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之道 壬（百礼既至，有壬有林。《诗》）（二）

　　本之道-壬（百礼既至，有壬有林。《诗》）（二）
　　
　　
　　大伙看不到沙教员的眼睛，但沙教员一下便扫瞄出有人放下的肚皮。他迅即抬手一指道：“哎！第二列东头第三个。请收起你那自由散漫的大肚子！”
　　大伙刚才还为别人遭受批评而暗中窃喜，可沙教员这么一喊，都转暗喜为暗惊。才发现，原来沙教员的眼睛和嗓门比鼻子还要突出。于是，都生出如芒在背的感觉。
　　被点的人是老黑。因为老黑很想以行动来为刚才科目的失误洗雪，于是就很使劲地收腹，可这一点，反伤了他的自尊，就愤恼地剜一眼沙教员。而且索性破罐破摔，反不去使劲收了。这样就把沙教员吸引过来，拍拍他的大肚皮道：“同志，这里可不是你老兄挺将军肚皮的地方，懂Ｖ吗？必须收，把它给我收起来，等以后当将军了，再把它放出来，懂Ｖ吗！”
　　沙教员点完老黑，转向扫瞄全场道：“我十分理解，诸位这些年肚子里都存了不少的油水，但是呢，大队今天把你们交给了我，我就有责任把你们这些多余的东西给你逼出来一些。懂Ｖ吗！”
　　老黑恨得面皮直发颤，恨不能破口大骂操沙教员的老婆。可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咬牙忍住。这一恨肚子未免就涨了气，又加上主观不努力，于是沙教员刚一转身，他便把肚皮放归自然。可他未曾料想，沙教员这时突然转回身来，瞅瞅他流沙般的肚皮，反冲他一乐道：“老兄，我可要负责全队一百零八人的训练工作，不能总关照你一个。这样吧，请你到那边单独体会！”
　　说着，就抬手一指队列的正前方，还拍了拍老黑的膀子。
　　老黑这会也顾不得恨了，一腔怒火直冲上宽阔光亮的脑门，直烧得他满面红光，汗流如瀑。他突然挥起臂膀，计划朝沙教员的鼻子来一拳。可瞬间又转了念头，把拳松开，只奋力振掉沙教员的手，然后就一步一顿地朝队列前面走去。
　　老黑刚出列，便听到旁边传出一声窃笑。知道是老白。便把沙教员引了过去。沙教员盯他转了半圈，却见老白脸上布出又是错齿又是吸气坚持的顽强困苦表情，才没予追究。
　　老黑去了前面拔示范，也没见比在下面拔出更精神。但这会下面的人却都拔出了格外的精神。可才约十分钟，大伙觉得腰和脖子还有脚跟抽筋得厉害，咬也咬不住，感到自己的忍耐已超过了极限。于是纷纷开始漏气，不是放了肚皮，就是收了胸脯，两腿也直打嘟噜。弄得队伍很不精神。搞得沙教员也指点不过来，就抬臂看看表说：“大家再坚持五分钟！越是这个时候，才越能去油长精神！懂Ｖ吗！”
　　大伙实在坚持不住，可眼见前面拔示范的老黑，就又只好攒足最后一口气，又鼓腮又瞪眼又闭目，像一个意志薄弱者被敌人抓去刚一动刑，便露出不堪的表情。
　　终于听到沙教员的一声哨响，大伙便一屁股瘫在地上。操场顿然沸腾起一片叹气与呻吟之声。
　　老白坐了会，脸上的皮幔还在不住的抖动。但他紧闭嘴唇，一声不吭。这时老黑便一晃一晃地走回来。经过这一番锻炼，老黑失去了许多平时走路的气派。他到凑过来坐下，掏出阿诗玛烟递一支吸着，然后长出一口烟气道：“操他老婆的。”
　　这时老白也凑过来坐下，手里夹着未点燃的烟。老黑只作没在意。老白把烟点着，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长出一口烟气道：“操，沙教员也太什么了，其实老黑……”
　　没待老白把话说彻底，老黑便强带调侃道：“嗨，在哪都是一个逑毛站，到外面站吧，倒听不到又咬牙又漏气的龌龊声音！”
　　因为老白拔的时候最熬不住气，总把牙齿错得咯嘣脆响，有时候实在咬不住，就咝咝地漏出气来。本来老白过来要施以班长或长者的安慰，听老黑这么一提，倒觉得索然无趣，便悻悻走了。
　　休息十分钟后，沙教员便又宣布拔20分钟，拔不认真的，依旧上前拔示范。大伙都不想丢这个人，故此赶紧活动身体，作好一切拼搏准备。
　　可老白刚才已经拼完了全部气力，弄得全身还在痉挛。一听要拔20分钟，思想上首先受到重创，弄得浑身更痉挛得厉害。而且老白还有个缺点，就是站着的时候，两肩不一般高，呈左高右低状，落差拳余。他怕拔示范，所以把两臂贴紧裤缝，一动不动，努力把自己搞成一具猿人化石。于是就把沙教员引了过来，冲他一乐道：“瞧瞧，请你自己瞧瞧！这是军姿吗？我说的一挺，是让你挺胸，而并不是让你老兄挺背呀，懂Ｖ吗！”
　　说着就上手给老白整形。可老白觉得努力已到了极限，整也怕是整不出来。于是就陪上笑说：“我的体形不好，整怕是整不好了。”
　　沙教员整半天，却听这么一句，就收了笑道：“你这样说，你们都整不好就干脆不整了呗？那还要我这个教员干什嘛呢？对不起，大队把你们这108个人交给了我，我还不能光顾哪一个！”
　　说着，便给老白作了一个请的动作。但这回沙教员没有拍老白。可老白并没有刚才老黑那么配合，他不想动身。于是就努力运动脸上的皮幔，强算是一丝媚笑道：“沙教员，我……”
　　可沙教员没容老白说彻底，又重新伸臂做出一个坚决请的动作。
　　这时老黑就狠狠地清了一下嗓门，一来表示自己窃喜，二来表示为老白壮行。
　　这时钱队长突然从操场旁边的小树林中匆匆走过来，跟沙教员咬了几句耳朵后，沙教员便抬臂看看表，又背手转头扫瞄两回全场道：“考虑大伙这把年龄，这里就照顾一点，但下节课必须补回来！诸位必须清楚一点，拔军姿算个什么，只是小孩刚学爬，后面还要进行各种步伐、杠上、木马、障碍、战术、五公里越野等等项目的综合训练，总共才半年时间，还要除去劳动和理论学习，时间紧任务重，请问，像这么蜗牛爬树行吗？！”
　　他一番训话完毕，扫了扫队伍，方吹响了哨子。
　　这回大伙干脆就地躺倒地上，嘴里还咝咝呵呵吐纳着气，觉得被这毒辣日头烤热的砖地，比睡什么沙发水床还舒服许多。
　　一会，老白便又凑过来，掏出石林烟各人撒了一支，一边吸着，一边瞅下四周，才狠狠吐出一口烟气低声骂道：“操，狗日的一点意思也不讲！”
　　老白刚才虽对老黑有些幸灾乐祸，但这会全队就他俩被点了示范，于是觉得他俩才是一个阵线的人。老黑也觉得老白虽然没有上去拔示范，但也同样丢了面子，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于是便长出一口烟气道：“操……”
　　老黑本想骂一句“操他老婆的”，但一想，这样不但太暴露自己的狭隘，也太把自己拉近老白了。于是，把话咽下去，把烟吐出来。
　　
　　一天晚上，老黑相邀一起去上厕所，并密谋出去补充点营养。
　　这段时间训练强度大，而且饭堂的伙食又不长进，肚子确实有些荒。可队里规定严格，门岗又卡得严，便有些犹豫。老黑说，嗐，咱不明着违反不就行啦。于是便拉着翻墙出去。好在离小镇不远，一会工夫买来三个猪蹄三瓶啤酒。老黑说，在哪吃都不合适，干脆去沙教员房里吃。吃完之后，和沙教员的关系就和谐起来。而且每到训练关键时刻，老黑就打报告说肚子坏了。于是沙教员就准了他上厕所。知道他肚子没坏，要坏也是心坏了。
　　老黑这么一带动，此后训练打报告就逐渐多起来，搞得训练没法开展。但这些人都到他房子啃过猪蹄喝过啤酒，弄得沙教员没法子，便宣布了一道临时规定，每批不得超过十人，每人不得超过二十分钟。
　　渐渐地，大伙就并不十分反感训练了。一来身体适应过来了，训练也不觉得太累。二来晚上也悄悄翻墙出去，弄点熟食啤酒跟沙教员一边吃一边聊，白天训练吃紧便打报告。于是，倒开始觉得干训队的日子也还惬意。
　　但好景不长。一天上午，钱队长把全队集合在宿舍前面，自己站到台阶上，首先肯定了全队过硬的思想素质和这几周的训练成效。但又说，大伙从这里回去之后就要当干部了，思想必须有一个质的飞跃。此话一出，大伙心里就一阵发紧，想着刚刚舒服点，不知他又要上啥发条出啥幺蛾子。
　　钱队长接着便概述了干训队为迎接这末批学员临时组建情况，又提示大伙留意下整个营院的景状。
　　其实大伙早就留意了，营院中长满了荒草乱蒿。
　　队长见大伙都是明白人，就一笑道：因此，清除卫生，拔掉这些荒草乱蒿，就是我们这个中队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考虑大伙还要学习训练，我们采取半日劳动半日训练。边生产边训练，算是对延安精神的继承和发扬吧。
　　接着队长便又详细宣布了一系列办法。比如劳动以班为单位实行包干，先完成的班，不准擅自休息，可去强化训练，否则罚掏厕所一日。不能按时完成的班，必须负责厕所卫生等惩戒办法。接着又召集各班长发扬民主，于是就民主出抽签划分地块的办法。
　　老白的手比较臭，他抽到的地块内有一个废弃的大粪坑。因此周围的蒿草长得格外茂盛。于是大伙便怨他抽签前肯定没有洗手。怨得老白直搓手，弄出一脸谦笑道：“我的手气不好，下次找个手气好的去抽，这次就凑合拔吧。”
　　老黑说：“拔是拔，可也要有个拔法。要么叫谁下坑呀？”
　　老白知道老黑是冲自己，就搓搓手说：“真不行，干脆俺下去拔吧。”
　　老黑见老白如此爽快，反倒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再说也显出自己因为没有当着班长才故意为难老白，太显小气。就说：“你呀也不要高姿态。反正活已经分了，要靠大伙干。要干就干个利索。为了咱班进度，也为了不掏厕所，干脆再分个两人一组，来个小包干。”
　　大伙觉得老黑的办法好，就一致通过，各自组合，又划分了六块地片，最后老黑又掐了六根长短不等的草杆，让各组抽。其中最长的一根代表粪坑片。各组都慎慎抽走了草杆，然后到一起比长短。老黑知道自己手里捏着一根最长的，但一看老白抽了第二长的，就趁人不注意，把草杆掐去一小节，自己就成了第二，老白便成了第一。结果弄得老白还是搓搓手下了粪坑。
　　
　　其实粪坑早已日晒雨淘风化干了，只是毕竟是粪坑，如同一位青楼女子从良之后，还是让人产生不干不净的思想。
　　凭心而论，老白原不想当这个班长。他今年已是第十五年的兵了，对于一般兵种，他已超役两年，再不想走，也没了理由。恰在此时，突然听到后勤有一批提干指标的风声，他立马准备一包三五千东西，又塞了三万现金，另加一份精心盘点的苦难家境，赶紧去找了老乡加老领导的旅后勤部长。
　　原来老白有个原配老婆，就因为生了个女儿，总与婆婆搞不好关系，为了离婚，老白花了相当一笔钱。后来又娶了个更年轻的，一胎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这样前头后头的，差不多耗光老白所有的财资和精力。老白其实才三十出头，可看上去比部长还老，加上老白说着就浊泪纵横，弄得部长也就动了恻隐之心。老白当然想直接跟部长提出希望提干的事，可又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太合适，便叹着气说希望组织上能让他在部队再多干两年，等满了十七年，也好把老婆孩子带出来。
　　其实部长知道他是为提干来的，只是老白的年龄和任职都与要求有些差池。可见老白下了这样的重手，也不是多干两年的事。于是就给他要了一个指标，并找政治部主任商量，给调整了下档案，总算搞定。老白接到提干通知，拿着东西找部长千恩万谢。部长说，你也不用谢我，这也是你运气好，正赶上一趟末班车。到干训队要搞好关系，好好学些东西，也好回来任职。
　　老白想部长如此关怀自己，如果不在干训队好好表现，就对不起部长。于是他比别人提前一天就到了干训队，晚上就提着两瓶茅台和两条红塔山去看了队长，请求队长在今后的学习训练中多作指导关照。队长见老白如此尊重自己，就咧嘴笑道：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讲交情、重个感情。往后咱们就是哥们兄弟了。为了证明确实是哥们兄弟，队长就给他透露了关于要淘汰学员的消息。弄得老白好一阵的心慌。队长就拍拍老白的膀子说，我虽然没多大权力，因为教导员一时也不能到位，队里的事我还说了算。我看下步你就干个班长吧。别看班长不是官，但这里的班长不比连队的班长，都是老同志，不好干。干好了，回去当个连长营长也不是个事。
　　其实老黑也提前一天去了干训队。而且老黑比老白提前一步去看了队长。但老黑只夹了两条石林香烟。老黑觉得来干训队不过是个过场，只要凑合过去，回去一样做干部，没必要太破费巴结队长。只是想到自己毕竟要在人家手下过半年，去交流一下，也算有个见面之情。那天老黑看完队长出门便碰着了老白。老白也不识老黑，还以为是本队串门的。但老黑却留意了老白，因为老白提了沉甸甸一大包东西。于是就悄悄在外面听了一会。于是便听到了队长跟老白讲的那些没跟自己讲的体己话。老黑心里就相当不快，便存下心要跟老白见个高低。
　　
　　节气已入初伏，日头一天比一天毒烈，晒得满营院的蒿草，弥散出浓郁的略带苦味的药香。
　　粪坑中的粪物虽已风化，但经这日头一蒸晒，还是泛出一股薰人的怪味，加上拔起蒿草翻动粪土，且又无风吹进，怪味便一股一股的冲击嗅觉底线。冲得老白满脸的皮幔不住地颤抖。老白想，签是自己抽的，有苦也没法说。可与他一组的老石便有些不平起来。他觉得老白这班长当得窝囊。于是，拔着拔着就感叹起来：“这人哪，就像一块石头，你要是有棱有锋吧，谁也不去碰你；可要是又光又圆，就指不定要被人捡到手上捏着玩……”
　　老白一听这话，脸上皮幔就舒展了许多。于是就招呼老石歇息，坐到一堆蒿草上吸烟。老白长出一口烟气道：“嗐，人那，就那么回事，谁也保不准不让人捏呢。”
　　和老黑就挨着坑拔，老黑一听就听出弦外之音。于是老黑也招呼歇息着烟，他也长出一口烟气道：“人吧，其实就是混个肚子。吃香的喝辣的，全为个逑毛肚子啦。可肚子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你说出个大天，也就是臭粪坑一个呗。管你是什么香的臭的甜的苦的进去了，都变成一堆臭屎！哈哈，盛多了吧，还要咕嘟嘟冒出臭气呢！”
　　老黑一番话，把粪坑中的两个人都臭了一回，气得老石在坑内把脖脸上的青筋暴出跟老白脸上的皮幔一样不住的抖动。可又不便发泄出来，就闷头使劲抽烟，似乎老黑就躲在他的烟卷里。
　　觉得老黑实在有些霸道过头了，就调侃道：“哈哈，只有把棍子搅动粪坑，才会臭气薰天。”
　　于是，大伙便思想半天，半天便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