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三）

　　哥之道-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三）
　　
　　
　　经过军方的策略干预，红卫兵造反派们暂时进入休战整顿状态。
　　休战的造反派队伍也一样耐不住寂寞，几个“四六二”的红卫兵小将，便常来他们隔壁乒乓球室打球。来得最多的是三男三女高中学生。
　　那天，宣传员秀文正在精心制作，一个女学生踱了过来，一见新奇的画像，便操着浓重方言说：解放军同志，你好厉害哟，毛主席的像画得那么好，真是不简单唦！一个人要填底色，又要刷胶水，还要选玻璃片片，最后还要沾好它，难道你不着急呀？
　　青年战士秀文突然得到异性夸赞，激动之情有如那玻璃晶粒熠熠生光。就一边用镊子翻找玻璃粒，一边用半生不熟的四川话答道：急啥子嘛，慢工出细活唦，你没听说过呀。稍停，又补了一句问：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小娃娃要懂得尊重人嘛，应该叫解放军叔叔才对唦。
　　――嘿，还叫叔叔，你羞不羞喽，我哥哥可比你大吆，我侄儿都三岁多喽！
　　――搬你哥哥出来也没得啥子用处，广播、报纸上可都这么叫嘛。
　　――你是哪儿人呀？
　　她见占不了便宜，便调换了话题，还一边帮着翻找合适的玻璃粒儿。
　　秀文一边不经意的随口回答着安徽，一边接过她递过来的玻璃粒儿。
　　她显然并不满意，就说，具体点儿嘛，家里都有哪些人噻？说着又递过来一块选好的玻璃粒儿。
　　虽然低着头，但宣传员秀文却能灵敏嗅到她清馨的气息。于是，有意放下蘸了胶水的笔，伸了一个懒腰，以张开的双手，把她逼得距离自己远些。然后抬起头来盯着她反问道：怎么，要搞我的调查呀？
　　――何芳秀，何芳秀！
　　突然有人在隔壁叫。原来隔壁打球的几个歇了，过来叫她。见战士秀文作的画挺新鲜，就都围着看看，夸了几句，便一起走了。以后的两三天里，有事无事，有人无人，那女学生何芳秀都过来帮忙挑个玻璃粒儿。这在清一色的雄性军营里，很快便引起战友们的关注：战士蔡秀文大有“勾引”女学生之嫌。
　　为此，副连长文贤专门找宣传员秀文谈了一次话。秀文就坦诚地表述了自己的想法和态度，他只想好好表现，争取能在部队有个进步，混出个人样子给父母争口气。其他的自己没敢想，就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呢。文贤副连长听了就笑笑说，没事就好，就算提个醒吧。
　　
　　这样的局面没维持多久，在“祖国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的口号声中，两派在一段时间的休整酝酿之后，武斗也逐步升级起来。双方由开始的面对面吵吵闹闹、追追打打的冷兵器短兵相接，逐渐向枪炮远距离攻击转化。目前，已经发展为地面麻袋土石掩体、地下土工作业构筑战壕工事的阵地战对垒格局。各派均设有固定哨和流动哨。为“营造战斗气氛”，就时不时开上几枪。这一派开了枪，那一派遂及还上几枪。后来，竟发展到枪声日夜不断，俨然过年放鞭炮一般。这倒是给他们这些没经历过战争的年轻军人补了一课。
　　
　　一天夜半，他们正带着白天共有的疲惫进入梦乡的时候，突然被“嘭”的一声爆炸惊醒。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都稀里糊涂地坐了起来。秀文只听得房顶上有什么东西往下掉，砸得楼板和被褥噗啪乱响。开灯，却不亮。副连长划着了火柴，点亮一支蜡烛。待烛光放亮，才发现，原来房顶被炸了一个好大的窟窿！
　　经查方知，这是一颗手榴弹的杰作。所幸的是，炸点在房顶屋脊上。而当地盖房，延用的是旧时弧形的小瓦煞脊，相当厚实，凭一颗手榴弹的威力，还达不到足以摧毁它的当量，因此并未造成人员伤亡。虽然此时离天亮还早，可大家再也不敢进屋去续各自的梦境了。
　　
　　随着两派武斗的升级，宣传队的行动，比之前更加困难。大街被挖断，道路被封锁，水电时断时续，粮店商店全都关门，不要说居民，就是部队自身也因交通受阻，困难重重，供应难继。但没有得到上级撤离命令，他们只得在此困守。
　　
　　到了这个阶段，宣传队主要任务已非应付两派拉架。其实也无力拉架。因短短个月之内，两派从当初赤手空拳棍棒菜刀的“农民赤卫队员”，迅速发展成为有枪有炮的正规革命武装了。因之作战形态也由原来的抓头砸拳村夫打架，速变成为工事林立的两军对垒。相比之下，他们这支宣传队却毫无发展，倒变成赤手空拳的散兵游勇了。不但没了拉架的能力，而且时不时还成了两派或误伤或练手偷袭的目标。
　　当不成“拉架队”，但总不能无所作为无所事事。于是，宣传队就把主要精力投放到保障民生上。他们一会帮居民运送个粮食大米，一会帮居民购送个油盐酱醋，一会帮居民挑送个溪流河水……这样，就由“拉架队”变成了“运输队”。
　　如此坚持几天后，街道已被全部挖断，两边各设明岗暗哨和口令证件。他们宣传队的行动，也得事先向两派通气，获得允许后方可通行。白天还好，若是时间晚了，必须搞清双方的口令，稍有差误，便有性命之忧。尽管小心，还是有宣传队员中了枪。于是，上级立命宣传队撤回警卫团大院。并紧闭院门不出。
　　
　　在撤回大院的第二天下午三点多，突然大院外的街道上枪声大作。宣传员秀文实在禁不住好奇，便趁上厕所之机，溜进临街的小楼上偷窥。但见北侧街口，停着几辆军车，前面那辆驾驶室挡风玻璃已被打破，驾驶员的头耷在车门边，一只手垂挂着，地上积了一滩血。有两个拿冲锋枪的躲在车轮边。就在这时，轮胎被对面打来的子弹击爆，那拿枪的朝对面还了一个连射，便迅速就地一滚，躲到路边的一盘石磨后边。只是那石磨太小，根本藏不住那么一个大活人，藏脑袋就露了屁股。眨眼之间，就被对面的几个点射给解决了。
　　到了晚上八点左右，宣传队接到上级命令：上街收尸。
　　于是，宣传队又临时转成了“收尸队”。
　　上街前，队长动员道：现在天气炎热，时间长了尸体会腐臭，妨碍公共卫生。再说，白天摆在那里影响也不好，……我们已经同两派联系好了，你们去背人，活的、死的都得弄回来。“四六二”那边口令是“翻江”回令是“搅海”，“工联”的口令是“上天”回令是“入地”。同志们记住没有？
　　——记住了！
　　——现在出发！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没啥说的。于是乎，这支宣传队员们像侦察兵夜探敌营，又像是盗贼团趁黑打劫，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搞出动静，不过可以使用手电筒。这时身边的副连长悄声问队员秀文：你背行吗？
　　宣传员秀文这几天在屋里憋得有些难受，正他妈想趁机活动活动，好好表现表现。便低声坚定答道：“行！”
　　如此，当找到了第一具尸体，就放到了战士秀文的背上。副连长又叫一个战友在后边提着死者的两只脚，算是给他适度减负。其实负担与体力关系不大，真正的负担是在心理。整个行动用了二十来分钟，他们的战绩是：共背回了九人，六个活的中，两个重伤，三个轻伤，一个仅左耳擦破点皮。另三个是不吃不喝不说话的了。
　　这时，副师长带几个部下赶了过来。他不愧是位经历过战争考验的老军人，面对眼前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的僵尸，面静如水，扳扳这个头，瞅瞅那个脸，还不时掀开死者的衣服，看看被子弹钻出的血窟窿眼儿。看到最后的那个是裆部中枪，当首长扯下裤子一看，秀文倒差点赞声好奇诡的枪法：那个红卫兵造反派的“命根子”，不偏不歪被子弹齐根儿打断，只有一点儿皮挂在上面……
　　如果说在黑暗中背死尸只是心理恐惧，那么在白炽灯下看那些清晰的暴尸，则是眼鼻耳口心神魂魄一齐震撼俱骇。于是，宣传员秀文接连做了几个晚上的噩梦，都一味重复着那几具龇牙咧嘴的、两眼反瞪的、眼球暴突的、嘴歪大张的、鼻子扭曲的尸体。弄得整天头昏脑胀折腾，满眼怪尸惨状翻腾，肠胃翻江倒海闹腾，一日三餐也不能进食。但每天的工作还是照常。下午他们护送那几个轻伤的去与本地造反派头儿会面谈判，这才搞清昨天那场枪战的来龙去脉。
　　
　　原来，这几个人是附近某市一个较大造反组织，因为“文斗”的失利，头头们就思谋运用“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真理，以改变战局。于是他们组织一帮造反小将，先抢了驻军某汽车连的二十多辆军车，然后直奔群山中的某弹药仓库，与另一城市的造反派战友联合作战，各抢出二十多车武器弹药和军用物资。他们介绍这次壮举时的口吻，充满了在人家菜园拔几棵萝卜青菜般轻松自豪。
　　本来他们无须经过紫彤，只是车上装的军火太招风惹眼，沿途不断被拦抢打劫，这才不得不绕道这里。行至此处，已损失过半，只剩下十一辆车了。每辆车驾驶室两人，车厢一至二人。每人腰别“五四”手枪，肩挂“五六”冲锋枪，驾驶室的顶棚上还架着一挺轻机枪。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丝毫不知，反正造反派的脾气是老子天下第一，能过就过，不能过就冲，冲不过就打。当他们进入本地造反派控制区时，自恃武器齐备，弹药充足，便率先鸣枪开路。原想借此营造震慑气势，先声夺人，以趁势闯关而过。岂料，这儿的造反派也并非孬种。正是他们目中无人的盲射，激怒并联合了此地的造反派们。于是两派高度默契，同仇敌忾，并充分利用人和之众、地利之便、隐蔽之诡、冷枪之狠，当然主要还是对道路的阻断之绝，迅疾将这伙外来流寇，变成了瓮城瞄准的猎物。
　　
　　经过几轮谈判，这边同意放人，条件是：车和弹药必须全部留下。这外来的几个人商量了几分钟，便很快统一了认识：目前身陷泥沼，任人宰割，能够大难不死，已属庆幸，哪有他求资本。于是，他们人走了，倒是留下那十余车的武器弹药，为小城此后武斗的升级，提供了丰厚的军火基础。这给小城陡然蒙上一层厚重的战云，使原就很紧张的气氛，更是雪上加霜。
　　
　　宣传队拉架不成，还是去保障民生，就又转回了“运输队”。
　　接连一个多星期，他们每天带着粮店的职工和商店的营业员，将店里没人敢来购买的商品，送到不敢出门购物的居民家里。当宣传员秀文走进居民家里时，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凡是邻近相连房子的居民，都学老鼠般穿墙破壁打洞联通起来，如此以避免相互走动时，出门担负遭枪之险。
　　
　　如此局势又持续了半个多月。也许是各派都斗累了，久战思静；也许是全国伤亡惨重，超过了大乱范围；也许是上层得到指令，要求尽快制止武斗。反正两派终于同意停止武斗，进行和平谈判。
　　两派谈判期间，各自武装依旧。故其谈判者是需要护卫保障的。于是，宣传队又摇身一变成了“护卫队”。
　　两派把谈判地点选在位于城北的部队师部会议室。这样，“造反司令部”设在小城南部的“四六二”派的头头们，每天要靠他们宣传队两接两送。为保证这些红卫兵小将的安全，还不能从城中走直线，必须走环城路。本来不过千余米的距离，这么一绕，却要走三公里。护送的方案是，他们二百多人宣传队员站成五行，把那十来个造反派头儿插在中间一行，每两个头儿之间再纵向隔三五个战士，来个肉夹馍驴肉火烧。尽管这样的人肉盾牌护卫规格，在八天的护送过程中，还是有点意外的插曲发生。
　　每天的第一趟护行是上午八点左右。当队伍走到两派控制交界区时，突然从街边传来几声枪响。宣传队员中虽也有两三个胆怯的，也只表现在脸上。可那几个造反派头儿，有蹲下的、有趴下的、有靠到战士身上的，有个女娃儿硬是吓得抱住头，不辨方向地拼命往回跑。队长命令停止前进，安慰一番，稳定下情绪，才又继续前进。
　　列队行进有这样一个效应：刚起步时前面走出多远，后面还没动步。走一段距离后，尽管前边的速度没变，可后边的却总是难以跟上。队伍越长，这种效应越明显。第二天下午两点，在接他们的途中，由于队伍拉得很长，走着走着，后面就渐渐拉远了。于是队长就喊：后边的，快跟上！
　　队员们听令，便甩开大步往前赶。这可苦了那几个个头比较矮的造反派头儿，他们只得一路小跑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才能跟上，一点没了造反派们平时那种大无畏的精神面目。
　　当然还有比这几个更狼狈一些的。时令已入盛夏，再加上半月不雨，下午两点时分，正是一天温度最高时段，宣传队员们军装也多有湿透，更甭说那些造反派头儿了。尤其是走在宣传队员秀文旁边的那个女学生造反派头儿。她只穿一件单衣，汗水一浸，便粘在身上，又是白色衣服，连皮肤的颜色都清晰可辨。当然，最惹眼的还是那块发育得过于充分的胸部，被汗浸的衣服粘塑得更加肆无忌惮，直把四周的宣传队员们弄得双目凌乱，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也可能是这位女将实在不能承荷如此众多的目光火力，终于在离师部还有四五百米的地方，就晕乎乎乱了脚步，眼看着就要往下胔。
　　宣传队员秀文眼疾手快，及时出手一把拽住，才让她那细皮嫩肉的脸盘幸免栽地之苦。因事生突然，队前不知后面发生的事，队伍依然在快速前进。副连长赶忙出列报告队长，这才叫停了队伍。队长跑过来边看边问边掏出一盒清凉油，涂在那女将的人中和太阳穴上。随即回头对副连长道：“黄副连长，你叫两个战士背她随队赶回，立即送师卫生院抢救！”
　　副连长便叫战士秀文背，让另个队员跟随协助。
　　背就背吧，宣传员秀文心想，反正老子死尸都背过，还怕你一个病人。
　　宣传员秀文当然并非害怕背个人，只缘是个女子。一个极具性感的丰满女子。其实大家都想背，只是没那个机会。更况是在如此光天化日下和如此众多战友面前，背这样一个白皙丰满的青年女性，其强烈的好奇诱惑与巨大的众性压力，足以让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青年战士心情激越，又举步维艰。
　　好在有领导的命令护身，加上之前背尸的经验与资历，才让秀文胆壮了许多。于是把心一横，低头就背。当几个战友把那女娃扶到他的背上，着实被她丰满的乳房顶了个结结实实。他把心一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一闭眼一起身撒开步子就跑。直把跟在后面协助抬腿的战友，带得一路倒脚，气喘如牛。
　　其实那个造反派女娃只是中暑，并无大碍，稍加抢救，一会便回过气来。倒是宣传队员秀文坐在一旁老半天还没回过气来。刚才在路上，一心只想着快点跑，倒还没觉得怎么样。可到了放下之后，才感到浑身发汗、后背发烫、心跳发狂。要不是喉咙发紧锁住，那颗过分活跃的心脏，怕是早就蹦将出来。于是，嗓子眼就好一阵的发紧，里面的气急着要出来，外面的气急着要进去，却又都被锁在咽喉进退维艰……
　　在部队首长的斡旋与督促下，两派终于达成停战协议。慢慢地，战壕被填平了，街上逐渐有了行人，商店也随之开了门。宣传队员们又住回原来的小楼。只是早早晚晚，特别是夜间，总还听到几声零星的枪响，打破山城难得的宁静。
　　
　　一个星期后，连队突然来了通知，要宣传队员秀文立即返回。
　　在宣传队未解散之前，返回连队的只有两种人，一是犯了错误，一是有更重要的任务。可这年头还有什么比执行当下更重要的任务呢？于是，就搞得宣传员蔡秀文相当忐忑。于是赶紧使劲反省。自己在与造反派接触时，也没说过什么错话；在日常出勤中，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就是背那女娃，虽说身体接触相当过分，让人眼馋，但也是遵令行事。要说问题，只有那个何芳秀了。自从住回小楼的第三天，她便又托各种事由找了过来。可她也并非专门只找自己一个说话呀，自己也没比别人多说什么特别的话呀。估计是副连长见她的眼神老往自己身上扫，担心自己经不住考验，便与连队串通了这隔离一招吧。但副连长在通知他时只是说，连队有重要任务，要他立即赶回，这边已经报告队长同意了。
　　于是，宣传队员秀文只得当即打好背包，爬上团里的交通车，告别了这个三遭枪击终安然无恙、三背人尸招无数噩梦、三见女娃惹一身不安的是非之地。
　　
　　是年大事：
　　冬至-发表《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社论。张春桥王洪文掀起“一月革命风暴”。
　　大寒-解放军奉命开展“支左”。美国阿波罗1号飞船3名宇航员遇难。
　　雨水-《论共产党员修养》批评意见。林彪鼓吹文革“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成绩最大最大最大”。美国发动对越战争最大攻势。斯大林之女逃亡。
　　清明-LSQ被揪斗。
　　芒种-中国第一颗氢弹试爆成功。
　　夏至-长篇小说《百年孤独》出版。
　　小暑-提出“文攻武卫”口号。美国各大城市爆发种族骚乱。
　　立秋-林彪提出“乱是表面的必要的，这是革原来革过命的命，要建立新的国家机器”。
　　寒露-末代皇帝溥仪离世。
　　是年全国工农业总产值比上年度下降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