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乡曲
作品名称:俗世 作者:李运昌 发布时间:2018-07-14 16:23:03 字数:7482
他拿着一把长长的尖刀,一刀捅进去。一股鲜红的热血,从猪的喉咙喷涌而出。猪在尖叫着,动弹着猪蹄子,就这么猪样儿的死去。
按压猪腿儿的牛二,他看着猪奄奄一息,不再动弹了,手松开猪蹄儿说:“叫吧,不叫了,再叫一声?敢叫唤一声,老黄就回一刀……”老黄哥杀猪从不回刀子,他闷着头往猪的深处捅。
老黄拔出血淋淋的尖刀,刀刃上的猪血顺着刀尖往下滴。他对牛二悠悠地说一句:“你龟孙,用你的头往深处捅?”
在一旁蹲着看杀猪的顺子,“嘿嘿”笑着插话:“牛二的头圆不够尖,用杀猪刀削尖了,叫他试试。”
牛二接过顺子的话:“你兔孙儿,你嫌我头圆了?小事儿一桩,你回去问问您姨,她从来不嫌弃。”
顺子深吸一口烟,喷云吐雾地骂道:“你鳖娃儿,头圆得跟牛蛋一样,光滑不长毛儿,走到哪里,照亮到哪里……聪明绝顶了。你这个鳖货……”
顺子话音未落,从院内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她笑吟吟的。她的笑声似铜铃,引人耳目。她穿着一身洁白色连衣裙,脚蹬一双红皮靴。这女人柔发披肩,胸部挺着,像莲花山西部连绵起伏的两座山——奶头山。长得柳叶眉,杨柳腰,胳膊细,腿长,嘴唇涂抹口红,瓷白的牙。说话似春风,柔声细语,似乎含了红糖白糖,是甜甜的味儿,是令人心颤的味儿,还有一股酸枣味儿。女人端着白瓷碗茶水递给老黄说:“你喝点儿水吧,一大早忙到现在,没有顾上吃早饭。”
老黄不吱声。他一年四季,一身的油腻。他脚上的皮鞋沾着猪血,黑色的裤腿上是污渍,白色的衬衣上有星星点点的猪油儿——他手上有血,是猪的热血。他这后半生,就是和猪过不去,他似乎和猪有仇,是沧桑岁月里,积淀的深仇大恨。他早年日月风光,晚年杀猪卖肉。他闷声不响地接过一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下肚,顿感神清气爽,一夏清凉。
牛二和顺子看着老黄身边的女人,再看看老黄喝水的样子,目光里羡慕嫉妒恨,艳羡不已地止住笑脸,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女人说话的声音,女人卓越的风姿,女人的一袭洁白色连衣裙,令他们的心脏颤抖——地动山摇!他们见了尘世的美女,就像见了天上的嫦娥,阴间的杨贵妃,传说中的西施貂蝉。他们就心平气静,不在插科打诨,像是一只午后阳光下的懒猫,变的格外乖顺了。
老黄喝了一碗水,温情地把碗递给女人。他面带微笑地说:“我真渴了,但是不饿,感觉不到饿了。”
女人柔声笑问:“我做饭去,你想吃啥?”
老黄春风得意地对女人说:“先炖一锅排骨,等我把猪杀了……多炖一点儿排骨,他们俩人,也在这儿吃。”
女人没有回声,折身回到院落。牛二和顺子看着转身走开的女人,他们内心似乎有一团火,那一团火顺着脚跟涌上头顶,又顺着双眼冒出一团热气——没有回过眼神儿。
老黄望着他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嘿嘿”一笑,对他们说道:“来,来来,你们赶快过来,给猪褪毛儿……中午我请伙计们吃炖排骨,请弟兄们喝酒。”
老黄一开口说话,把牛二和顺子的目光吸引过来。牛二点一支烟抽着,他悠然地问:“老黄,我这半个月不来,你就找一个女人?别人都是藏金藏银藏人民币,你把一个女人藏得怪深哩!我听说你找一个女人,就是她啦?这几天有女人陪你唠嗑,有女人陪你睡觉,你杀猪不给我打电话,不喊我给你拉扯猪腿儿了?你有了女人做伴,就忘了我这个老伙计啦!怕我来喝你的喜酒,还是怕我沾一点你的喜气儿?!”
老黄“嘿嘿”笑着说道:“你龟孙,我见过吹唢呐的,还有吹糖人儿的,就是没有见过吹牛的。你四五天不来,就说成半个月?你兔孙儿,每隔几天不来喝酒吃肉,你就着急……”
老黄突然有一个女人和他过生活,他孤苦十几年的内心,好像从此不再甘苦,似吃了蜂蜜一样。他在人间生活的烟火味儿,从此比往日浓重。他喜在心头,挂在眉梢,不必言说。他从早晨赶集卖猪肉回来,不曾吃早饭,也不知疲惫,感觉浑身上下,神清气爽,有使不完的力气。他抬起猪的两条前腿,独自往热气腾腾的杀猪锅挪动。
猪实在太胖了,有三百多斤重,走路有点喘气儿。猪肥头大耳,是村里田娃他娘赵春芳喂养的。田娃已经死了,夏天游泳淹死了。剩下他孤寡的老娘,平日无人做伴。田娃他娘年龄大了。村里无人喊她名字,能知道她名字,能喊出她名字的没有几人。她活成了老寿星,大家和她说话,开口不是奶奶大娘大婶儿,就是老嫂子,或者是“田娃他娘”的称呼。当然,“田娃他娘”的称呼,就是全村人私底下对她的尊称。天长日久,没有人再喊她的名字——赵春芳。村里人一提起她,都是说:田娃他娘。他们都说,田娃她娘,他怎么着了,她怎么回事儿,她有什么故事,她讲述过什么笑话。她一生走过的桥,比别人走过的路多;他一生吃过的盐,比别人吃过的饭多……她看遍了世间的喜怒哀乐。
田娃他娘是村里的传说。她有故事。
田娃他娘人老无事,一年就喂一头猪。据说田娃他娘喂猪,隔三差五给猪洗澡,还让猪在院子里跑操,让猪锻炼身体。老太太从电视上看的,目的就是让猪多长瘦肉。村里大人小孩儿都知道——田娃他娘的猪好吃!
田娃他娘的家中还养一只山羊。她人老不中用,不到野外放羊,在院子搭建一个玉米秆棚子养羊。山羊活跃,像小孩一样,欢天喜地,爱蹦爱跳的。田娃他娘不让山羊欢喜,也不让它蹦跳,总是把羊拴在棚下的一个牛槽上。她喂羊全用蜀黍粒,她把羊当作小孩养活。她还在蜀黍粒儿中撒人吃的盐,山羊吃了撒盐的蜀黍就嘴渴,主人就给它喝地下水——纯净的。山羊吃得饱,喝的足,活的像神仙,无忧无虑的。它就是没有自由,不能欢喜,不能蹦跳,四只羊蹄踩着牛槽的边儿,呆若木鸡,像鸟笼中的虎皮鹦鹉,想飞又不能飞的失去自由。
牛二抽一口烟,把烟叼在嘴角,走过来抬起猪后腿说:“老黄哥,田娃他娘咋真儿会养猪,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穿的,一分钱掉地下,还想沾上四两黄土,却养了一头大肥猪。那头猪足有三百多斤,比咱们村旧社会的县长都沉。”
老黄问:“二百斤县长有猪沉,你见过他?”
牛二“嘿嘿”笑着说:“我没有见过旧社会的县长,村里老人说他的绰号二百斤。据说他在汝水县城当国民党时期的县长,因为他吃的肥胖,全县人送他一个绰号二百斤。”
老黄接着说:“据村里人说,二百斤县长逢过春节,他一大早走出宅院,在村里四个寨门转一圈,遇到村里小孩儿,就把手插进衣兜掏出银元,给他们手里塞袁大头。”
牛二说:“他不光发钱,他这人护短。我们村里人,无论走到汝水县城哪里,受难了找他,他总是解囊相助。”
牛二不接老黄的话,他叫嚣着对顺子说:“顺子,你鳖孙,你赶快过来,帮老子一把,这头猪死沉,比顺子都沉,老子弄不动了。快点儿,老黄说了,猪杀完了,晌午吃女人炖的排骨,还有酒喝。”
顺子抽一口烟,把烟叼在嘴巴上,烟熏得他挤眉弄眼的。他的一只眼睛挤着,挤成一条缝儿了。他对顺子说道:“你兔孙儿,你没有猪沉,就是比猪懒,怕下力气。你就是干叫的老鸹——没有肉吃;你这个熊货,笨熊一样的懒人,不吃劲儿会中?光知道吃相好的奶子时,有吃不完的劲儿……你把吃奶劲儿用上。”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黄和牛二,还有顺子,他们说笑着,欢喜着,抬起田娃他娘养的肥猪,小心翼翼地放进冒着热气的杀猪锅。一头猪被人杀死了,杀死就死了,又不是杀人,不需要偿命。但是猪好像死不瞑目,它可能和人斗气儿,忽而弹蹬了一下猪脚,一股冒热气的水溅出了锅,弄湿了牛二的新鞋。
牛二低头看一眼鞋子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它又被热水烫活了。猪不肯放过我,想找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呢?猪已经死了,我说啥,猪也听不懂了。它不知老哥我就这一双新鞋,它不知道我生活艰难?我这个单身汉子,从小有娘生有娘养,长大了没有媳妇管的,买一双新鞋多么不容易?”
顺子嘻嘻哈哈地笑着对牛二说道:“牛二又和猪称兄道弟……不要说你的破鞋了。以后少找一次相好的,就能买一双新鞋……你赶快刮猪毛儿吧!就你不疼不痒的蛋话多,光说话不干活儿……干活儿手懒惰,光破一张嘴!”
顺子话音未落,田娃他娘拄着拐杖,像是一个不倒翁一样,摇摇晃晃地朝这里走来。她人老身体算是硬实,一步一步走得稳当,走得扎扎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心地善良的人,就是活菩萨。似莲花步法。
田娃他娘,虽然孤寡,耳不聋眼不花,拿着一根线头穿针眼儿,穿针引线不在话下。她爱说笑,爱讲老皇历,讲她丈夫是趟将,干了不少坏事。她说,一次土匪头儿杀人,被她丈夫和另外一个人看见,那个人大喊一声,土匪头儿走过来问,你大声喊叫,看见啥了?那人说,我看见你杀人了。土匪头儿一枪把人崩了。土匪头儿问她丈夫,他说他看见我杀人了,你看见了吗?她丈夫说,我没有看见……土匪头儿说,你没有看见,你啥也不知道了,你赶快滚走吧!她丈夫撒腿就跑,从此不在当土匪,算是保住卿卿性命。
田娃他娘腿脚不好使,走路走不快了。她声音神速,人没有走过来,声音先人一步。她站在老远的地儿喊:“老黄,我的猪杀了?”
老黄低头刮着猪毛儿,也不抬头看,对田娃他娘应答:“杀了,还有啥事,您说!”
牛二看着田娃他娘,他抢话说:“老婶子,差辈儿了。您多大岁数了,他老黄多大岁数了,您喊他是老黄?”
田娃他娘行走不利索,说话如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不折不扣的。她倚老卖老地说:“孩子乖,不要跟老婶子犟嘴了。你们都喊他老黄老黄,不喊他名儿李银锁,我这个老太太……咋不能喊他是老黄了?银锁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也不年轻了,我喊喊他老黄也没事儿。”
老黄有名字:李银锁。他和田娃他娘一样,老黄是他的官称,村里很少有人喊他银锁,都是喊他老黄。
田娃他娘说着闲话,捣着拐杖,拧着小脚晃悠着走过来。她看着杀死的猪,自言自语地说道:“不杀吧,它是个畜生,杀了吧,我心疼……辛辛苦苦养活一年多,养不动,吃的多,喂不起……人老不会种地,没有蜀黍喂了。”
牛二的手停止刮猪毛儿,漫不经心地站起身来。他“嘿嘿”笑着插话:“没有粮食了,外甥女送粮食,外甥女不送还有闺女……您还缺少粮食?”
田娃他娘含蓄地回声:“闺女有?她不种地,哪里有粮食?谁有也不胜自己有,自己有了不用张嘴。我只要自己能动弹,不想找她要啥。我吃不了多少,也喝不了多少……就是这畜牲,它吃得多,养活不起!”
牛二点燃一根儿烟抽着继续说道:“你怕张嘴,天天吃饭不张嘴?闺女小时候,也吃不了多少,喝不了多少,她不伸手找你要?她不要就饿死了,不要老思想了,该张嘴就张嘴,像吃饭一样张嘴,不张嘴养活她们弄啥?”
田娃他娘说:“你龟孙胡说,谁老思想?谁吃饭不张嘴,那是傻子!”
牛二继续贫嘴道:“养儿女就是防老呢,不到老了用她们,谁还养儿养女?您身体好,照顾好自己,以后再喂猪,不要给猪洗澡了。猪是畜生,它不脏谁脏?又不是一个人,脏就脏了,不能累坏了自己,身体要紧……您不能当孩子养。”
田娃他娘举起拐杖,做一个敲打牛二的动作,牛二狡猾,他一闪身躲过去。田娃他娘的拐杖落下时,故意敲打在褪光了猪毛的猪身上。
田娃他娘哈哈笑着说:“你龟孙牛二,谁给猪洗澡了,谁把你当孩子养了?我敲打猪呢,你龟孙躲啥?我啥也干不动了,就是拿着水管儿给猪圈冲冲水,干净了不招惹蚊虫……你就说我给猪洗澡了?按照你的说法,我快把猪养成猪精了!”
牛二没大没小,他本性难改,偏爱和村里长辈晚辈说笑。他说:“猪不成精,您成精了。”
田娃他娘不撵他不打他了,也不接他牛二的话茬了。
田娃他娘扭脸对老黄说:“老黄,这头猪的猪蹄儿给我留住。”
老黄满口应答,就吐出一个字:“中。”
田娃他娘又说:“老黄,猪心也给我留住,我治心脏病。”
老黄又爽快地回答,还是吐出一个字:“好。”
田娃他娘继续唠叨:“你这个老黄,老嫂子跟你说个话,你不是中就是好的,两句话,就这么对付我了?”
老黄说:“我不说中不说好的,你光拿拐棍儿敲人。你爱吃猪蹄猪心,咱这里有……猪脑子也给你留住吧?嘿嘿,哈哈哈……”
牛二在一旁插话:“吃啥补啥。”
田娃他娘又骂牛二,说他不正经,好事儿都往歪处想。她说牛二思想有病,有思想病。他们都笑。
老黄说着,他喊牛二和顺子,把刮光了猪毛的肥猪挂在铁架上开膛破肚了。
田娃他娘瞧着他们把杀死的猪挂到架子上,她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不敲打你老黄,你是一个好人。我敲打牛二这个龟孙。猪脑子我不吃……猪蹄猪心多少钱,先给你钱吧?”
老黄说:“不给钱吧,给啥钱?!”
老黄不肯收钱。老黄这个人很好,村里人评价他说:人选得很,一个烂好人。
牛二又插话,他不说话着急。他开口就没有好听话。他说:“老黄不要钱也罢,老婶子,您吃啥补啥,多吃猪蹄儿走得稳,就是猪脑子,真的不能吃,越吃越笨。”
田娃他娘举起拐杖,又要把牛二敲打。这时从院子走出一位青年,是老黄的儿子小强。他走到老黄身边说:“爸,吃饭,排骨炖好了。”
小强说着,从衣兜掏出烟,让牛二和顺子抽烟。
田娃他娘看着小伙儿,认识不出来了。她问老黄:“这是你儿子,是小强吧?天数长了,不见人,我认识不出来了。”
老黄回答:“是我儿子小强。”
田娃他娘说:“孩子长得真好……谈朋友吗?”
老黄说:“没有……你有口儿了,给俺说一个呗?”
田娃他娘说:“中,中中,真中……俺外甥女,我感觉他们年龄差不了多少。”
老黄十分惊讶地问:“你还有外甥女没有结婚呢?”
田娃他娘回答:“有,还有一个外甥女……剩一个年龄最小的。”
牛二了如指掌地插话:“她这个老太太有福,外甥女多着哩!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还有一个在西安上大学。”
田娃他娘接着说:“还有一个最小的,在北京学美容哩!她和小强年龄差不多,我可以说说。”
牛二手舞足蹈,十分夸张地插话说道:“妥妥妥,好事成双,老黄,老婶子以后吃猪蹄儿猪心,你可不能再收钱了。猪蹄子猪心给老婶子留住,再卖钱给别人,叫老婶儿买不来猪蹄子吃,满大街跑着找猪蹄儿,我可跟你着急。”
牛二不说话就不是牛二了,他一说话就云中来雾里去。他吞云吐雾。但是,他这一句话说得老黄心爽。田娃他娘听着也耳顺,不但没有骂他,也没有拿着拐杖敲打他。
牛二“嘿嘿”地笑着说了一句人话,继而又说了一句东倒西歪的话:“老黄,你真该请我喝酒了,你不请我喝酒,我可扒你的媒,挖你的墙根儿……等刮风下雨,房倒屋塌了,你们都不要找我算账。”
田娃他娘说道:“你扒啥媒?你赶快扒一个窝儿吧!你看看……牛二,你的房子下雨不漏雨,刮大风不怕倒塌了?就你龟孙撂地能人,看你房倒屋塌了,以后住哪里?”
田娃他娘批评着牛二,说他不会打理生活,把日子过得一团糟。这话可能说到牛二的心事,他开开心心,无忧无愁的,也有满脸通红的时候。
牛二红着脸儿,嫣儿吧唧地嘟哝一句:“我有窝儿,我的窝儿很好,啥也不怕了,政府给我修整好了,不要钱修的。”
老黄打断牛二的话说:“他龟孙赶上好光景了,政府照顾他。懒人有懒人的福气,他牛二过得美着呢!不愁吃不愁穿,天天有酒肉,酒肉穿肠过了。”
牛二说:“就是没有女人,有女人了,我的日子通美着呢!”牛二说着,心事重重的,就是高兴不起来了。
田娃他娘说:“你龟孙,咋不找一个女人,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牛二有点伤感了,他一声叹息,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想找一个女人,我找谁去?河里螃蟹,都有家儿了。我家穷不识字,从小没有上过一天学。那年从部队当兵回来,老黄哥清楚,也找过一个女人。她是四川人,跟着我过了半年,就远走高飞了。一个孩子也没有给我留下,就鸡飞狗跳墙了。”
牛二姓田,名叫牛二,村里人没有人呼喊他田牛二,都是喊他牛二。甚至有的人喜欢逗乐,他们和他开玩笑,拿他开涮,喊他牛儿。他认为牛二和牛儿,都是一样的称呼。无论村里人怎么叫喊,他就怎么应声,从来不反驳、不狡辩。他习惯了村人对他的各种称呼。他从来不懊恼,不会生气。牛二时常拿一村人逗乐。他以为这是一种生活的情趣。他以为人与人之间,如果板着面孔说话,就失去了生活的本色,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生活就会变得枯燥乏味,活着就会黯然失色。
牛二年轻时当过兵,当兵时就是一个兵油子,吃不得苦,受不了罪。去了两年,让他留部队,他死活不肯留下来,火急火燎地回来。回到乡下以后,一年四季过的是春天,无论是农耕闲忙的季节,或者是花开花谢了,这一切岁月的变迁与他无鸟毛关系。他不耕田种地,光杆司令的生活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人不饿。他游手好闲的,平生有钱就花,没有钱也把日子过了。有饭就吃困了就睡,实在没有饭了,他就吃千百家饭。因为村大林子深,一村人就是一万多口人脉关系,管他是张姓王姓或者田姓,谁家有事无事,牛二常常是热情的座上客人,他是一村人的大爷。其实,他不蹭饭也有吃不完的千百家饭。这一个时代,谁家还缺吃少喝的?再说了,这几年牛二也不缺吃少喝的,他缺的是腰包的银子。可是金银钱财人民币,世上谁人都缺少不嫌多的——况且是他好逸恶劳的牛二?
田娃他娘看他们杀猪,她看一会儿说:“不陪你们说话了,我走哩。”
田娃他娘说着,她手里捣着拐杖转身就走去。
牛二望着转身走的田娃他娘,他又调侃着说:“老婶子,你走啥?你给侄娃子小强说媒呢,咋不给我也说一个?你去街上转转圈儿,见谁家媳妇丢了,她找不到家了,你就给我说说吧!我也不想一个人过日子了。一个人过着不美,喝酒光喝醉……没有人管没有人问没有人心肝儿疼了。”
田娃他娘拄着拐杖,一步一个脚印的走着,又是一步一步走得扎实,走得稳稳当当。她朝前走着,头也不回地说:“牛二,孩子乖,你等着吧,你还没有长一百岁呢!”
牛二说:“我想活一百岁,阎王爷说了,他不让我活一百岁,活一百岁老是受罪。”
田娃他娘走远了,她听不见牛二说话。牛二这么说着,独自嘻嘻又哈哈,哈哈又嘿嘿地笑。他活着就是这样开心,就是这样的快活。除了钱和女人,他该拥有的幸福都拥有了,是什么样的美好生活都不缺少了。
老黄手里舞动着一把尖刀,在猪的腹腔游刃有余地摘了猪的五脏六腑。他用清水冲洗了刀子,把刀子放在一个大水盆说:“伙计们,不干了,吃饭!”
田牛二说:“吃就吃,哪个龟孙不吃不喝?”
王顺子接话:“你按按猪腿,就混饭吃了?”
牛二“嘿嘿”笑:“我吃你不吃了?老黄哥的饭,我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了。你有意见保留,改天按压你的腿!”
顺子说:“按压你相好的腿去吧!”
牛二和顺子对着嘴,抬着杠,嘻嘻哈哈地笑着。他们洗洗手,大摇大摆地朝院落走去。
夏天的凉风吹着,蝉在枝头鸣叫。两棵洋槐树下悬挂着劈作两半的猪肉,杀猪锅里依然冒着一股热气,散去了一片喧闹。
老黄养的一条大黄狗,它在门口守望着,守护着洋槐树下悬挂的猪肉。有一条野狗摇尾乞怜地走来,被老黄豢养的狗狂吠着不敢靠近猪肉半步。它远远地注视着铁架上悬挂的鲜肉,无奈地伸出舌头舔舐流淌未干的血迹。
夏天的苍蝇飞来飞去,三两只麻雀落在悬挂猪肉的横杆上啾啾啼鸣。时而又展翅飞起落在地面,用鸟嘴啄食小虫子。一条小青虫蠕动着,从洋槐树上扯着长长的丝线悬在半空,它似乎命悬一线,在微风中摇摇欲坠。
时而,从院落里传来老黄、牛二和顺子喝酒划拳的喧闹。院子里的倭瓜秧子缠绕攀爬地窜上墙头,它开了几朵黄花,有一个黄花下长出一个嫩皮儿倭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