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二）

　　哥之道-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二）
　　
　　
　　尽管宣传队以最快速度赶到现场，强制休战，但双方已各有数人光荣挂彩了：有眼乌葡萄紫的、有口绽血花红的、有鼻呈横断山的、有脸发溲馒头的……
　　这边还没平定，街的另一端竟发生了撕扯军人的行为。宣传队领导派秀文他们班速去解围。当他们跑步赶到时，十三连的一位排长，正被一群人围住推搡撕扯。但见他头上的帽徽已被扯掉，领章一边被撕，另一边耷拉着，看上去像个被人追打的小偷或过街的老鼠……
　　见战友被辱，十来个宣传队员哪还顾得许多，热血沸腾，一拥而上，冒着雨雹般拳脚，生生把那个排长和另三个战士给抢了出来。
　　原来，那排长见街上两派打得厉害，情急之下，就带上三个队员上去开展“宣传”，企图对正被无情打击的几个少数派小将进行革命人道主义保护。可人多势众的多数派见宣传队人少势微，便索性连同他们一块收拾了。
　　针对此次事件教训，部队领导又作了一条新规：今后，所有宣传队员不准自作主张行动，更不准人少或单个行动，发生紧急情况，要在第一时间向指挥部报告，由指挥部统一指挥行动。
　　这天因两派势均力敌，对峙僵持都不肯退兵，所以宣传队也只得陪着就地待命。至午餐时分，炊事班只得将午饭送到“战地”，队员们就在街边、路旁草草吃罢。至下晚六七点钟，双方才骂骂咧咧，指指点点，陆续散了。
　　
　　为更好地完成上面交给的“支左”任务，更好地保证官兵生命安全，第四天，部队领导总结几天来的经验教训，决定在每个十字路口设观察哨，安排一名机警胆大的战士站哨观察。为确保哨兵安全，让哨兵左手擎着印有毛主席版画头像的红旗，右手执着猩红《毛主席语录》本，一旦发现哪有争斗，就立即舞动红旗，呼唤宣传队员前往解助。
　　宣传队员蔡秀文以其灵而敏的反应、瘦而健的体格和二点零的视力，一举当选为首批观察哨成员，并被安排在城中向南的主要路口。那里是小城的最繁华地段，也是屡发战事的第一前沿。他按站军姿的要求，挺胸收腹，双腿笔挺绷紧，左手自然向下夹住旗杆，旗杆下端杵在左脚脚跟边，向上靠腿紧挨左肩随人戳立。
　　远远望去，大街空旷，衣黄旗红，人旗鹤立，格外显眼。于是，宣传队员秀文心中顿生一股子自豪之感，便站出了格外的精神。
　　那天，日烈风淡。红绸旗面，从两米五六的杆顶，一直垂落到他的腰部。让秀文油然感到，犹如给自己披了一件夸张的鲜红战袍。红旗无语，他亦无语。
　　至八点光景，造反派队伍便开始陆续集结。一会，街面上便熙熙攘攘，摩拳擦掌，一片沸腾。红卫兵干将们都认真做着战斗前的热身准备。接着，造反派们便又按照固有的派仗程序，熟练地开打起来。
　　宣传队员秀文脑快身敏，眼尖耳灵。他虽人站那一动不动，可两派中各色人等，都休想逃出他的灵敏观察。其中，有诸如暗中策划的、挑拨离间的、挑衅闹事的、寻隙报复的、无事生非的、受骗上当的、盲目附和的、糊涂卖力的、闲来瞧戏的、乱打黑拳的、随捞便宜的……
　　逼央——
　　突然一声刺耳的枪响，把宣传队员秀文从眼心脑高度集中的观察幻境中惊醒。他隐约感到手中的红旗随声发出微微一颤。他感觉不对，遂揣起《语录》本，伸手展开红旗，认真查看。不看则已，一看浑身一下凉了半截。但见旗面上方有三个子弹洞穿的窟窿！有个弹孔正好落在那头像中央。可这儿距离宣传队员蔡秀文的脑壳约十个厘米。
　　秀文想，这枪肯定不是要打主席像的。但主席像却身先士卒保护了他。忠心感谢伟大救星毛主席！
　　
　　第五天早晨起床后，宣传队员秀文站在楼上窗口伸头刷牙，才没刷几下，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窗台下缘的水泥应声飞迸，溅起的碎粒，打了他一脸，钻心的疼。宣传员秀文惊得赶紧一步跳离窗口，牙也不刷了，匆匆抺了把脸了事。其他战友见状，都瑟瑟远离窗口。待定下来后，秀文再到窗前细看，又吃一大惊：弹着点就在窗口边缘约一厘米处。如果往上一厘米，就正中他的心窝……于是，一股莫名的幽凉就传遍全身。
　　
　　凉归凉，可作为光荣的宣传队员，只要每天吃罢早饭，就要去执行“支左不支派”的伟大指示。
　　但形势的发展依然突飞猛进。开始是两派对攻，宣传队从中劝和，顺带解救下被欺的弱方。可后来造反派们竟把矛头直接对准了宣传队员。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你们口头上喊着支左，实际上是保一派，压一派，和保皇派穿一条裤子，一个鼻孔出气，为他们撑腰。这算啥子解放军嘛！支啥子左嘛！
　　——你们是啥子解放军嘛，不支持左派，一个劲儿保护保守派，保守派就是保皇派，保皇派就是反动派，保护反动派，你们啥子立场唦！
　　——别个解放军都有枪炮弹药，你们连枪都没得摸过，哪有你们这样的解放军哟？肯定是假的噻！
　　——你们是假解放军！是新疆赵允夫的黑兵！在新疆被革命造反派撵到我们四川来了的逃兵，居然还敢打着支左的旗号来压制红色革命运动，用心何其毒也！
　　……
　　造反派欲以“武舌”舌杀宣传队，宣传队当然并非不经口舌的酥糕，遂以“要文斗，不要武斗”相还。造反派又改之喊“打倒假解放军，打倒保皇派”口号。宣传队长遂指挥全体队员齐声朗诵《毛主席语录》以抗之。并终于以其整齐的节律、粗壮的音量、逼人的气势和压倒的耐力，直至把对方消耗得口干神疲声嘶力竭为止。
　　
　　从这段工作实践中，宣传员秀文越来越感到，执行上头制定的“五不一宣”规定真是无比的英明正确。现在尽管他们天天挨骂，甚至也有个别挨打的，的确是受些窝囊屈辱，但若与那些造反派相比，哪天都有相当数量的死伤消耗，也就值得暗自庆幸了。宣传员秀文感到，原来在这文化革命的战场，对生命的摧残程度，与炮火硝烟的战场殊途同归。
　　宣传队员秀文开始思考，军人意味着作战，为保卫国家保卫人民而战，故而伟大；作战意味死亡，为国家为人民而死，故而光荣。因此青年战士们大都不畏死，要的就是那份光荣和神圣的荣誉感。可问题是，在文革战场而死，却啥子也不是。这让宣传员秀文十分困惑。
　　就在前几天，工兵三连在外面围坐吃晚餐时，突然被造反派打的迫击炮弹击中，当场3死7伤。本来部队要为这三名战士开个追悼会，一来告慰亡灵，二来安抚家属。可造反派知悉后，立即派来代表提出强烈抗议：你们为他们开追悼会，就是要肯定他们，那也就是对我们造反派的否定。而否定造反派，就是否定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发动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于是乎，部队只得作罢。
　　
　　第六天。和造反派打交道以来，给宣传员秀文最深体会，就是面对他们的质询、找茬和问罪，千万不能随便用自己的语言回答，必须迅速从脑海里找出毛主席相应“语录”或“最高指示”，予以“防御性”回答。若没这个能耐，最好的选择就是闭嘴，以免祸从口出。如此一直挨到下午五点多，聚集的人群累了，便散了大半。宣传队员们虽也筋疲力尽，但眼看快到收队时间，大家都整整军容，放松放松绷了一天的神经。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哒、哒、哒”三声清脆刺耳的枪响，又骤然勒紧大家刚刚放松的神经。但见路面上一溜三个清晰的弹痕，显然是冲锋枪的短促点射。弹着点就在宣传员秀文身前不到一米处。其弹头击起的细碎石土，溅了秀文一身。吓得众人一阵惊叫。周围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那些闹事的、围观的大概也很惧怕，先是查看自身有无损伤，继而互相询问，然后满带惊恐之色陆续悄然开溜。
　　队长和教导员过来察看了一番，宣传员秀文这才回过神来，打了打身上的尘土，然后就跟着整队集合。
　　集合完毕，教导员作了简短的讲话：
　　“同志们，请稍息。
　　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亲自缔造的、林副主席亲自指挥的人民军队，这支军队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它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过去，它以“横扫千军如卷席”之势，战胜了国内外强大的敌人。现在，我们要以“横扫一切害人虫”的雄心，在毛主席亲自发动、亲自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再立新功。坚定不移地执行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保护革命派，保护广大革命人民群众。坚决打倒一小撮妄图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跳梁小丑！在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军民面前，他们的阴谋诡计，是永远也不会得逞的！……”
　　随着一阵响亮的口号后，领队起调唱起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就着粗壮的歌曲，迈着整齐的步伐，踏着铿锵的旋律，宣传队又一次在高亢的“语录歌”声中“凯旋”。
　　宣传队员秀文则暗自庆幸，又一次捡回了一条小命。多谢祖上保佑！
　　
　　接连发生针对宣传队的冷枪冷炮事件，时时威胁着宣传队员们的生命安全。于是，一种不祥的恐怖气氛，如同此地泛滥的浓重雾气，厚厚笼罩了每个人的心胸。本来每次吃饭，各班都围着一个盛菜的脸盆坐地而食。可现在弄得必须带着敌情，分散躲藏食之。站哨也一反平常立如松一动不动，而要不时东张西望积极观察四周动静，并不时或站或蹲或左或右挪动身子。总之，是要把过去容易击中的固定靶，变为不易击中的活动靶。
　　
　　正当大家在冷枪冷炮的恐怖中浑身发毛，不知何故，此后一连几天，小城却突然间平静下来。不但停止了针对宣传队的冷枪冷炮，造反派们也没上街集结闹事了。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平静，如同风暴满天涌浪滔天的海啸，骤然间变得晴空万里波光潋滟，反倒弄得大家更加以内发毛，并迅速弥漫起一股躁动与不安。
　　为确保队伍稳定，队长便集合召开了全员大会道明原委。原来，队领导将造反派袭击宣传队的严峻形势向上级汇报后，师里十分重视，并专门委派一名副师长前来办案。副师长以传达落实最新最高指示为由找来两派头头。首先，从战略上给他们戴上几顶预制的帽子。诸如“对毛主席缔造的林副主席指挥的革命军队造谣中伤打黑枪黑炮，就是明目张胆的反对毛主席号召的人民解放军支左的罪恶行径！”、“对革命军队污蔑中伤打枪打炮制造恐怖，就是恶意破坏毛主席亲自发动的全国人民热烈拥护的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云云。其次，从战术层面，深刻分析了当前的革命斗争的形势：相信绝大多数造反派是革命的、进步的、是好的，但必须要十分警惕混进革命造反派队伍内部的坏分子！并责其回去后要严格清查、认真清算、彻底清理；要像毛主席当年进行三湾整编一样，要对革命队伍进行严格认真的肃整。否则，大好的革命形势和斗争成果，将要被这一小撮坏分子的可耻行径而毁之一旦！最后，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传队“就是帮助、协同、指导造反派要永远朝着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的正确方向前进”的崇高使命的创见性阐述，愈加突出了宣传队的革命立场与先进地位。并严正申明，我们作为坚决支持革命左派运动的人民军队，接下来将认真观察两派的实际行动和表现，如果一旦发现哪个队伍里有偷袭革命军队支左的可耻行为的，我们将发动和联合全体革命造反派们一起得而诛之！并将其彻底摧毁！永远地把他们扫进革命历史的垃圾堆！
　　两派头头一听，倒吸一口冷气。原来的宣传队，不过是个中立拉架的和事佬、橡皮泥，可随便骂随便捏。可今天听这口气，往后就有可能联合一方镇压一方的玄机。于是便一下镇住两派，当即表态，立即回去“三清”；并立马变横眉立目为笑脸谦恭，纷纷表示要绝对尊重人民军队、坚决依靠人民军队。
　　宣传队员秀文闻罢，不禁顿生感慨，真是一级是一级的水平啊。
　　有了造反派一段时间的安静，也才有了居民一段时间的安宁。当然也才有了宣传队员们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
　　
　　战马不卧眠。对于战士，最可怕的就是清闲无事。故养兵千日，动兵千日。于是乎，外面的宣传任务轻闲了，内部的学习任务便赶紧忙乎起来。
　　学习内容一般是《中共中央、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关于XXX号文件》和两报一刊社论。当然主要还是以《毛主席语录》为主。正如流行语曰：《语录》随身带，有空学起来。宣传员秀文最喜读书，用其语曰，哪怕读再差劲的书，也胜过干其他再好的事。更何况当造反派的和事佬还要冒生命危险。可后来他居然会改变了自己的志趣。原因只是因为让他天天读那二百七十余条语录，搞得他不但头痛，而且胃痛，乃至全身酸痛。他倒宁愿再站到大街上担任那充满生命危险的观察哨。可又不敢说出口。就瞧瞧其他战友，见一个个都憋得满头是汗满脸通红，也都不敢说出口。他这才突然领悟出毛主席语录威力和毛主席思想力量的强大。
　　
　　有道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学习的第二天，喝水的就逐渐多了起来，自然上厕所的人次也就随之多起来。之后，抽烟的也跟着多了起来。副连长见状便叫大家自学。相对集中学习，自学给人带来更多的自主和自由。于是，宣传员秀文便能捧个《语录》本，虽不能解放身体自由，却能展开想象的自由。比如，幸亏这次是副连长带队，若是副指导员朴宗律来了，那日子还不知道要难过多少倍呢。
　　副连长姓黄名文贤，陕西关中人，中等个头，黄巴巴皱巴巴的脸，一方微缩的家乡黄土地。眼不大，嘴不小。他似乎还嫌眼不够小，平素有事没事，非把两目眯成两条细弧，当然是上弦弧，如果画像，倒可省事一笔带过；如果笑，眼睛就可省略不计了。其实，他笑与不笑总是在笑，可他还总喜欢笑，一笑眼睛没了，却暴咧一张大嘴，有如拉开塞得过饱背包的拉链，顿然挤出一嘴的细碎石子。他总乐于和战士们混在一起，亦如黄土依傍着地瓜土豆。在施工工地上，他同战士们一样搬石块、抡大锤、撬钢钎。在战士眼里他是兄长，有高兴事愿意与他共享，有烦恼事愿意向他诉说，有疑难事愿意向他求助。
　　相比之下，副指导员朴宗律生就一付白皙端正面孔，一如其家乡长白山或高寒山头的陈雪。因此，他平常脸上的表情基本封冻在略带如丧考妣般僵化状态。一如他平日的衣着，梳洗打理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成不变，犹豫一根插在粪堆上的白色糯玉米棒子。宣传员秀文很少见他笑过，即便有个别时候特别需要笑，他才会通过强硬上拉嘴角的办法，弄出专属他关于笑的表情。他与人交谈中，其“语录”引用的含量如同“语录”的混编版，并始终保持着“谆谆教导”姿态。他最不能容忍别人向他反映个人的困难与烦恼。每遇此，他总斩钉截铁道：革命战士是不应该有什么个人的困难和烦恼的。他通晓朝文，入伍后又自学了汉语文字，语文能力大约相当于中等成绩的初中生。他为自己掌握本民族和汉族两种语言文字而十分自豪，并常溢于言表。一次连队“忆苦思甜”活动结束，他在作总结时，对几个发言出现口误和用词失当的战士大为恼火，并提出厉言批评：作为一名毛主席的革命战士，不能准确掌握和运用本民族的语言文字，你们难道不感到自责、惭愧和羞耻吗？！……
　　宗律这虽是斥责文盲半文盲的战友，但战士秀文听起来比斥责自己还要难受些。他觉得自己这拨人都经历了那个饥饿的年代，在家乡，与之差不多大的，整天想的就是在哪里弄点可以进嘴的东西，填填空瘪的肚皮。能活下来已是幸运，哪还顾得读书不读书的闲事呢。
　　过不几天，部队兴起了“红海洋”行动。
　　一天，副连长找到秀文说：现在局势稳定，闲着也没啥意思，人家连队有的在绣毛主席像，有的画毛主席像，把“红海洋”行动搞得有声有色。你有这方面特长，也制作一件怎么样？
　　宣传员秀文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下来。于是就随便找到一块90×120蔡m的五合板，然后从报纸上找来毛主席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照片的版画头像，按比例放大后，用彩色油漆描到板上。画着画着，就忽然想起了几天前造反派闹事时打碎的汽车挡风玻璃，那些钢化玻璃的碎粒晶莹剔透，格外好看。于是突发奇想，就跑去拣了回来。又买来些牛皮胶熬好，用油画笔蘸胶水按画稿涂上，再在碎玻璃粒中挑选相似小块拼粘上去。巧的是，画像鼻梁处是一条不规则的细长曲线，而其中有根玻璃条居然与之完全吻合。这让宣传员秀文从心底漾起一阵难以言表的自得与陶醉。
　　后来宣传队又受领了新的任务，队员们都出去了，就留秀文一个在屋里制造毛主席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