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作品名称:青砖 作者:燕新社 发布时间:2018-07-05 12:25:50 字数:5523
露心扉,岳保忠情动老伙计
上路前,郑福胜泪洒保盛源
三月,沈阳城冬去春来,尽管白天暖意融融,到了夜深时分一阵北风吹过还是刺骨的寒冷。
话说城北小北关,,保盛源煤铺大院的西侧五台胶轮马车整齐的停在那里,车上装满煤矿生产用的物资材料。几个身体彪悍的汉子从马厩里拉出骡马,一边说笑一边套上大车,动作麻利,娴熟。十几匹大牲畜在院子里的灯光下毛皮油亮,个个膘肥体壮,马儿打着响鼻,显得格外精神。
院子西半部是草料垛、仓库和马厩,这里喂养着保盛源煤铺运煤车队的二十几匹骡马。
院子东半部是煤场,大块煤、小块煤、粉煤像小山一样分别整齐堆放。煤堆整理成梯形,边角分明,下面用苇席圈围起来,即防风雨冲刷又能保持院子里清洁。
院子中间对大门一条青砖铺成的甬道通向坐北朝南的一幢青砖瓦房。正房五间,中间的房屋宽大,是做生意的账房,账房中摆放供客人休息喝茶用的椅子和茶几;东屋两间为客房,一间用于会客,另一间专为外地客商留宿方便;西屋两间,住着店里做工的十一、二个伙计。
从正房的北门穿过,后面是稍小的四合院,院中上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煤铺老板岳保忠夫妇同两周岁的小儿子住在正房,另外两子、三女分住东、西厢房,其中一个叫郑雅琴女孩是岳太太收留的义女。
此时,后院各房间早已熄灯,岳夫人和孩子们都进入梦中。
前院账房间却灯光通明,端坐在红木椅子上的岳保忠,年纪四十三四岁,身着一件深蓝色细布夾棉袍,外罩一件羊羔皮马甲。一顶半旧的高顶水獭帽子下,脸厐端正,眼睛明亮,细心修剪过的胡子连同闭合严紧的双唇透着威严。
房屋中间的长条桌子上放着一个大木盘,刚刚吃过夜宵的伙计们把碗筷落放在托盘中,便各自走到院子里套车,等候东家发号出发。两个大号黑泥烧制的饭盆分别盛着伙计们吃剩下的一盆底苞米面稀粥和几个高梁面萝卜猪肉馅大菜饺子。
伙计们都出去了,屋里只留下跟随岳保忠十几年的伙计郑福胜站在几步远的炉子旁,等待东家临行前最后的嘱托。郑福胜见东家不吱声,微闭着双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便小心翼翼地从炉子上拿起滾开的铜壶,冲上一杯茶,递到岳保忠面前说:“东家,天已经过了后半夜,您看车队是不是可以上路了?您也好早点歇息。”
“福胜啊,”岳保忠仍然微闭着眼睛,不紧不慢却另有一番思虑、答非所问地说,“这两天我时常寻思,你也是扔下四十奔五十岁的人,还整天介地装车、卸煤、扛大件,我就担心你的体格该有些吃不住。”听这话,郑福生一愣。岳保忠并没有理会老福胜脸上的变化,继续说,“你看这样吧,打今儿个起你把鞭子交给别人,别再干这出大力的活了,我已经私下里安排好人接替你的大车。”
沒等岳保忠把话继续说完,郑福胜脑袋“嗡”的一下,拿在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趴”的一声打个粉碎。
岳保忠睁开眼睛,脸无表情的看着郑福胜说:“我就见不得你这慌手慌脚的样子。”
“东家,我……我身体还行,能……干得动……”
郑福胜在保盛源做工一晃就是十几年,一直做着又苦又累的力气活。自打媳妇死后他常觉得体力大不如从前,他不敢说出来,害怕东家察觉出来丢掉了饭碗,平日里处处小心,干活越发卖力;只是每逢夜里躺到炕上他才会感到浑身上下又酸又痛,却要暗自咬牙承受。不过每次装车卸货,老福生一头滴不尽的汗水可没能瞒过岳保忠的眼睛。
“好了,别跟着抢话,听我把话说完。”东家加重了语气,郑福胜不再吱声,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让你交出鞭子,是怕你还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不知深浅的拼命。自打雅琴她妈死后,你看你都变成啥样了?再由着你这样沒死沒活的干下去,恐怕熬不到开春,没等雅琴妈叫你,你自己就该找她去了。”
岳保忠停下话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哥,心想:当初郑福胜膀阔腰圆,红光满面,而今年纪尚未满五十就满头大把白发,腰背也弯了,仅十几年的光景竟把他熬成了一个小老头。
岳保忠不免心里一阵酸楚,说:“福胜大哥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些年为咱煤铺,你跟随我关里关外出车赶脚,风里雨里没少吃苦。哎,出门在外我咋能忘了。饿了,咱们一个铁锅里蹭饭吃;数九寒天,一件狗皮大衣挡风寒。这份兄弟情我记在脑子里,揣在心窝里,十几年忘不掉,撂不下呀。正是这些年的摸爬滚打,你我才成为了啥事都心照不宣的患难兄弟。”
“如今,我们都到了抗不住风霜雨雪的年纪,许多天以来我在暗自留意,尽管你干起活来依然争强好胜,事事敢与年轻人比高低,可歇下来又有谁知道你腰腿疼痛、自个难受?”
东家的一番话让老福胜动容了,一颗眼泪挂在他眼角的皱褶里。
东家继续说:“岁月不饶人!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再这样不管死活的干下去。依我说,你还是放下鞭子安心把大车交给年轻人,捡些力所能及的轻巧活计干吧。”
郑福盛满脸的悲伤,心想:“不行了,人到这会儿已是日落西山,东家不说,自己也能悟出些眉眼高低,还是见好寻条退路吧。”
可眼下哪有啥退路啊!这年头,年近五十的郑福生一旦走出保盛源,就再也找不到一碗能够维系自己活命的高粱米稀粥。其实,老幅胜已经不再担心自身的三长两短,而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倒是他生性鲁莽的儿子和仍在读书的女儿,这一双没娘的儿女是他唯一的牵挂。
老福胜绝望的站在地中央,他难于开口乞求东家把自己再留下来。岳保忠从郑福胜茫然的目光中看出了他无助的自卑,却仍然阴着脸说:“福胜大哥,我就看不上你有话闷在肚子里、哭丧个脸的样子。”
岳保忠虽然嘴上数落着老福胜,内心却装着深深的同情。他拉郑福生坐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把搁在心中很长时间的心里话掏了出来,说:“福胜大哥,你跟我多年,这些年你赶着大车为柜上抚顺、阜新、佳木斯,甚至大同、阳泉这些地方没少跑,那些煤矿的掌柜、老板们大多数人你都熟悉,每次生意往来我也不背你,你又熟知咱家店铺里的规矩。我就想,打今儿个起就让你做咱保盛源的外掌柜,替我外出跑跑腿、管管事,你看咋样?”
岳保忠停下话,一脸诚恳地看着老福胜,说:“这样即能将养你日渐不济的体格,跑外柜你又轻车熟路,我也放心;同时也算你帮衬我减轻几分负担,免得我日后再顶风冒雪沒日沒夜地往外跑,这样安排该是最合适。”
听东家这一番话,郑福胜一下子竟然呆住了,他两眼发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几个月以来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一天弱势一天,真不知道哪天就顶不住了,到了那会儿也不用老板撵,自己干脆卷上铺盖卷麻溜地离开保盛源。而老福胜他万沒想到东家对自己早有安排,正是东家的一席话把闷在老福胜心中的担忧扫除得云消雾散。他开始羞愧自己荒废了东家一片热诚的用心。
“那……那不成吧……车队的头车沒人赶呀。”郑福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违心地找个理由搪塞。
“我想好了,就让大坨顶替你赶头车。”岳保忠想了一下,接着说,“到年底,大坨的酬劳在原来薪水之上再增加五担髙梁米和八百块金圆券。我思量着这孩子二十三四岁,在店里赶了几年的大车,这方圆千把百里的地界没有他不熟悉的地方;再者说伙计堆里大坨也是戳大拇哥的汉子。弄好了,日后攒下几个钱给他说个媳妇,算是了了你的一份心願,雅琴妈在九泉之下也就安生了。”
与当地大多数商铺的规矩相同,在保盛源扛活的伙计一日三餐由柜上负责,平日可以预支一些零用钱,到了年底按用工前讲好的酬劳或大洋,或法币中央圈,或高粱米、苞米等扣除一年内的借支,准数、准时一应兑现。此外,柜上每逢农历大节或各种喜庆日子还要发些赏钱。
郑福胜拿工钱的一部分支付家中的日常零用,另一部分用于女儿郑雅琴读书。日子过的虽然紧巴但全沒有吃了上顿沒下顿的窘境。
郑福胜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大孩子郑植,小名大坨,下面女孩叫郑雅琴。两年前雅琴妈患痨病死了,郑福胜带着儿子大坨长年跑外为保盛源赶车拉煤,女儿郑雅琴就寄养在岳保忠家里。心地善良的岳夫人拿郑雅琴这沒娘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生活起居、读书用品打理的样样周全。老福胜每当看到出落得水灵俊俏的女儿同富家儿女一起读书,对东家打心底里深怀感激。
今个儿让老福胜感到意外的是,就在自己的体格一日不如意的当口儿,东家不但沒弃之不用,反倒提携自己做了煤铺的外掌柜。这会儿竟然又安排大坨当了头车的车老板并增加了许多薪酬。这一桩一件的恩惠足以让这位内心忠烈的东北汉子感激涕零,止不住落下一脸的泪水。
岳保忠熟知老福胜的忠义品性,不过眼下这兵荒马乱的社会环境,不派个人跟着就让老福胜独自带车队出行,还真是让岳保忠心里不太踏实。
岳保忠考虑再三,决定放手打发老福胜带车队跑一趟。出门前岳保忠总要把需要关照的话向老福胜交代清楚,岳保忠两眼注视着郑福胜,说:“福胜大哥,这次出车送货一是时间紧迫,二是东西金贵。这批机械配件和设备都是抚顺矿务局坑口生产的关键物资,头两三个月就开始采购,这兵荒马乱的哪那么容易搞到,矿上急得嗷嗷叫,直到今天谢天谢地才总算把这些货凑齐了,路上要瞪大了眼睛,可不能有一点点的闪失。货物送到回来时五辆大车多装些大块煤,咱家煤铺抚顺块煤的存量已经不多了。今年春脖子长,大地开化晚,我估摸还会有一个半月的好销路。”
接着岳保忠手指茶几上的一个蓝布腰包说:“这里有一份货物清单,上面详细记录五辆大车此行装载的每一件货物,货到后你要与矿物局物资科王禹顺科长当面按清单交接、验收货物,清算车脚运费,索要收货回执。包内还装有五万块钱,是咱柜上前两个月欠矿务局的煤款,一并交到账房。记住,结清欠款别忘记索要收据。”
岳保忠从红木椅上站起身来,脱下身上的羊羔皮马甲,从自己夹棉袍里兜掏出五十元钱,连同包裹着煤款和货单的蓝布腰包一并交到老福胜手上,说:“车队这会儿起程,明个晌午既可赶到抚顺。到地儿卸掉货先抓紧时间装煤,前后诸事不得有一点马虎、疏漏。”岳保忠停了一下,接着说,“另外,当天不要急于连夜往回赶路,找个小店安顿下来,请伙计们痛痛快快喝一顿,舒舒服服的睡一宿。这趟三天时间的车脚,你们第四天傍晚前平安到家既可。”
说到这,岳保忠看一眼老福胜挂着泪水、苍老的脸,有些动容的说:“这季节夜里风寒,这件皮褂子你穿在大衣里头,全能抗些寒冷。”然后又语重心常地说,“福胜大哥,打今儿个起你便是咱保盛源的外掌柜,出门在外要处处小心。我巴望着车队今晚满载出行,几天后再满载平安归来。”
老福胜接过蓝布腰包贴身系紧,把食宿钱揣进里怀,套上羊羔皮马甲,穿好大衣,牢牢记住东家的嘱托,揣满一肚子的感激。抹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挑门簾推开房门站到门外的台阶上,迎着寒风大声喊道:“伙计们,准备得了吗?”
“得——啦——”五个棒小伙大声回应,高喊北方出车赶脚人多年不变的吉利开场白。
“头车——大坨!”
“二车——栓子!”
“三车——李东海!”
“四车——金宝!”
“五车——刘老虎!”
“伙计们,上路啦——”
郑福胜一改刚才的哭像,俨然如同率师出征的将军,校场典兵,号令铁骑。
“外掌柜坐几车呀?”几个年轻人开起了玩笑。显然他们在窗外已经偷听到东家对老福胜说过的体恤下人,感人至深的一席话。
“哈哈,兔崽子,老子坐三车,位居中军。”福胜叔大声笑骂起来,骂声中带着欢悦。
“啪啪”年轻的车把式在空中甩起鞭响。五辆三挂胶轮大车“一”字前行。十五匹骡马的脖子上黄澄澄的铜铃一起摇晃,在寂静的夜空中这声响传得很远……
岳保忠回坐在红木椅子上,闭目听着晃铃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
小伙计金贵拴好院子里的大门,关闭掉院子中间高挑的照明灯。黑暗中大院恢复到宁静。
金贵轻轻推开账房的屋门,见东家静坐在那里,先是迟疑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长桌前端起盛着碗筷的木盘。
“放在那你别管了,回屋休息吧,明早让你大娘收拾。”岳保忠似睡还醒,知道是金贵进来,和蔼地说。
“是。”金贵站在那里沒动,低头回应一声。
“睡觉前要先烫烫脚。”
“我刚才在下屋已经烫过脚,是用做饭后的余火温的水。”金贵细心地解释说。
“那就回屋睡吧。”
“东家沒睡金贵不能先睡。”
岳保忠自感疲惫,站起身来从账房北门向后院走去。心想金贵是个懂事礼的孩子,长大一定会有出息。
内宅小院的东厢房是岳家三位小姐的卧室。两年前郑福胜的女儿郑雅琴进了岳家就同岳家两位小姐住在一起。两位少爷则住在西厢房。
在岳家,大小姐岳国珍十九岁排行老大,底下是大弟弟岳壮志十六岁,二弟弟岳壮士十二岁,小妹岳国珠九岁;最下面是刚满两周岁的老五岳壮行,小名“环子”。
郑雅琴与岳国珍同龄,但小几个月。岳夫人将雅琴收为义女,虽未更名改姓,却视若己出。柜上的人也将其当成岳家的二小姐,下面的弟弟、妹妹都称她为“二姐”。雅琴快人快语,聪明伶俐,与大姐岳国珍同读“奉天同泽女子中学”髙中部三年级,那姑娘自然知书达礼。尽管岳家大人、孩子待雅琴亲如同宗,但郑雅琴受自己出身的束缚,总要时时小心自己的举止,不能在这个尊长爱幼的家庭里让人说出不是来。为此,雅琴难免有些寄人篱下之感。
岳保忠走过内宅小院,到上房推门进屋。月光下见夫人已经睡下,环子吮着夫人沉甸甸的奶子“吱吱”地吸着奶水。自环子出生以来,岳夫人奶水一直充盈,既使环子过了两周岁还不曾断奶。环子每日除吃些馒头、稀饭和鸡蛋糕之类的软食外母乳仍是主食,半夜醒来必吸足奶水才能睡的安稳。
身材精巧的岳夫人叫冯淑贤,辽宁省恒仁县东山嘴子人。因娘家家境贫寒,自幼劳作,不曾进过学堂,社会上的事知之甚少。冯淑贤嫁给岳保忠后,商铺日常生意交易,账目往来她从不过问,凭由保忠独自打理。也正因不曾读书识字,岳夫人视膝下儿女读书为家中第一件重事,自己则缝补洗漱,焼菜做饭,勤于家务,并不让岳保忠另僱下人帮衬。一本被她死记硬背、背得滚瓜烂熟的《女儿经》是她的精神支撑,尽管每日疲备不堪,她不但沒有怨言反而乐在其中,乐在把丈夫、孩子服侍的人人整整齐齐,更把岳保忠的话惟命是从。
岳保忠敬爱夫人勤劳贤恵,是屈己待人的好内助,夫妻二人互敬互爱,情笃至深;而几个儿女读书孜孜不倦,待事为人礼让恭谦,一家人生活的温馨和睦。正是:
乱世求生保盛源,
同舟共济抵风寒,
扶危济困及时雨,
化作甘露暖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