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送午饭小金贵不辞辛苦
　　受熏陶大小姐为民上谏
　　
　　第二天天色大亮，冯素贤早已起床。忙过一阵，她见西厢房仍然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忙不迭的喊道：“桂花，天都大亮了，咋还不起来？”
　　桂花是岳国珍乳名，从小到大冯淑贤叫了近二十年。冯淑贤生下岳国珍那会儿，按理说女人头胎生产总要折腾的死去活来，可岳夫人全没有那些临盆时的痛楚，她头清目爽。说来奇怪得很，那女娃一出世竟然是满屋的香气四溢，夫妻二人惊喜，为孩子取乳名“桂花”。
　　岳国珍懒散的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掀开被子，推开睡在自己怀里的小妹岳国珠。岳国珠睡眼朦胧一伸手重新抱住岳国珍，喃喃地说：“大姐身上真香，让我再抱一会。”
　　岳国珠一直有个习惯，每到夜里都会偷偷钻进大姐岳国珍的被窝，搂着姐姐睡觉，这让岳国珍既温馨又生气。
　　前院煤场里不时有买煤的大小车辆进出往来。账房里“劈劈叭叭”的算盘声和时大时小的说话声传进内宅。包括雅琴在内的岳家小姐、少爷们醒来，开始洗漱。吃过早餐便各自上学去了。岳夫人及店铺里的伙计们各自忙着分摊的活计。
　　岳保忠依然坐在长条桌子后面的红木椅子上，听着管账先生拉着长音念叨加、减、乘、除计算出的数字，附合着栗子般大小的算盘珠碰撞出的“劈叭”声，看着络绎不绝进出的客人和车辆。这火红场面最能让岳保忠心情愉悦，原本商人最开心、快乐、兴奋的时刻莫过于此时。
　　中午时分，金贵按往常惯例，骑上煤店的东洋“富士”牌自行车，先到北关小学给在那读书的二少爷岳壮士、老姑娘岳国珠送午饭。
　　车轮在金贵脚下风驰电测，大约半袋烟的工夫已经到了北关小学。岳家兄妹二人等在学校门口，金贵飞身下车，从车后货架的保温箱里拿出两盒热得烫手的饭菜递给二少爷，二话沒说，扭头上车消失在吵闹的马路上。金贵不敢担搁时间，骑车从众多的学生中穿梭而过，直奔奉天民兴中学。
　　刚过午休，奉天民兴中学学校操场上开始热闹起来。岳壮志身穿一套鹅黄色运动服，手里不经意的拍打一只篮球，眼望校外马路上过往行人。虽说岳壮志刚上高一，身材发育的很好，修长匀称，站在许多同学中间却高出半个脑袋。马路上金贵骑着自行车像射出的响箭，一路手拉车铃由远而近冲到学校的围栏外停下。岳壮志跑步迎上去，接过金贵从栅栏外递过的热饭盒和一个布口袋。
　　“大少爷，吃过饭把饭盒放到布袋里，放学带回家。我就不在这等你了。”
　　岳壮志接过饭盒和布袋，转眼之间，金贵的自行车早已上了小北横街奔向奉天大道。
　　奉天同泽女子中学校规严厉远近闻名，非本校师生，不经学校教务处允许一律不得入内，且外来人员都要退到校门外的马路对面。金贵每次送饭都把车子停靠在马路对面的大树下，等郑雅琴从学校出来取走饭盒。这会儿金贵在大树下停下来，保温箱里的饭盒还有些烫手。
　　女中午休铃声已经响过一会，学校大门出进的师生稀稀落落，一眼可以看到教学楼里进出的每一个人。金贵用袖子擦去满脸的汗水，心里塌实了许多。俩位小姐还没出来，想必是不饿，总算沒有误了饭时。
　　每天中午是金贵最紧张的一段时间。十一点半，岳夫人把刚刚做好的热气腾腾的饭菜盛进五个三层圆筒饭盒，裹严棉被放进保温的木箱里。金贵骑车先送到岳壮士、岳国珠读书最近的北关小学，随后再到岳壮志上学的民兴中学，最后是同泽女子中学。每次岳国珍和郑雅琴接到饭盒，里面的饭菜总是热乎乎的。这段平常人骑车四十分钟的路程，金贵几乎只用二十多分钟完成。不难想向金贵是怎样拼命的骑车，而且中途不能有任何的耽搁。
　　金贵坐在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儿，学校大门里仍不见二位小姐的踪影，他感到有些纳闷，心里不免开始焦急起来。他伸长脖子不眨眼的盯住学校的大门，先前被汗水浸得潮湿的内衣渐渐凉下来，粘贴到身上。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学校午休结束，上课铃声也已经响过了。金贵等了近一个小时，他心急火燎，不知如何是好，几次试图溜进校门都被门卫挡回来。金贵退到马路对面的大树下，坐在地上急得直掉眼泪。
　　大约下午两点来钟，远处有许多女学生排队经奉天街向学校走过来，队伍前一条白布横幅，上写“反饥饿、反内战、要和平请愿团”。请愿同学每人手持彩旗，一路高呼口号，声音沙哑。她们単薄的身体、稚嫩的脸庞挂着尘土和汗水，过往行人看统一的校服便知是同泽女中的学生。
　　队伍在同泽女中的校门前停下，校门大门和旁边的小门都已关闭，同学们开始噪动起来,大家依稀意识到学校对同学们此次请愿活动一定是反对的。
　　“雅琴姐……”
　　队伍中的郑雅琴和岳国珍几乎同时听到金贵的呼喊声。俩人见金贵站在马路对面的大树下使劲招手，便离开队伍快步走过去。
　　喜出望外的金贵从保温箱里拿出余下的两个饭盒递给岳囯珍说：“大姐，都急死我了，你们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该咋办了。”金贵抹一把鼻涕，说，“看饭凉了沒有，你俩赶紧吃。”
　　金贵委曲的脸上带着憨厚。岳国珍接过一个饭盒，把另一个饭盒塞回给金贵，说：“我和你雅琴姐吃一盒，这盒饭给你吃。都过了晌午，八成早饿得抓心挠肝。”
　　金贵早就饿得前胸贴了后背，肚子空空的。他腼腆地跟两位小姐推托、谦让了几下，说：“大姐，那我……那我真的吃了。”话音刚落金贵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金贵一面吃一面笑嘻嘻地问：“大姐你们这是干啥呀，咋没上课呢？”
　　“少多嘴，吃饭还堵不住你的臭嘴。”郑雅琴抢先一句把金贵要说的话给掖了回去。
　　金贵翻个白眼，吓的不敢再问，只顾低头吃饭。一会的工夫，一盒白米饭两样炒菜就吃个精光。等两位小姐吃净饭，金贵收起饭盒又笑嘻嘻地对她们说：“这中午吃饭的事，过一会两位姐姐千万别跟东家和太太说露，闹不好责怪下来我可吃不消。”
　　听金贵这么一说，郑雅琴上前推了他一把，郑重其事地说：“我们都白痴，就你懂规矩。我还告诉你，我和大姐上街游行，请愿的亊你要是回去说走了嘴，当心我拧歪你的猴脸。”
　　金贵装作吓坏的样子，说：“得，得，你就是我的亲妈。这事就算烂在我的肚子里，好吧！本来我也不懂什么游行啊，什么情愿啊，排着队吵吵喊喊，走来走去一天能赚几个工钱？”金贵嘀嘀咕咕，收拾罢保温箱，上车耍着欢儿不见了踪影。
　　学校大门终于打开，校长、教导主任和几个老师嘴脸紧绷，眼睛里满是气愤，他们站在教学楼的台阶。乱哄哄的同学们瞬间静下来，大家低下头不自觉地排成队，躡手躡脚从校长杨涵知身旁溜进教学大楼。杨涵知沒阻止同学们走回教室，但威严的震慑足已使同学们心中的反战激情消退了一大半。
　　岳国珍、郑雅琴和另外十几个同学走上三楼，在三年一斑教室门前轻轻的敲了几下，开门进去。教室里正在上数学辅导课，和善的女教师并未责备这些逃课的同学，面无表情地示意同学们入座听课，老师继续讲解黑板上的例题，教室里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很快停下来。
　　岳国珍在最后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思绪一时难于集中到课堂上。她的目光盯在教室右侧墙壁上不肯离开，雪白的墙壁上并排粘贴三张大字条幅：
　　一张，先总理孙中山先生倡导，并被世人广为熟知的铭言“天下为公”；
　　一张，现总统蒋介石先生弘扬华夏文明的警句“德品传家久，读书继世长”；
　　一张，《诗经》中《秦风》的一段诗句“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同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其诗意是说：怎能说没有衣服，我们穿上相同的服装。国家号令出征，修整好我们的武噐，大家共同战斗。
　　随着日本军国主义侵华野心日夜膨胀，武装到牙齿的日本侵略者对东三省早已虎视眈眈，磨刀霍霍。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期，东北军少帅张学良出任东北大学校长，先后在奉天、海城创办奉天同泽中学、奉天同泽女子中学和海城同泽中学三所中学。三所学校均取名“同泽”，应该是出自《诗经》中“与子同泽”的诗句。
　　在东北民众眼里，忧国忧民的张少帅建工厂以強国力，办教育以唤醒民众。东北父老无不期望少帅拔剑振臂“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君一呼则民百应，千万民便会跃身沙场，与倭寇浴血死战。
　　然而，让人们不曾想到的是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人策动了“柳条湖事件”。面对日本侵略军的进攻，北大营数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竟未放一枪，落荒而逃，拱手把东三省让给了日本人。
　　东北王张学良被国人所不齿，冠以“不抵抗将军”的称号。东北老百姓痛心不已，痛恨年轻少帅缺少中国军人铁血精魂。尽管张学良如此败类，可还是有人不忘张大帅剿灭叛将郭松龄，不忘张少帅惩治常荫怀、杨宇霆，东北易帜的事。人们没有过多计较张学良的无能，更多是恨铁不成钢，可见东北人民胸怀之宽阔。或许是东北民众的宽厚在少帅追悔莫及的内心深处又要增添多少愧疚和自责，以至一别多年浪迹海外直到故去，再无颜重回故里直面东北三千万父老乡亲。（这一段是笔者的想法，与书中的故事无关）
　　同年清朝末代皇帝爱心觉罗溥仪在日本关东军的扶持下，在长春做了“满洲国”的皇帝。东北人民不满日本人的统制，许多仁人志士奋起反抗，受反满抗日思想的影响，一九三六年岳国珍的父亲岳保忠经人介绍秘密加入国民党。岳保忠为表达报效祖国的情怀，将两个儿子分别取名岳壮志、岳壮士，其意在：壮志光复东北，壮士血染沙场。
　　一九三七年“七•七”芦沟桥事变，中国全面爆发抗日战争。“赶走日本侵略者，光复东北，光复中国”的标语时常出现在奉天城内外，白山黑水间随处可以听到复仇的枪声，东北三省无处不在燃烧抗日的烈火。多少次，岳保忠会同党内同志在日伪统制森严的地区张贴标语，散发传单，传播抗日思想，发展国民党党员。奉天城内国民党组织在不断发展壮大，一九四零年，岳保忠被委任为国民党奉天省北市区党部书记長。
　　一九四三年奉天国民党地下党组织不幸遭日本特高课破获，多数地下党成员被捕，惨遭杀害。事发前，岳保忠无意间偶遇警署以往同僚，说话间得知特高课缉捕动向。岳保忠慌忙丢弃生意红火的煤铺，留下知心伙伴郑福胜看管，举家逃到恒仁山区，万幸躲过满门操斩的劫难。
　　一九四五年“九•一八”祖国光复，日本人投降，满洲国倒台，岳保忠一家返回奉天，国民党由地下转为公开。重新委任的国民党各级领导，对岳保忠及当年死里逃生的国民党成员竟然敬而避之，不与重新任用。
　　抗战胜利后大家都在抢夺胜利的果实，疯狂之极不仅局限于国民党党内，而国民党与共产党之间的权力之争亦愈演愈烈，内战升级，东北、华北、华中大片土地烽火连天，兵戎交错。
　　从一九三一年算起，十四年中日战争给中国大地留下满目疮痍，光复后这片土地上又再次燃烧起战火，举国一片焦土，亿万百姓民不聊生，工人失业，粮食绝收，沿街乞丐者隨处可见，饿殍暴尸日下，绝望之中民众期盼一条新的生路。
　　岳国珍看着孙中山先生的遗训，按捺不住救国救民于水火的内心冲动。国家有难匹夫有责，岳国珍以同泽学子的拳拳爱国之心向政府进谏，祈盼蒋先生以“天下为公”之宽大心怀接纳一个小女生的呼声。
　　岳国珍从书包里拿出纸笔，稍加思索认真工整地写下。
　　尊敬的蒋总统阁下：
　　我是奉天同泽女子中学一名学子。今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在阁下日理万机、百忙之中呈一书谏言，情何以罪？望谅宽恕。
　　忆往昔，吾前辈十四年浴血奋战抗击倭寇，“八一五”迎来祖国光复，万民欢呼终见天日。然时下内战又起，华夏半壁焦土累累，百姓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期盼和平，平息内战，建设家园乃民心所向。小学子位卑未敢忘国优，斗胆建议如下。
　　一、尽快停止内战。国、共双方，立即放下武器，维持国、共两军所占领地域不变。申请联合国组织监察人员或维和部队，维持国、共武装人员冲突地域的秩序。
　　二、立即召开由国民党主持，有共产党及相关党团和无党派人士参加的谈判会议。放弃前嫌，共商和平共处方针，共同携手建设战后满目疮痍之国家。
　　三、呼吁天下仁人志士，海外华人侨胞捐款捐物，为国家建设献谋献策，出钱出力。同时国府应尽快制定国家战后恢复建设之规划，加大加快建设新中国之步伐。
　　四、集中财力提高城镇市民就业，救助安置流浪难民。惩治囤积居奇之不法粮商，开仓放粮以解民众之饥饿。
　　五、众所周知，战争乃万恶之源，连年战争岂能国富，焉能民强？国民党乃领导中华国民之政党，理应率先垂范放下武器，有容之君德育天下，各党各派必然敬而仰之，天下太平也。若政府尽而广施“宽刑薄税”“扶助农工”等仁德政策则国之昌盛、民之安居指日可待矣。
　　小学子躬身上天书，全仰仗先总理孙先生“天下为公”之遗训，更有蒋总统身体力行弘扬三民主义之率先垂范。此小计烦请阁下于茶余饭后间一读，仅作阁下积思广议之一小计。
　　祝阁下精神愉快
　　此致
　　敬礼
　　奉天同泽女子中学学生岳国珍躬上
　　民国三十七年三月二十日
　　写完信，岳国珍看了一遍，感觉所提建议匆忙中不够完整，言词难免唐突，于是便把写好的信折起来放到口袋里，纷乱的情绪也平静了下来。她思虑片刻翻开桌子上的教课书，目光集中在上午遗误的课程上，开始温习功课。
　　下课铃声响过，上辅导课的女教师离开了教室，岳国珍坐在课桌前继续温习落下的课程，当天的课程一定要弄懂，学明白，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一遍一遍的演练习题，在演练中加深理解，思路逐渐清晰，就连答疑老师刚刚举例讲解的难题也被她演练了一遍。
　　天色渐晚，学校停电，由于战争沈阳大片城区连续多日每晚都会停上几个小时的电。昏暗的教室里已经看不清书本上的字迹，有同学点起自备的蜡烛，很多人仍然埋头书案，教室里除翻书声，剩下便是秋湖一样的寂静。
　　在同泽女中岳国珍是大家公认的才女，历年期末考试必拔头筹。各学科尤以数学解题思路敏捷、条理清晰最见功底。书本中再绕的难题经她抽絲剝茧、脉络清楚的解析时常会让同泽全校师生交口称赞。一次，同泽男、女两校的数学教师共同出题，集两校十名学优同堂考试，结果岳国珍举手头魁。群雄论剑，巾帼不让须眉更一时传为佳话。正是：
　　自古岳氏多忠良，
　　壮怀激烈沈水旁；
　　忧国忧民人常在，
　　难得女儿当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