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之道 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一）

　　哥之道-寅（严恭寅畏。寅宾出日。《尚书》）（一）
　　
　　俗云：
　　好人不长
　　歹人鬼长
　　人胖嘴长
　　人瘦毛长
　　
　　
　　丁未春。皂树无花。日出炽白如焊。
　　
　　武斗在驻地遍地开花。
　　开始两派还仅仅挥挥皮拳，随后是夹棍带棒，再后便到驻军抢武器，就用上了长短枪……据被抽调到重庆涪陵支左的指导员张斈志讲，那边好多兵器库都被抢劫一空，两派还用上了喷火器、四Ｏ火和六零炮，甚至把坦克也开到了街上。
　　是年春夏之交，连队根据团里的通知，选派副连长黄文贤带队，挑选战士秀文和连里另外三名战士加入团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进宣传队的选拔标准相当苛刻：要具备较高的政治思想觉悟；能熟练背诵并活学活用毛主席语录；有独立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有不怕困苦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有高度守纪的自觉性……
　　宣传队在全团一共选调了二百余人。任务不是文艺演出，是专门制止两派扯皮和武斗打架的“劝架队”。为了保证人身安全，每个宣传队员都装备了一本猩红塑料面的《毛主席语录》。这是两派各方都必须敬畏礼拜的法宝。
　　时值春收夏种，各公社大队因两派斗争扯皮，严重延误了收种季节。县里主抓生产的领导不得不求助解放军的支援。因为只有解放军是任何一派都不敢公开反对的力量。当然，并不能与语录本相提并论。
　　上午八点，四辆解放牌大货“专车”，将他们送到县城，随即进行专门培训。培训内容主要是读几份省、地、县《关于转发……中共中央关于抓革命促生产的通知》等文件，然后对本县的革命形势歌颂一番，最后才藏头露尾的强调农业生产季节性的重要，不能耽误农时的紧迫性。当然，这些也都必须是把遵循“老人家”的谆谆教导作为前提的。
　　两个小时后，培训结束。安排给他们的向导都是被“打倒”的，但属“可教育好”的对象。他们这个小组被分到一个叫“忠心”的公社。向导便是“靠边站”的何姓书记。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准中年男人，中等个头，身材粗壮，吊着一只胳膊，肘弯处打着石膏，他说是不小心摔的。后来听当地人说是被造反派批斗拧断的。
　　在向导的带领下，宣传队员们拿上背包，登上大“解放”，顺着起伏曲折的山间公路，向目标地进发。卡车颠簸约四十多分钟，到了一处半山拐弯处，何书记叫停了车。他们那里不通公路，剩下的路只能靠开动他们各自的“11号”丈量了。
　　等他们下完车后，大“解放”便载着去其他地方的同志，扬起一股烟尘，蹒跚着晃出了视线。副连长掏出一盒飞马香烟，给每个人扔了一根，何书记和他们几个都还了，就战士秀文接了，并凑过去吸着。吸了两口烟，副连长发话说：“同志们，整理整理背包，咱们出发。”便随着书记向导，甩开大步向前走去。
　　一路上，何书记边走边介绍了自己和公社的情况。他是绵阳师范毕业的，六四年搞“四清”被抽调出来，以后就走上了行政工作……将近两个小时才走到那个叫“忠心”的地方，时间已是午后一点多了。
　　迎接他们的共有四个人。一个秘书，四十来岁样子。一个会计，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还有一个是女的，大约二十四五岁，说是民办教师。她是个造反派头头。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
　　何书记一边介绍，一边安排吃饭。饭是早就做好了的，现炒了两个菜，他们几个早已吃过，给书记和他们每个人打了一碗饭。那饭烂巴巴的，吃起来没筋没味，不像连队的饭，硬硬朗朗的，吃起来爽口。队员们不过十几分钟便三下五除二结束战斗。见一旁的陶钵里盛有米汤，便问能不能喝。炊事员连答：“要得、要得。”
　　饭罢，战士秀文从食堂里拿了一只水桶，打来井水，大伙先后洗了脸。副连长让他们交上钱和粮票，从会计那儿换成饭菜票，分发给各人。何书记又让秘书打开一间房子给他们住宿。只一张单人床，理所当然给副连长。四个战士弄了些稻草，一溜打了地铺。
　　三点多钟来了十几个人，有各大队的支部书记和会计，也有造反派小头目。开了一个“关于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抓革命促生产誓师大会”。会议内容是何书记根据当地当时实际情况提出当前农事安排意向，副连长协助他统一了大多数与会者的意见，最后形成决议。有一两个造反派想发难，见这几个穿军装的一言不发神情严肃像个煞神，也就没好怎的。
　　傍晚时分，战士秀文跟大家一起出来转了一圈。公社办公用房不过七八间，自成一个小院，与普通民房无异。这里四周皆山，顺山势曲折流淌着一条小河，在这里绕了一个“Ω”形大圈又随山绕去。在小村东边有一座小石桥，村里的人平日可到对面山上砍柴割草。偶尔山洪暴发，也只是一天半日的事，于老百姓的生活影响到也不大。中间这块平坝总共不过几十亩面积，围着社址的小村，也不过一二十户人家。至于地名大概就是坝子坐落在山水中心之意，因为形势需要，就顺便在中字下面加了个心。这让战士秀文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
　　为有的放矢开展工作，“宣传队”一到，便立即投入了前期的走访调查摸底。这些造反派们除了穿的衣服高度一致，一水的６５式军装，但思想层次却参差不同。当问及什么是“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头目回答大都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打倒坏蛋”，而一般的造反派的一般回答是“吵嘴、打架，热闹、耍耍噻”。闹事的，主要有三类人。一类是读过几年书，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者，或自视不凡不甘平庸者，或觉怀才不遇借机出手者。这类人属于领头骨干，有动力有热情，却无经验缺智谋更少群众基础，难成大器。另一类是官场抢班夺权者，目标明确，心有筹谋，趁火打劫，整垮对手，取而代之。这类人多为一派主谋，却并不一定自己露面，主要蛊惑他人出头闹事，自己幕后提供支持。还一类是或泄一己私怨，或谋一点私利，或街头无聊愤青，或停课无事的学生，过来趁乱打打黑拳、抓抓好处、起起乱哄、凑凑热闹。反正自己失去的只是无聊无奈的锁链，而获得的将是热闹非常的整个世界。这类人是组成闹事派别的主力群体。
　　其实“宣传队”的作用，也不过是拿下军队的威性，起点“震慑”影响，对事态真正起决定性作用的，还是他们这些造反派红卫兵。
　　在走访过程中，“宣传队”还顺便做了几次助民劳动。得到帮助的农户十分感激解放军，就说，谁当官我们都是要吃饭噻，不种田就没得饭吃。以前久闻四川乃天府之国，物产丰富，自给自足。但秀文在此地半个月的观察体验，山区普通农民的日常生活，却相当贫苦。一天中午，宣传员秀文和战友李建学走访回来，路过那位女教师家门口，在她极力挽留下，他俩便留下吃饭。午饭只是泡菜掺米饭，泡菜占百分六七十。而这个饭已是达到待客水准了。
　　
　　半月之后，他们突然接到了返回的命令。当回到紫彤县城，形势大不同前。两个人数最多的造反组织“工联”和“四六二”已经从“文斗”阵地转入“武斗”战场。为防止事态进一步恶化，上级把他们这支二百多人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紧急召回。师指挥部命令他们化整为零，以班为单位，进驻县属各主要部门，进入前沿阵地，作好一级临战准备。
　　宣传队员秀文他们班进住县商业局的二层小楼，十二个人在楼上一个小会议室打了一溜地铺。此地处位于城南，可炊事班却在城北，因此吃饭要跑近一公里的路。虽然吃饭不太方便，却有些意外地发现隔壁还有一副乒乓球台，可以早晚活动活动筋骨，于是觉得舒服了许多。
　　他们刚安顿好，冲突事件便接踵而至。
　　由于管理上的疏漏，保密工作没做仔细，炊事班唯一的一支步骑枪和几发子弹被造反派知道了。于是，突然便涌来了几百个前来要枪的造反派红卫兵小将。
　　指挥部立即命令全体宣传队员迅速驰援炊事班。待他们到达时，有十几个造反派已爬上了阁楼。带队的连长命令跑在前面的队员立即上楼阻止。
　　宣传队员秀文人瘦脚快，他与冲在最前的几个队员上楼一看，已是一片狼藉。十几袋大米和五六袋黄豆，已被抄得七仰八翘，并都打开捅破，米豆面粉撒了一地，炊具杂物被踢得丁当乱飞，如同电影上鬼子进村一般模样。忽然有人一声尖叫“找到啦！”于是下面所有人，闻声立刻蜂涌而上。
　　此地的阁楼建造，是在距地面两米多高处，安插一排间隔约九十公分的柁樑上铺设板块而成。部队借住后，为节省空间，将粮食和杂物都放于其上。因其铺板厚不过寸许，不堪承受如此众人负荷，只听“吱、噗、砰、啪”一阵乱响，两块铺板突然断裂。宣传队员秀文便随着五六袋大米黄豆和几个造反派一起，突然间呼啦翻滚着摔跌而下……
　　
　　是年初夏，日头掉火。龙头坡皂树泛黄若焦。
　　一日清早，母亲在八字口水铺捶衣，族嫂癸年面呈噩字道：“二娘我真是佩服你，你家都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了，你还能清闲自在捶衣裳啥！”
　　母亲一听这话，心内不由大吃一惊！
　　母亲一下想到前晚做的噩梦。梦里的日头烈得直往下掉火球。一个一个流星般掉落的大火球，直砸得满世界乱窜乱滚。见好多人被那火球卷走，母亲正惊得是目瞪口呆，却突然发现修文正朝着一个火球追赶，却不知，他身后一个火球也正在追他。急得母亲大叫：“狗不哉，快躲哦！狗不哉，快躲哦！”……
　　母亲惊醒后，吓出一身冷汗。便起个大早，赶紧去拜了祖墓。于是昨晚祖上托梦道：伢子动了名字，必遭一难，大家都设法救他。可你要记住，切莫心慌无主、切莫听人乱言、切莫松口乱说、切莫掉落眼水。你只要记住每日早晚去拜求东天观音菩萨保佑。切记，切记！
　　于是，母亲今早两三点光景就来到水铺，朝东方跪拜观音菩萨，求保儿子平安。不想早上洗衣，癸年倒真的就传来了不祥的话风。
　　母亲虽然牢记祖上叮嘱，不信旁人乱言，但心里毕竟还是发虚。要是没事，梦里的事自己没说，她怎会知晓？于是就没好声气道：“尽瞎啾，我家哪有什么大事！”
　　癸年一绉鼻子道：“哼，还我瞎啾，电报都打到公社了，还我瞎啾！”
　　母亲听了，匆匆摆了衣服，并不听她再言，便匆匆回家去了。
　　虽然祖上说不能心慌，可事情临头，心里又哪能平静。还时不时生出去公社探探情况的冲动。可一想祖上托言，就又只得忍住。不但没跟旁人提半个字，对父亲也没吭一声。但心内却是空空无着、火烧火燎、百爪抓心。每每如此，便躲一暗处，闭目合手，默念观音，日夜不眠，水米不进。但每日家里家外的事情照做，早晚必到八字口水铺朝东方长跪，拜求东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虽然阁楼只有两米多高，但事发突然，毫无心理准备，无法选择下跳的姿势，更无法提气着力。故此猝然跌落，轻则伤痛，重则死殘。即便跌落无碍，其身后紧紧跟随的几袋大米黄豆，每袋都有二百来斤，如若压上，自成肉饼。
　　倒霉蛋也有走运时。事有奇巧，当时，一袋大米和一袋黄豆紧拥着宣传队员秀文砸跌而下，可它们在落地时，却袋头抵袋头，临时撑起一个“人”字，正好把宣传队员秀文嵌在了撇捺之间！
　　于是，宣传队员秀文便免了肉饼之灾。
　　免掉一灾，还有一难。宣传队员秀文虽未成肉饼，也未大头栽葱，却结结实实来了个五体拍地，就拍了个昏迷不醒。可过了一日，却毫无苏醒动静，连长就赶紧向营里报告了死迅。营里不敢怠慢，立即给团里作了汇报，又给秀文家乡武装部发了封死亡电报。
　　可是，革命战士秀文虽然躺那闭眼、闭气、闭声，却是面色如常，一点没个死像。团首长获悉，命令把宣传队员秀文急送团卫生院作死亡鉴定。却发现只是休克，并未死亡。就又放了几日，便就活了过来。
　　宣传队员秀文活了过来，营里就又赶紧补发了一个未亡的电报。
　　可秀文如梦初醒从床上跳下来道：“我好好的，啥事也没有，就不要发电报了吧，免得家里人无辜着急。”
　　说着就要求立即返回宣传队。
　　
　　当马厂公社武装部收到第一封电报时，正赶上马部长外出开会，电报就放着没往下送。正好大队矢书记去公社开会，就听到了这个消息。矢书记回来就把消息传给了修罗。修罗回来就传了癸年。等马部长开会回来，第二封电报就到了。于是，立即亲自把电报送到八字口龙头坡。并安慰母亲说，革命战士蔡修文只是在工作中光荣负了点小伤，现在没事了。并送上一斤红糖表示慰问。
　　当母亲接到马部长送的电报，如同接到一根针，一下扎破了憋胀了五六天的气球。于是，就一下子泄气胔坐到地上，泪如涌泉……
　　
　　战士秀文尽管躲过一劫，但其腰椎却受重创。此后每逢天阴总要酸疼，并相伴终生。当时营里要给他申报评残，但革命战士秀文觉得这样反会影响今后的前途进步，便坚决谢绝了。
　　
　　正如报纸广播所言，革命的大好形势正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一片大好，一日千里。当秀文重新回到“宣传队”时才知道，革命形势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造反派们又开创了新的局面，两派开始在南横街摆开了“打派仗”的战场。
　　所谓打派仗，一般是指“触及灵魂”至“触及身体”的过程。派仗开始，两派皆奉送对方以“保守派”“保皇派”“反动派”之类头衔，先以反动定性压倒对方。既然出道混成一派，便各有实力，当然没那么容易出口即败。因此，“触及灵魂”亦分“雅”“俗”两个阶段。所谓“雅”者，主要通过灵活运用毛主席语录以舌杀对手。要做到舌杀，不但需具备较大的语录储存量，还要具备相当强的联系能力和政策理论水平。当然，同时还要具备相当强的口辩功夫，以及或清脆或洪亮或刺耳或粗暴的压倒性嗓音条件等等。于是，双方均选出个中高手出战，加上旁边众人帮衬助战，向对方的思想灵魂，发起凶猛凌厉残酷无情的攻击。
　　若“触及灵魂”不能以“雅”定胜负，便自然转入指责、羞辱和谩骂的“俗”化阶段。这也是派仗由文斗向武斗过渡的转折阶段。“俗”者，其语气自然由指称易为指责、指斥，直至破口大骂。转折阶段虽然由“文舌”变为“武舌”，但这些总归尚属舌战口仗性质，尚未出“触及灵魂”的文斗范畴。若此还不分胜负，就必须通过“触及身体”的武斗来解决了。
　　毕竟“触及灵魂”是脑力劳动，属劳心者，人数不多。而广大造反派小将，都是睾素爆满或雌素爆涨的劳力者。劳力者们总看不上劳心者们耍嘴皮子，口水废了一大堆，也没定出个胜负输赢结果，噜嗦又麻烦，不如一捋胳臂一声吼，痛痛快快干一场。于是乎，无论哪方先出手，只要一人吃亏，一派丢脸。大家便群情激越，把憋了老半天的革命怒火，均以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倾泻而出。最终，还是以“触及身体”的革命实践方式，科学地验证了马克思主义暴力革命学说的伟大真理。
　　于此上，宣传队便由“劝架队”速变成了“拉架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