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前盛会 旷世风头》1

　　1993年12月20号，我带着女儿和女婿，带着异常兴奋的情绪和几幅自以为装裱得不错的书法作品，奔赴毛主席故乡韶山。
　　韶山，“红太阳升起的地方”，我去过四次了。第一次最辛苦。和两个同学戴着“红卫兵”袖章、背着黄帆布书包，不记得从什么地方开始步行的，只记得天气很热。我借穿老师的塑料凉鞋，尺码大了两码，走起路来因为脚出汗，脚在凉鞋里面打滑，走一步退半步的。脱下凉鞋，走不了几十步就被路上的小石头和砂子磨得难以忍受地疼。我咬紧牙关，心里鼓励自己：如果现在是跟着毛主席长征，后面有国民党的子弹追着，我能喊脚疼么！咬牙坚持了一会，长征英雄的鼓励在血肉之躯钻心的疼痛面前失效了，我很可耻地重新穿上了凉鞋。我后悔借老师的凉鞋。我这样显摆就是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表现！我想，回学校后凉鞋也不像样了，不好意思归还老师了，我哪有钱给老师买新凉鞋呢……
　　以后的两次和谁去的韶山？怎么去的？我都想不起来了。第四次倒是记得很清楚，进了单位后公费旅游去的，舒服多了。
　　今天去韶山的意义又非往常可比。一是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完全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盛会。二呢，女儿和女婿没去过，我可以为他们讲解毛主席故乡的许多事物。
　　不知道别人什么心情？我每次去韶山，离得越近心跳越快，看到“韶山”两个字了，我就会非常激动。　　
　　我们来到一个不知地名的地方。山下狭窄的田野中间一条毛马路，几辆吉普车被人挡住了去路。走近才知道是武警。原来这里离毛主席故居只有五六里路了。武警告诉大家，毛主席故乡四面八方的马路都设卡了，所有车子都不许进入韶山。被挡住的人气愤地质问：“我们崇敬毛主席，去参加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庆典，为什么不准我们去？！”武警反问：“知道你们崇敬毛主席。可是你们知道毛主席故居有多大的地盘么？能够谁想去就去么？”大家没话说了，悻悻地准备转身。我万分庆幸，武警阻拦的是吉普车而不是步行的人，我们可以通过。
　　又走了一段路，我正得意，又看到武警挡路了。这回挡的就是我们这样的步行者！我不要再问“为什么”了，韶山不能容纳这么多人。我尽量和颜悦色地请求他们放我们过去。我告诉他们，我女儿和女婿没来过韶山，非常向往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大型文艺晚会……一个武警说：“告诉你吧老乡，你们就是过了我这个关卡也进去不了——你知道毛主席故居能够容纳多少人么？你知道一级安保是什么含义么？”我说：“那你就让我们过去吧。我们不能进入毛主席故居不怪你。”另一个武警似乎冷笑了一声：“你怪我？你怎么怪我？你知道这几天韶山周围有多少关卡么？我们在执行安保命令！”开头和我说话的武警指一下旁边的田塍：“你就学毛主席打游击吧！”我恍然大悟，转身走上狭窄的田塍，然后翻越两座矮山。到了山顶，我惊呼一声：“你们看哪，那就是毛主席故居，可以看到一个屋角了！”
　　
　　2
　　
　　熙熙攘攘的人群。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近毛主席故居。离毛主席故居的茅草房顶只有几十步远了，一个脸相很嫩却身材高大的武警笔挺地站在路口。我示意女婿把背包放在树下休息，我去跟飒爽英姿的武警套近乎。
　　我说：“小同志你好！”
　　他回答：“老乡你好！”
　　我说：“小同志好年轻啊，还不到二十吧？”
　　他微笑一下：“满了十七岁，快十八了。”
　　我惊呼：“你才十七岁啊，这么高大英俊！一米八足有吧。”
　　他腼腆地笑了，说：“长得高大的人显老吧。”又自豪地补了一句：“只差两厘米了，我长到一米八没问题！”
　　我说：“你怎么能说显老，你就像个中学生伢子嘛。”
　　他说：“你说对了，我初中毕业就来当兵了。”
　　我赞扬说：“你们为毛主席故居站岗，真光荣啊！”
　　他自豪地点头：“是的，很光荣！”
　　我知道，我不能跟他说太多的话。说多了会影响他值班，他也会讨嫌我的。我抓紧时间对他说了我是从邵阳来的，那是我女儿和女婿，他们是第一次来韶山……
　　他说：“老乡啊，你崇拜毛主席的心情我理解。可是对不起，真的不能让你们进来。我可以这么对你说，哪怕你是邵阳的市长，或者你腰缠万贯，我都不能让你进入毛主席故居。实在对不起啊。”停了几秒钟又说：“这样吧，毛主席故乡很宽的，你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参观嘛，风景都很美的。”
　　我已经灰心了。不过我觉得这小伙子很有意思，说话也是有问必答，那我就多问他两句。“小同志贵姓啊？”
　　“我姓丁，‘甲乙丙丁’的‘丁’；我叫丁克新！”
　　“哪里人？”
　　“江西的。我也可以算是毛主席故乡的人哩，江西跟湖南隔壁嘛。”
　　我说：“是的。江西有革命圣地井冈山啊！”我心里庆幸小丁不是绷着脸不理人的人，和他交谈很愉快的。我又问他：“毛主席诞辰一百周年的大型文艺晚会是在毛主席故居举办吧？”我这是无话找话，我已经看到毛主席故居前面的荷塘被木板盖上了，分明就是舞台啊。
　　他点头说：“是的”。
　　我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以看晚会吗？”
　　他脸现愧疚地说：“不行啊老乡。”
　　已经绝望的我，离开小丁一会，又想起一个话题。我又走近他。“小丁，毛主席故居的武警部队，最高的领导是什么官职？”
　　小丁严肃地盯我一眼。我心里发毛：他不会以为我刺探军事秘密吧！还好，他又转了笑脸：“我们的最高长官是排长！”
　　我说：“请你跟排长说一声好吗？毛主席是大书法家啊！你就说邵阳来了个搞书法的，带了几幅书法作品来毛主席故乡参加展览，看可不可以？”
　　小丁眉毛一扬：“这个我可以说。老乡你等一会，我快要换岗了，我把你的话告诉排长，看他怎么回答？告诉你，我们排长也是个耍笔杆子的！他经常写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呢！”
　　我兴奋了一下，又觉得枉然，写文章跟写字终究不是一回事啊。
　　没多久，一个比丁克新矮点的武警来换岗了。小丁离开前对我说：“老乡你等着啊。我去跟排长说，他同意不同意我都来告诉你。”
　　多么认真负责的小伙子啊！即使我这次不能看文艺晚会都从内心感谢他。
　　
　　3
　　
　　不到十分钟，丁克新搂着一个比他矮小些、年龄比他大好几岁的武警来了。面目清秀的武警问：“哪个是邵阳来的书法家啊？”
　　我赶紧回答：“书法家不敢当。喜欢书法。我叫李世荣——‘世界’的‘世’，‘荣誉’的‘荣’。”
　　丁克新向我介绍：“这是我们排长，姓朱。”
　　朱排长伸出手来：“李老你好！我叫朱跃文。‘飞跃’的‘跃’，‘文章’的‘文’。”
　　我心想：怎么这么巧，他喜爱写文章，名字有个“文章”的“文”，人也长得很斯文？如果我是写小说，读者一定以为我是故意这么塑造他的形象与名字的。他说：“李老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以毛主席故居警卫班的名义邀请你去故居做客，你给我们武警战士题字好不好？他们想要写个什么字就请你给他们写。”
　　我没想到就这么轻易地柳暗花明了！我的心情完全要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了！我连忙说：“能够为毛主席故居的武警官兵写字，我感到非常光荣！”这可不是客套话，我算什么人物啊？毛主席故居的武警长官邀请我为战士题字，换任何一个搞书法的都会觉得光荣啊。就这样，我带着女儿女婿，一下子成了毛主席故居的贵宾了！我们身后那些看着我被年轻英俊的武警簇拥着走向毛主席故居，不知道有多羡慕呢！
　　我是第一次跨进毛主席故居的茅草房。第一眼就看到墙壁和地面一尘不染。简单朴素的床铺，薄薄的棉被折得像木匣子一样方正、美观，这哪是被子，简直是艺术品啊！晚上怎么舍得打开睡觉啊？我抬头一看，原来毛主席故居的茅草房，茅草下面盖了水泥板的啊！要不是朱跃文排长邀请我，我怎么也想不到毛主席故居的茅草已经只是个纪念，真正挡雨隔水的是水泥板。
　　朱排长起头，武警战士都喊我“李老”。排长说今天请李老为大家题字，大家喜欢什么话语都可以请李老写。排长给我一杯热茶。小伙子们有的拿信纸或者白纸，有的拿信封的背面，有的拿笔记本，把我围了起来。我觉得我没有时间喝茶了，立即拿起笔来，询问小伙子们想写什么字？假如当时有人拍下那个场景，小伙子们真的太可爱了！有的胸有成竹说写“青春”，“战斗”，“奉献”，有的凝眉思索一会说写“朝阳”，马上又改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一个稍微有点胖的说“就写个‘搏’！”……最后一个比丁克新还高点的瘦脸把打开的笔记本放到我面前，说请我写“把青春献给党”。写好后他忽然期期艾艾地像害羞的姑娘，手里一张彩色照片背面对着我问：“李老可以写繁体字么？”我说：“当然可以啦！”他红了脸说：“请你写‘爱是最美的’，‘爱’字要有个‘心’字的繁体字，后面要打上感叹号。”大家哄然大笑，要抢他的照片。排长大声说：“大家不要笑，爱就是最美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