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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之道 壬(百礼既至,有壬有林。《诗》)(一)

作品名称:家之道      作者:景水出焉      发布时间:2018-07-07 16:50:12      字数:5125

  本之道-壬(百礼既至,有壬有林。《诗》)(一)
  
  谣云:
  八庙纷呈
  山庄紫禁
  八星拱日
  九五之尊
  
  
  乙亥春。山庄腾紫气,磬锤飞曙光。
  
  这里的山格外多,多得除了大山就是小山。这里的山格外荒,荒得除了山头就是石头。这里的云格外白,白得让你都不敢多看,多看一眼也怕弄脏它。这里的天格外蓝,蓝得让人害怕一不留神就掉进它无底的深渊。
  如果把这里的山与大哥秀文支左那里的山作比,最大区别,就是那里的山浓雾弥漫看不清楚,这里的山则格外清晰一览无余。
  干训队就在这深深的山窝里。
  
  摸底考核,是来干训队报到的第二天。
  这天,天格外地晴朗。晴朗得日头就像悬在头顶一壶吱吱爆花的铜汁。
  头一项考核是三种步伐的行进与停止。干训队要对这批预提军官据情施教,所以要一个一个摸。
  第一个要摸老白。因为老白个高。他属奇瘦,这一点并不输给军区创作室的华山主任。但老白的骨架要高一头大一圈。华山是一具木乃伊,老白则是一架出土的骆驼。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全队鹤立鸡群。于是不得不站到排头。这批预提军官的年龄最大限制在三十周岁。但从老白脸上的沧桑看,他至少隐瞒了二十岁。
  一声口令,老白就出了列。先是齐步,可老白的腰板挺不直溜,于是迈步时头就要伸过脚尖。但老白的每一步都迈得认真,动作有力且节奏紧迫。因此,在行进过程中,像在急匆匆地寻找丢失的珍贵物品。这时站在旁边的老黑就扑哧笑出一声,并暗里用指捅过来悄声道:操,这老哥把兵油都喝到狗肚里去了!
  因为老黑底气太足,加上队列肃静异常,就弄得人朝他这边睥眼睛。
  本对这帮后勤的司务长们就没多少好感,前天去转伙食关系,还叫司务长敲去一盒阿诗玛呢。于是没好色的剜一眼老黑。
  老黑看来是喝足了兵油。看他至少二百多斤,因个头比老白要矮一头,所以他的肉只能横向发展。且其肤色与老白一样黧黑,只不过老白干黧,他是油黧。其实老黑叫黑山,虽有山的体重,却少山的厚重。老白叫白蛟,虽有蛟的狡狤,亦乏蛟的凌厉。所以这两人的名字同他们人一样没啥乐趣。但他俩碰到一起,便有了格外的乐趣。于是,干脆叫他俩白喵黑喵。
  一会便轮到老黑。老黑走步的风格与老白截然相反。他昂首挺胸,勇往直前,摆臂的幅度和力度都像一个新兵,但就是肚皮总要超出脚尖,像一只充足气的救生圈划拉两只桨。但老黑划得自信,满面红光,把操场当成他游荡的海滩。于是就招来一阵窃笑。有人忍俊不禁,就漏气放出声来。
  ――笑什么笑!我看你们是太监比老娘们,都硬不到哪去!几巴。
  这时,从主考官小方桌侧端立起一个人。他个头不算高,但扎实精壮,如同他那十分标准的寸头;说话时把大檐帽摘下拎在左手,右手射出来直指队列。微暴的眼球瞪出亮光,逼你想到木制护法的质地。
  他便是干训队的队长。
  因为这批预提军官是在基层任职满三到十年的司务长,因此大部分人的兵龄并不比他短。并且此前在原单位又都是管钱管物的一个人物,一下子遭受如此凌辱,心里十分窝火。于是队列就开始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都一致地朝那边喷出愤怒的眼光。甚至还有人假借鼻腔不通畅,发出一声十分凶恶的“哼”声,以壮声色。
  但队长再未发出什么声响,就像默默自行的黑洞,任你过来什么光呀声呀的,一律悄无声息,照单全收。
  很快,大伙心里便开始有些发虚。因为现在自己怎么也是落到人家手里,谁若冒头,便自讨个小鞋穿,往后这半年可怎么好过。更况昨晚听队长作考核前动员说,正因为你们是最后一批后勤人员提干,集训的主要目的,就是提高你们的军事素质。并声色俱厉地向大家宣布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消息,说这批预提军官中,将有三名被淘汰的对象。说这是上级给他们的一项特别任务。如果军事素质不过关,要择劣坚决予以淘汰出去。
  于是,再过一会,愤怒的眼光们便逐渐收敛起来。队列又变得出奇的静寂。
  这时老黑便入了列,颇带杀气地剜了一眼老白。老白似乎不胜消受如此待遇,便吸满一肚子气,再反反眼睛瞅过来。你则转眼目视前方,一吊眼珠便扑来一片无限的湛蓝天空。
  天蓝得无限单调。只有一朵云,浮在远处的山顶。雪似地白。
  
  队长用目光又扫了几回队列,才把帽子扣到头上道:“待会是狗是熊就看出来了!几巴。”
  待会是木马和四百米障碍。
  老黑在越马前先虚张声势地活动一下身体,把身上的肉抖落得衣裤直吃紧。老黑来自内蒙,看来对马并不含糊。他助跑稳健,一步一顿,很有节奏,像在进行蒙式摔跤前的颠步。近马时,他伸臂拍马,木马应声一哆嗦,他人尚未起动,木马就被他推个四脚朝天。于是,他用不着起跳,便压着马肚子一头扑到沙坑里。两个保护人员还在为他的举动发懵,老黑却一古鲁爬起来,一边吐出嘴里沙子,一边露出笑嘟哝:“操,没弄好,没弄好,再来再来!”
  这时老白用手假借擦拭鼻子捂住嘴笑,并小声道:“狗抢屎!”
  尽管考的是木马一练习,但标准过马的不足三分之一。更糟的是四百米障碍。老白在起跑前往手心狠狠吐了两口唾沫,并把罗锅腰深深弯下来,像一张刚出土就被拉满的老弓。哨一响,他便弹了出去。因为用力过猛,起步便一连几个踉跄,接着是一个大马趴。好在老白手臂抢先着地,护住嘴脸,可是整个身体还是被惯性朝前拖了半个身子。旁边两个障碍保障人员惊神甫定,老白则已爬起来跑走了。他迈开瘦长的双腿,像一条身架高大的意大利黑贝,顺利地越过两米坑和低板墙,直逼高板跳台而去。
  此时,老白一张阔大脸上重重叠叠的皮幔,已在鼻翼和嘴角两侧筑起两块坚硬的固障,呈一把剪刀张开的两翼,要去剪断所有障碍的高度与难度,眼睛也相应地瞪成与鬼子拼刺刀时的凶光。近障,他一哈腰,双臂凌厉地蹿向台面。老白本打算利用身高优势,以撑臂方式直接上台。可两臂撑到一半突然折下来,下巴重重地叩在坚硬的台板上。但老白并没放弃,两臂仍死死地扒住台板,腰身弯成一个龙虾,随即奋力摆腿,试图以挂脚方式越障。可他一连摆蹬几下,脚尖始终未能够着台面。结果力量越够越弱,两腿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像一条被吊住脖子的老犬……
  但老白并无放弃的意思。想必他也清楚,如果再来一次,情况恐怕会更糟一些。于是,就利用稍事喘息的时机,把脸贴到手臂上,蹭去刚才叩出的泪珠。然后,顺便朝台下两个保护人员投去满含求助的一睥。
  因为考前队长说得严厉,障碍保护人员只负责安全,绝对不允许助力,能到什么程度就什么程度,是狗是熊才分得出来。保护人员是从其他中队临时抽来的新兵班长骨干,见这么老的同志遭受如此困苦,心里便有些看不过去,又见老白的眼神是那么迫切苍凉,就趁人不注意在他的臀部推了一把。
  老白过了高板跳台,喘息已经十分困难,黑皱皱的大脸,已憋成雪青色。到了高板墙,他一连冲了三次也未奏效。但他却一次比一次冲得凶狠,像是他老婆就在墙那边正遭受流氓的凌辱。当冲到第五次的时候,他朝手心狠狠啐了一口,一躬长腰,一边凶狠地扑向高板墙,一边发出一声令人心胆生寒的啸叫……
  老白入列时,朝他靠了靠,问他怎么样。老白扯动一脸刚松弛下来的皮幔,勉强算是一种谦笑道:“操,老不练了,动作要领没弄好!”他说着一搓手,像是还能再来一次,并且一定能一次通过似的。却突然发现他手心全是红乎乎的血糊糊。刚想关心一下,他却捏紧拳头垂下去,并立成稍息姿式,若无其事地目视主考官方向。于是弄得你像刚张嘴便吸进一个苍蝇,只得在心里愤愤骂出一句:这帮贪官。
  
  心里烦老黑老白,却偏与他俩分在一个班。老白是全班公认的长者,他主动找过来协商指派召集全班十二个人议个事,并作个笔录。等人到齐,老白招呼大家坐到铺上,又掏出石林香烟撒了一圈,就传达了队长关于选举班长的事,请大家议论议论。于是大伙就边抽烟边议论。因为大伙刚凑到一起,彼此不够了解,只是凭昨天的考核才认识一张脸,加上当面提谁不提谁碍于面子得罪人,结果议论半天,只议论出一屋子烟雾弥漫。后来还是老黑提出个办法,让大伙无记名投票。结果就投出了三个人选,老白、老黑和本人。若论资历,这班长老白比较合适。只是老白短些军事素质和魄力。若论魄力,老黑就更合适一些。单看他横空出世的体魄与气派,加上一副洪亮嗓门,当个军务处长怕也不差。但他的体形却过早趋于高干化,带领全班训练恐怕有些吃紧。若论军事素质本比较好些,可资历在这些老同志面前还是个新兵蛋子,故此又缺少些份量。
  大伙就又仔细权衡,权衡再三,又权衡了老白两支香烟,把屋里权衡得乌烟瘴气,也没权衡好。实在被权衡得透不过气,便跑出去撒尿带出气,回来依然还没权衡好,便一上火抢先发言道:“当这个班长,主要是具备三点,就是资历、经验和魄力。因为这里都是老同志,基本素质都有,所以只要有个人带大伙上下操就够了,别搞得太复杂。”
  本人对当班长毫无兴趣,便主动把自己划出人选。更想尽快结束这无聊的时光。其实,大伙也都不愿这么议论下去,见有人打了头炮,老白便附和道:“我认为小蔡同志谈得很好,很有道理。我们这里不同于基层连队,同志们各方面素质都很高,训练……”
  这算是老白的竞选演讲,可刚说到关键时候,叫烟给呛了一口,直咳嗽得满脸的皮幔抖乱不堪。大伙关心似的朝他睥眼睛,等他继续说下去。可老黑却并没给他更多机会,暗暗剜他一眼便插道:“我瞅这个干训队呀,除了学习训练,往后这工作的重点,指不定就是劳动!”
  大伙见老黑有些语出惊人,就又都转脸听他讲:“你瞅大队刚搬到这个旧窝,烂七八糟的,少不了的是活!要是一个班没有一个有魄力的人带,哼,往后大伙就等着遭罪吧!”
  大伙听老黑的话在理,又直接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这样心里便想选老黑了。可又碍于老白的盛情和面子,就又不好表态。这时老白脸上的皮幔就又乱抖乱扯了一回,便狠狠吐出一口痰道:“我看,干脆选老黑干算了吧!”
  老黑没想到老白竟会提自己,不客气一下反倒过意不去。便一脸蒸汽道:“唉呀,还是老白德高望重,让老白干吧!”
  本来大伙想选老黑,可他这一推让,就又不好表态了。搞得人心里直冒火。屁大点官,才半年任期,明明都想当,这会倒假舜假尧推让开了,实在可恶。于是便调侃道:“都开饭啦诸位,瞧别的班都散啦。我看叫老黑干算啦,老黑不但有魄力,体力也棒,往后劳动强度大,他也能顶得住,大伙也都沾些光!”
  大伙正瞅不着表态机会,见有人树了靶子,便都呵呵着赶紧附和,算是一致通过了。
  在写名单功夫,大伙迅即作鸟兽散了。刚写好要起身,背上却叫老白轻轻拍了一把,他低声低气道:“队长交待要报两个人选,要不这样吧,把你也写上去,好让队部作最后的决定。”
  听他斯言,便在黑山的后边写了白蛟的名字。
  老白见了却缩回瘦长脖子道:“操,别写我呀,我真不想干这个班长!”
  
  训前动员暨誓师大会,从介绍大队干部开始:“我姓钱,单名图,图画的图。一点提示哈,我叫钱图,不叫图钱;国家以经济为中心才叫图钱呢。其实的我名字是取像图画一样美好的前途之意哈!”
  大伙被他的自嘲精神弄出一片掌声。
  于是他便又眼睛放光道:“我这个人有两个特点,一个是爱讲民主,一个是工作中认事不认人。还有一个毛病,就是注重感情。因为大队临时组建,教导员还没到位,工作由我一人主抓,往后工作生活中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
  钱队长紧吸几口烟,把烟全憋到肚子里,然后一边快速地说,一边把烟从鼻和嘴放泄出来:“这样,咱们今后就都是兄弟啦,几巴,只要我能办的,两肋插刀吧!”
  钱队长最后宣布各班班长任命时,老白睨这边一眼后,便把目光投注自己的脚尖。老黑则气度不凡地吸了一肚子气,满面红光地看着主席台。待队长一宣布,班长不是黑山,却是白蛟。弄得老黑瞪着眼睛就那么定了半天,像是队长趁其不备突然灌他一肚子水银。
  
  主管军训的教员姓沙,是个少尉。因为沙教员此前一直做训练新兵工作,所以训练单兵很有一套。在训前训话时他说,你们这些人的底子还不如新兵,所以必须从头严格训练。于是第一课就训练拔军姿。他先讲解了拔军姿的三收一挺一夹一顶的要领,又示范了一动,就把队形散开,每人前后左右间开一米。接着,他嘴里的哨子一响,大伙便按照动作要领开始拔。
  沙教员中等个头,瘦得精干,他总把帽檐压到鼻梁上,于是他黑惨惨的脸上只剩下一个鼻子。他戴一付白手套,其亚黑肤色更衬其白,让近伏的日头一照,直晃人的眼睛。他腰挺直棍,双手倒剪,漫漫踱在人缝中,眼珠躲在帽檐的阴影中一边扫瞄,嘴上一边声明:“这第一节课呢,请你们大伙一口气给我拔15分钟。但请各位注意,绝对不允许乱动或丝毫的偷懒行为!丑话说在前头,不认真的,我一旦发现,就请你出来,到前面给我拔示范!”
  沙教员一边搜索,一边声明,一边用手顶一下谁的腹部、臀部或下颏,一边指点道:“懂得什么叫三收吗?”
  被点的人便陪出笑点点头,合着也可以顺便活动下僵硬难受的脖子。可这一下便让沙教员看穿了底细,即遭喝止:“停!我没让你笑,更没让你动呀!懂得什么叫乱动吗?再这样,就请你上前面拔示范,懂吗!”
  于是,弄得人笑也不是,动也不敢,只好吸一肚子气,使劲地拔。
  可有人的肚皮实在太大,使劲地拔了一会,实在收不住,只得放下来回归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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