着回去,活动活动身体。
  大强上车了,孬蛋气恼地踩着油门儿,轿车的油门儿“呜……呜呜……呜……”的响着,排气筒吹起一片尘土。
  田娃他娘站在车旁说:“大强,杀羊时,慢点儿杀,不叫羊受罪。”
  “好的,不叫它受罪……”
  “山羊铃铛,解下来给我。”
  大强没有来的及说话,孬蛋已经不耐烦了,他狠狠地轰着油门儿,驾着车飞驰而去。田娃他娘望着疾驰而去的轿车,喃喃自语地说一句:“这俩兔儿孙孩儿,不等我把话说完了,比兔子跑得都快!”
  田娃他娘说罢,又掏出兜里的钱,正着数一遍,又倒回来数一遍,小心翼翼地把钱装进衣兜;然后捣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走得踏踏实实地往回走去。
  田娃他娘走着走着,她忽而想起一件事情,就折回身子,拦截一辆公共汽车往汝水县城里赶去。她想到闺女家中走一趟,说说她小外甥女和小强的婚事。
  孬蛋把车开的飞快,他一路上抱怨着大强说:“一个绳子头儿,狗上吊死了也不够用的,她要啥绳子头儿?多掏这么多钱买只山羊……真是一个傻子遇到糊涂虫了。
  大强说:“大娘是孤寡老人,她生活艰难。”
  “孤寡老人多了,你都能照顾?”
  “我少吃一顿饭,钱就省出来了。”
  “一天三顿饭,你少吃一顿了?”
  “我少和朋友喝一次酒。”
  “哪一天你少喝一次酒了?”
  “今天杀了羊,不喝酒了。”
  “不中,我得喝酒,不喝酒心里不顺畅。谁让你掏高价钱买羊了?我可没有让你买,我想喝酒了。”
  “好好,喝就喝。”
  “我喝你不能喝,回城我不开车了。”
  “好,我不喝,你喝,我开车。”
  大强这么说着。孬蛋提起喝酒,就有了精气神儿了。它不再提买羊的趣事。孬蛋把车开得飞快,一路尘土飞扬地进了田家坟村。
  老黄、牛二和顺子在喝酒。大强突然走进院子,他喊一声老黄三叔,顺手从衣兜掏出烟,让牛二和顺子抽烟。牛二喝得满脸通红,他慌忙站起身来,伸手接住烟说:“孩子乖,你回来的是时候。老黄,有人选了,就是他了,就是他大强了。这孩子乖弄事儿中,长大会办事儿,小强的婚事儿,交给他办就中。
  老黄喝酒了,他微醺了。老黄“嘿嘿“笑着说:”你龟孙牛二,俺家的事儿,俺都不知道咋办,叫你龟孙品题呢?“
  牛二说:“中,您家的闲事儿,我不管?我不管……不中……我好管闲事。哈哈哈。”
  牛二说笑着,他顺手提起酒瓶,倒两杯酒让大强喝。大强不肯喝,孬蛋抢过酒杯说:“俺俩说好了,他不喝酒了,我喝,我替他喝。”
  孬蛋接过两杯酒,他嘴巴里发出“呲溜呲溜”两声响,像吹哨子一般洒脱地把酒喝了。孬蛋是一个见酒晕,闻酒醉,喝了酒醉眼朦胧,很快就一塌糊涂,成为一个酒迷瞪了。
  孬蛋连续喝了几杯酒,他死活不想喝酒了。他怕喝醉了。他提出要杀羊炖肉。牛二醉眼朦胧地说:“杀杀杀……炖羊肉吃,顺子操刀,他这个熊人百事通,从小卖蒸馍,啥事儿都经过。他除了不能剥苍蝇蚊子皮人皮……牛马骡子皮,驴羊猪狗狐狸皮,他一生剥得多了去!”
  顺子应声:“你这个乌鸦嘴牛二,你叫我宰羊,我可不宰。”
  牛二又说:“不是我叫你宰羊,是大强叫你宰羊呢!”
  顺子“嘿嘿”笑着说道:“大强,你叫我杀羊我就杀了?就你俩肩膀抬个头张张嘴儿就中啦?你没有好烟好酒伺候,我这一双手咋就真儿是勤快哩?”
  顺子喝得满脸红光,他嘻嘻哈哈地说笑。牛二在一旁插话。他插科打诨地说:“大强,孩子乖,老头儿想喝你一瓶酒多难。记得那一年冬天,我喝酒喝多了,掉进一条深沟,在沟里睡到天明,没有冻死又活过来了。我能活着活到这时候,就是等你长大会挣钱了,我等着你龟孙买酒喝哩!”
  大强不善于言谈说笑,他总是一本正经待人。大强认认真真地对他们说:“请各位叔放心,只要把山羊杀了,有烟抽,有酒喝。”
  牛二插话:“大强是个好孩子,只要他叔想吸的烟,想喝的美酒,他孩子乖都有……给叔拿烟酒去,我和顺子开始宰羊!”
  大强“嘿嘿”笑着,拿出车钥匙,让孬蛋拿烟酒去。孬蛋拿着车钥匙,从车上拿出几盒烟几瓶好酒说:“有烟了,酒也有了,你们开始动手宰羊吧!”
  孬蛋说笑着,把烟散发给牛二和顺子。
  大强每次从城里回来,见到牛二和顺子……这些人都是老黄的酒肉朋友,他们和老黄的关系密切。老黄的侄子大强回来,感情的释然了,不是烟就是酒的从车上往外拿。有时他拿的慢了,他们就拿走车上的钥匙,自己到车后备箱找烟找酒……如果找不到烟酒,好像失去生活的情趣。他们就调侃着大强,内心会感到很失落。所以,大强每次回来,轿车的后备箱从来没有空过,总是有烟抽有酒喝,就差没有下酒的小菜。
  孬蛋从车上拿几瓶好酒,又拿了几盒好烟。牛二拆开一盒烟抽着,打开一瓶酒尝尝说:“妥了,孩子乖,你等着,叫顺子龟孙杀羊,你等着吃羊吧!”
  顺子抽着烟搭话:“就你嘴大,你能吃一只羊?”
  牛二说:“你喝一杯酒,我就吃一只羊。”
  顺子端起酒杯喝了。他说:“你吃吧,我看你咋吃活羊。”
  牛二说:“我话没说完,你就喝了,这个酒不算事儿。”
  顺子说:“你不吃活羊可以,你喝一杯酒再说话,你不喝我不杀羊,你杀羊吧!”
  牛二不会杀猪宰羊。他除了吃喝玩乐,别说杀一只羊了,就是让他杀一只鸡,刀架在鸡脖子上了,他能让鸡从裤裆下逃走。他是吃闲饭干闲活的人,一辈子过着悠闲生活,都是不需要费心劳神的活着。在这个村子里,谁能让他这一辈子动动脑子干点事儿,就需要给他找个媳妇儿,再补偿给他一些碎银,那就差不多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别人一生一世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地活成个人。他这一生一辈子,是铁了心做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村级闲人。
  牛二无可奈何了,他被顺子逼迫着喝酒。牛二时常饥一顿饱一顿过生活。他有时一天两顿饭,今天他睡到自然醒,他没有吃早饭,中午赶到老黄家中帮忙宰猪拉猪腿,这又是一个喝酒的饭点儿,他就是空腹喝酒了。他空腹空肚儿空肠胃,一口喝下一满杯酒,那一股浓烈的酒气,就是他平生幸福的味道,顺着他周身的血液爬上了头。
  牛二喝了一杯酒,他不服气,对顺子说:“嘴上吹牛不算,咱俩猜枚划拳,三局两胜,谁输谁喝酒。”
  顺子说:“猜枚就猜,你不能赖枚,喊了不伸手指头,或者喊得快,伸手指头慢了,就罚酒一杯!”
  牛二甩着手指头吆喝道:“俩俩好,哥儿俩好……来吧!谁一把手有六个手指头,他不想全部伸出划拳赖枚,谁都是鳖,是龟孙……放心吧!我给兄弟送的煤,都是好煤,咱莲花山的煤,国标特级煤,选哩很,不会冒一点儿黑烟的。”
  顺子搭上手说:“只要你龟孙不耍赖……还是老规矩,你喊一七枚?”
  牛二说:“我一辈子到死,都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了。我一枚一,巧七……七七七……”
  顺子不再说话,他直接伸出手指头喊枚:“哥儿俩好,再好好啊!六……六六顺……再顺顺……”
  猜枚就是对指头数儿,俩人划拳时,谁喊的数儿,和二人伸出的手指对上数儿,谁就是赢家了。顺子另一只手算着数,他抻出一个手指头说:“我输一枚……”
  牛二猜一辈子枚,划了一辈子拳,喝了一辈子美酒。他是酒桌上猜枚的老手。他和顺子喝酒猜枚划拳,他心不在焉。他对顺子吹牛说:“我只喊七不喊一,一是老大,我是哥,就是不想当老大了。我让着你顺子……巧七……巧七……”
  顺子实打实地喊道:“四枚四……四季财了……四季发财啊!我点儿背,又输一个……”
  顺子摇头晃脑地说着,他伸出的另一只手,又多伸出一个手指头。他继续说道:“我先喝一杯。”
  牛二的手指变化灵性,变幻莫测。他来到世上走一遭,他的手指就是为了喝酒猜枚划拳长的。顺子耕田种地一辈子,他是种庄稼的手,他手有点儿笨,他嘴喊得又有点儿快。他的手指只要一伸出来,过不了三五个回合,总是轻而易举地被牛二逮一个正着。
  牛二急着喝酒,他不会输枚,他喝不成酒,喝不上酒。顺子不能喝酒,喝酒不中,喝酒不是行家里手,他却总是输枚喝酒。这天下喝酒的事儿,就像是现实的生活一样,总是发生阴差阳错的愁人事儿。
  顺子和牛二猜枚划拳,他输的次数多了,他就喝酒喝得多。他眼睛看到什么样的景物,都能晃花了他的眼球。他能感到天旋地转。他跟前一动不动的房子,都在他玄幻的目光里摇晃。
  牛二说:“咱哥儿俩不猜了。”
  顺子说:“不猜不中,我一定赢你。”
  牛二就开始赖枚,他不赖枚,他不会输了。他不会输,他就喝不成酒,嘴巴总是干渴。
  顺子不愿意了。他说:“牛二,你不是吹牛说,你送的煤,都是莲花山的煤,不带一点黑烟的?”
  牛二说:“莲花山的好煤,早几辈子都挖空吃空卖完了,剩下的都是煤渣了。”
  牛二猜枚不正经了。顺子就感觉猜枚无聊。他们俩人不在吆三喝四了。
  孬蛋趁机倒一杯酒说:“顺子叔,大强喊你叔,我也喊你叔了。我是晚辈儿的人,您是长辈儿人,我敬您一杯酒。
  顺子醉眼朦胧的看着孬蛋,无法拒绝孬蛋的死缠烂打,他勉强喝一杯酒,顷刻间烈酒攻心,忘乎所以,再不提杀羊的事儿,低着脑袋就打呼噜。
  孬蛋又倒一杯酒说:“牛二叔,大强喊你叔,我也喊你叔哩,你也干一杯吧?我敬的是一杯美酒,琼浆玉液。我借花献佛了!”
  牛二晕乎着说:“这不是美酒……酒不美了。我不是佛,花……花给他……献给他吧。”
  牛二醉了,他伸手指着打呼噜的顺子,让孬蛋把“花”献给醉如烂泥的顺子。
  孬蛋看着牛二说道:“酒肉穿肠过的人,就是佛了。你就是佛,你是如来佛……他喝酒喝不过你,吃肉吃不过你,他不是佛,我献给你呢!这是献给佛的鲜花,就这一朵了!”
  牛二眨巴着醉眼,摇晃着脑袋说:“我是佛……就……就这一朵……花了?你插……插牛粪吧!我喝了,喝了……喝醉了美……不醉不美……不美了。”
  牛二不但晕乎,而且已经喝醉。他醉醺醺地睁开醉眼,看着摇摇晃晃的孬蛋,看着他手里的酒杯,继续胡言乱语:“我喝……我是佛……如来佛……我酒肉穿肠……我是济公……济公活佛……我喝!”
  牛二站不起来,他坐着不能动了。他伸手接住酒杯,晃悠着一杯酒喝了。酒的液体顺着他长满胡子的下巴流淌。他把一次性酒杯仍了,又抽几口烟就不省人事,不思想活着的忧愁了。他活着从来没有忧愁,一生无忧无愁,从来不知愁苦为何物。
  牛二和顺子两个醉鬼,他们趴在酒桌上打呼噜。老黄对孬蛋说:“坏了,这俩货喝多了,他们杀不成山羊了。”
  孬蛋对老黄说:“三叔,大强喊你叔,我也喊你叔,这一杯酒,我不给你敬了。你再喝醉了,就没有人杀羊了。”
  老黄才杀过一头猪,他身心有点劳累。他又喝点辣酒,辣味眩晕,他不想宰羊。孬蛋在一旁催促宰羊,老黄执拗不过,就动手操刀。
  老黄十五岁吸溜着鼻涕,睡觉尿床的年龄,他就外出闯荡世界,他跟着师傅学宰牛。他杀猪宰牛样样在行。他杀一只山羊,举手之劳。他过去还杀那天空的飞鸟,比如一只麻雀;他杀那田间斑鸠兔子无毒的蛇。他在田野间烤熟了吃。他也杀水中游的,比如汝河中网捞的鱼。
  老黄当年杀牛。乡村牛多,多如牛毛。外乡人进村,听到处处是牛声,家家户户门前树荫下拴着牛。人到村外田野,环顾四野茫茫,都是耕田拉犁的牛。老黄生活的乡村,是全国有名的红牛之乡。这里方圆十里八乡,村人养的牛,毛发紫里透红,红中泛墨黑,黄的金黄,似城中女人烫染的发型,不但和风柔顺,而且光彩夺目,迷乱人眼。
  老黄当年也杀过狗,村里的狗多,狗多咬人。好人坏人都咬,有时孩童也疯咬上一口。村里哪一条狗疯了,哪一条狗咬人,老黄就和牛二动手杀狗。他们吃狗肉,做下酒菜喝酒。牛二自幼什么都不会干不会做。他说人生学做一件事,就像是女人生孩子,他就是学了,也学不会!但是他就会做一件事,一生就做过一件好事。他在地上挖一个深坑,不是人的陷阱,不是狼的陷阱,是狗的绝命之地。他挖一个深坑,扔一块牛骨头在坑内,用绳子套一个环,把那一个套狗脖子的绳子放在深坑上。狗和人的感情很深,却是有感情的低级动物,它不懂人是复杂的优等动物。人会杀狗。人把狗杀了吃肉。
  现实生活中很残酷,有很多看家护院的狗,都是不明不白的这样死去。
  老黄人生简历明了,他一生偏爱宰宰杀杀,宰杀生灵不计其数。一只温和的山羊,会在牛槽上金鸡独立一样站着的山羊,不到一个多时辰,被老黄剥了羊皮宰杀了。
  大强看着剥了皮的山羊,鲜嫩的羊肉冒着热气,有八十多斤重。他说:“叔,把羊肉分割了。”
  老黄说:“咋分割哩?”
  大强说:“你用刀割吧。”
  老黄“嘿嘿”笑着:“我说的是,一块羊肉割成多大一块,是几斤块的重量?”
  “割成五六斤重。”
  “你又送呢?”
  “我想看看俺姨。我给俺娘送一块。”
  孬蛋插话:“还是大强哥孝顺,有吃的喝的,总是想着老娘,想着自己最亲的人。”
  大强不说话,他有话在心里藏着。大强的姨妈弯腰驼背,身子佝偻着,拄着拐杖走路。现在姨妈又坐在轮椅上,满头白发,像银子一样白,每次见他去探望,她就眼角含泪。他小时候经常在姨妈家居住,姨妈当年待他很亲,有好吃好喝的,都是给他留着。这几年大强有钱了,他时常回去看望姨妈,每年过节给老姨妈发钱。他挣钱不多,经商负债累累,欠了一屁股债务,也给姨妈散发过年钱。他小时候姨妈给他发压岁钱,现在他给姨妈发祝福健康长寿的钱。姨妈不要他的钱,知道他挣钱不容易。他说他很年轻,有机会挣钱。他姨妈老了,真的老了,她没有力气和他推来搡去。他孝敬家中老爹老娘不用多说了,他们是自己的亲爹亲娘——他们吃过很多苦味。
  大强孝顺,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知情者都说大强是孝子孝孙。
  老黄提着一把宰羊的尖刀,顺手分割出几块羊肉。大强说:“孬蛋兄弟,俺家这一块你送回去吧?”
  孬蛋说:“我知道,你回去怕挨吵,又让我替你顶罪呢!”
  老黄插话:“俺大强家事儿,你都清楚?”
  孬蛋又说:“我有啥不清楚的?我天天跟着大强哥混哩!”
  大强提着一块羊肉驾车走了。他看望姨妈去。
  大强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时常在内心疑问:人活着,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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