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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作品名称:青砖      作者:燕新社      发布时间:2018-07-10 10:40:56      字数:4488

  负重任娄二抚顺探信
  贫民窟栓嫂产下女婴
  
  自打郑福胜领车队离开保盛源,一连几天没有消息。岳保忠几次拨打这相距不到百里的“长途”电话,电话却怎么都挂不通,抚顺矿务局那边也毫无声息。这些天,岳保忠时常有不祥的预感。
  昨天早起天没亮,他打发心眼机灵,办事稳妥的伙计娄二火速赶往抚顺去打听一下消息。这会儿都已经过了晌午,仍不见娄二回来,岳保忠这心里可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十分的焦急;就连岳夫人精心打理的午饭,他也一改平日四平八稳的细嚼慢咽,只是草草吃上几口,便撂下碗筷重新坐回到账房的红木椅子上眼望大门,盼望娄二及早赶回来。
  直到掌灯时分,一身尘土的娄二打大门外快步闯进账房。只见他半敞着棉袄,满脸的汗水,见到东家一开口就让岳保忠大吃一惊。
  “东家,不好了。咱家车队的货让国军给扣在马官桥,福胜叔他们几个人和大车下落不明,不知去向!”
  岳保忠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他感到胸中一阵闷痛,后背凉飕飕的冒出许多冷汗。稍停片刻,岳保忠强抑制住身体的不适,调整好惊诧的情绪,重新恢复到平静的状态。他把疲惫不堪的娄二拉到东屋客房,关上门,说:“怎么回事,别着急,慢慢说给我听。”
  娄二摘下头上的棉帽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喝过几口水,慌乱的情绪缓解了一些,说话有了条理。
  头天凌晨,娄二从北站挤上火车,这列车刚到东陵,车就停了下来,等了一个多小时火车仍然原地不动,车上乘客开始不停地吵嚷。列车员挨车厢地解释:“两个小时前,驻地的国军同流窜进来的一股共军在前方相遇打了起来。经过一场激战,共军已经退去,但道路却遭到损坏。这会儿从城里赶来的养路工人正在抢修,恐怕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列车要停很长时间。”
  听列车员说明停车情况,娄二可等不下去了,情急之下他索性下车,从东陵经过十个小时不住脚的徒步行走,总算在抚顺矿务局的员工下班前见到物资科的王禹顺科长。
  王禹顺盼星星、盼月亮可算盼来了保盛源的人,咋一见面他便迫不及待地对娄二说:“今天总算把保盛源的货盼来了,全矿员工都等的心急如焚。这批货再不送到,几个工区可就要停工了,今天你可是雪中送炭。”
  听他这番话,娄二先是一愣,预感到事情不妙,急忙问:“王科长请……请先打住,先等等……你,你没见到福胜叔的车队?”
  “老福胜的车队?没有啊……你,你今天不是来送货的吗?”这些天盼货物望眼欲穿的王禹顺,错以为娄二是来送货的。他根本没见到、也不知道老福胜已经从沈阳出发多日。
  “到今个儿你们还没接到货物?”娄二看着发愣的王禹顺连连说,“坏了,坏了。几天前,福胜叔就领着车队出来了,按理货物早该送到啦!”见王禹顺目光疑惑,娄二进一步解释,“这几天无声无息的,我家东家怕有闪失,这不打发我过来打听一下消息,敢情福胜叔到今天还没到这……莫非……”
  王禹顺听说老福胜已经出来几天,但至今仍未见到车队的踪影,他生怕郑福胜和车队出了啥问题,也不等娄二屁股坐热,就急刺败脸的地催促娄二火速返回沈阳,尽早把情况向岳保忠报告。
  王禹顺太清楚此批货物的重要性,如近期货物不能及时送到抚顺,煤矿各个采区将会全线停产。倘若抚顺煤矿停产,周边电厂会因无煤而不能发电,到那时抚顺,甚至沈阳将是一片黑暗。机器停转,工厂停产……一切会陷入瘫痪。
  时至今日要重新采购这些物资为时已晚。于是王禹顺再三叮嘱娄二务必尽快找到货物下落,及早送到煤矿,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事情紧急,娄二不敢怠慢,顾不得一路劳累,对王禹顺说了几句宽心话,起身离开矿务局。他在街边的小饭摊吃饱肚子,买上十几个馒头,灌满水壶,连夜按原路返回,弃车徒步一路打听车队消息。
  娄二心里装着天要塌下来的大事,跌跌撞撞咬牙向前赶路,一夜不曾合眼。天刚放亮,娄二走到马官桥,只见桥头用沙袋砌筑起了工事,桥中间一根木杆拦在那里,几个国军大兵正仔细检查早起过往的行人,车辆则一辆不准通过。河岸西侧新挖了几排壕沟从田间通向附近的村子里。路旁的大车店、铁匠炉驻满国军,院子里随处是帆布蒙着的一堆、一堆的货物,墙边停放着十几辆空置的大车。
  娄二绕过桥进到村子里,找到在那居住的三姨家。娄二的三姨夫叫乐老四,夫妇俩有一独生儿子乐小乐。乐小乐今年十六岁,一个月前参加了国军,经过二十几天的集训,三天前分派在营部当勤务兵。
  乐小乐吃过早饭,听说二表哥来了,抽空从营部回到家里。
  小乐弄明白了二表哥的来意,就把在营部听长官们谈论的消息讲给娄二听:“前不久共军攻下四平、梅河口。铁岭、清源日渐紧张,就连抚顺、沈阳也风一阵雨一阵的传说不太平。为确保沈阳,国军紧急在城外增派了兵力,修筑工事,严查进出城的来往行人,对过往车辆更是检查的仔细,凡是装有与战事相关物资的车辆一律扣留。自打上面下达了可以扣押车辆的命令,各团、营一窝蜂的截留下好多车辆,组成民工运输队,为部队运送粮食、武器等物质,说是‘战时征用’。这些天仅仅马官桥一个检查站就扣了许多货物、大车和民工,而且专挑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和膘肥体壮的牲口‘征用’,凡被‘征用’人员不得通风报信,消息封锁的挺严。”说到这,小乐分析说,“表哥东家的车队十有八九是被征用,这会儿指不准给派到哪里出公差呢。”
  娄二从马官桥乐小乐那里打听到了这些消息,他不敢耽搁,竟顾不得一天一夜赶路的疲劳,挣扎着赶回到保盛源,先把抚顺矿务局这些天根本没见到老福胜和送货的车队的事,以及从马官桥表弟那打听到的消息向东家学说一遍。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干这等明征暗抢的勾当,简直是无法无天。”岳保忠气愤的用手拍打茶几,茶几上的两个茶杯一并跳将起来。
  过了好一会,岳保忠怒气稍退,问娄二:“那老福胜他们和车队就没有一点点消息吗?”
  娄二说:“我表弟讲,这些天马官桥时常有外村人到村子里打听消息和查找失踪的人员及车马,听说强行扣人、扣车也遭惹出许多麻烦。几天前也是因为扣车,一伙壮汉就同驻军的士兵打了起来,还打伤了几个国军弟兄。后来守桥国军的营长鸣枪示众,才控制住局面,几个闹事的人被关进地窖里有好几天,出来时都差点没饿死。由于我表弟不熟悉保盛源的人,不清楚是不是咱们柜上的车队。”
  说到这里娄二盯着岳保忠小心的说:“我想咱家的车队和货物会不会也给守桥的国军扣下,或者‘征用’了?”
  岳保忠肺都要给气炸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短短几天里,几个大活人、满满五车货物连同十五匹骡马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强忍住愤怒,对娄二说:“从沈阳到抚顺往返近一百八十里地,两天一夜让你跑了个来回,也够你累的,先回去洗洗脸,烫烫脚,让伙房给你做一锅热饭菜,吃饱后热炕热被的睡一宿,好好地缓缓乏,明早天亮你到账房来,我有话跟你交代。”岳保忠打发娄二回房吃饭,休息。
  第二天清早,娄二来到账房,见东家坐在红木椅子上已经侯在那里,忙打过招呼躬身站立。岳保忠手指放在长条桌子上一个蓝布包对娄二说:“吃过早饭,你到马棚里挑匹快马到马官桥再走一趟。带上这些钱,通过你表弟打通关系,最好能买通兵头。办好两件事:一是打听清楚你福胜叔他们几个人和大车的下落。第二,如若人、车、物真是扣在马官桥,就设法用钱把货赎出来。掂量着让那管事的人出个价,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只有钱管用。”岳保忠停一下,立刻接着说,“不管事情办到什么程度,头睡觉前你务必回来给我报个准信。”
  娄二点头答应,接过装着金圆券的蓝布包斜挎在身上,系牢。到伙房胡乱吃过早饭,飞马离开保盛源直奔马官桥。
  已经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岳保忠依然饿着肚子,岳夫人没给他做早饭。原来,昨天夜里岳夫人前半夜一直未能睡实,后半夜刚入梦乡,就听金贵在窗户下轻声召唤:“大娘,大娘,麻花姐在大门外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听金贵唤的急,岳夫人把怀里的环子放到炕上掖严被子,穿上棉袄、棉裤,出门对金贵纳闷的问:“半夜三更的,什么事这么急?”
  “麻花姐过来送信,说栓嫂临产,从白天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天的时间,疼得死去活来就是生不下来,怕是要有危险。”
  “那咋不早说。”岳夫人一听就急了,一边往外跑一边说,“你栓嫂第一次生孩子,恐怕是难产。告诉你东家我今个儿夜里不回来啦”。
  “麻花在哪呢?”
  “麻花姐在大门外等了有一会儿了。”
  金贵说的栓嫂姓张,小名叫“皮头”。跟他父亲一样,没人知道这对住在“地窝棚”里的父女都叫什么名字,大家叫她父亲“张皮匠”。头些年,父女俩从河北辛集逃荒来沈落下脚,靠张皮匠熟皮子手艺维持生活。张皮匠常年泡在“八王寺”旁边的臭水泡子里熟皮子,得了烂手烂脚的顽症,几年的时间,不治而亡。皮头打小帮衬父亲干活,再加营养不良,成年后身体非常单薄,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胸脯平平,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张皮匠一死,皮头无依无靠,有好心人给她头上插根枯草【1】领到北市场“卖身葬父”。路人见这姑娘骨瘦如柴,半天无人理会。此时,恰逢保盛源的栓子赶车经过,他思虑再三,一咬牙把皮头领回家。好在有几个扛活兄弟的帮助,凑钱埋葬下张皮匠,又盖了两间土坯房,两人总算结成一对夫妻。
  栓子二十八岁娶了媳妇,拿未满十八的皮头疼爱有加,生活也有了许多乐趣。皮头绝地逢生,又得遇栓子热心呵护,而且每日三餐即使粗糠淡菜总能吃饱,感觉到了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两个人甜甜蜜蜜,如胶似漆,不到一年皮头身怀有喜。皮头胖了,丰满了,也越发地好看。她不再去臭水泡里熟皮子,每天为栓子和其他几个没有女人的兄弟缝补洗涮,邻里哪家有了活计都有她的身影。日子一久,熟悉皮头的人没有不夸她的,大家不再叫她“皮头”,换成好听的名字——栓嫂。
  栓嫂临盆在即,栓子却要随车队去抚顺,好在路途不远时间不长,算日子车队回来就能赶上孩子出生,不会误事。临行前,栓嫂躺在炕上撩起衣服,让栓子把头放在拴嫂高高隆起的肚皮上,倾听孩子在肚皮里踢动羊水的声音,栓子傻傻地笑。突然,栓嫂猛地坐起身体,一把抱住栓子,眼睛里落下大颗的泪水。栓子仍然傻傻的,却是甜甜的笑。
  岳夫人和接生婆紧张地忙了几个小时。栓嫂几度死去活来,终于产下一个女婴儿。单见这个鲜活的生命和筋疲力尽的拴嫂,母女二人平安无事,让忙碌一宿的人们悬着的心瞬间落地。岳夫人寻思,这方圆千、八百户的棚户区,不会有谁家能拿出像样的东西给孕妇吃,于是她不顾困倦,抽空回家,打算取些小米、鸡蛋送给栓子媳妇补养身体。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早起,郑雅琴去厕所打院子里经过,听伙计和客户们在偷偷的议论,又见金贵躲在伙房里暗暗地掉眼泪,细一打听才知道爹、大哥、金贵的哥哥金宝和其他几个人一连几天无音无信,奇怪失踪。
  听到车队失踪的消息,郑雅琴抹着眼泪跑回自己的房间,趴在炕上失声痛哭,小妹岳国珠见状,大声喊叫起来:“妈,妈,大姐快来呀,快来呀,快来看我二姐咋地了。”
  岳夫人从栓嫂家出来刚进自家后院,听到国珠在东厢房大声喊叫,国珍抱着她三弟环子,壮志、壮士也都跑到东屋,一齐追问郑雅琴痛哭的因由。待大家弄清原因,几个人不免心怀挂念,大家一样的焦急,就连国珍抱着的环子也跟着大声哇哇的哭闹起来。岳夫人的心更是纠结到一起,她更担心栓子媳妇那样虚弱的身体,能禁得住这沉重的坏消息吗?正是:
  娄二徒步查货物,
  揭开不解谜团处。
  栓嫂深夜生弱女,
  全靠近邻多照顾。
  
  注释:
  【1】 解放前,不识字的穷人到集市上出卖物件,甚至出卖人口就在物件或人头上插根枯草标明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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