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王同庆大步流星地走进地质值班室，看到郝刚他们都在，苦笑一下，算是打了招呼。
　　“是不是发现了油气显示？你们过来也不叫我一声，我不知怎么的，正在帮场地工排放新抬来的钻具，却突然困得睁不开眼，给睡着了。”王同庆怀着急切的心情想证实场地工传递给他的信息，又为自己刚才在管排上打盹的不雅行为做着解释。
　　“油气显示是地质上老温测荧光认定的，钻时突然变化，也充分证明了井下地层的变化。现在正在请示指挥部，看下一步如何办？”郝刚随口答。
　　“有油气显示，那就干脆安排取芯呗，还请示啥！三请示两请示，把时间都白白浪费过去了。”王同庆急不可耐地看似在给郝刚说话，实际是在向爬在沙盘上细致寻找油砂的指导员马勇发话。
　　马勇清晰地听到了王同庆的话，但他就是一个内心似烈火外表却十分沉稳的人，别人越着急他却越稳当。此时，他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仍然神情专注地拿着小镊子在沙盘里拨来拨去，试图在众多砂样中找出一粒最能准确判定地层变化的新岩屑。
　　邹德欢见马勇没吭声，就从旁边插进话来：“请示还是要请示的，这是生产规程明确规定了的，下取芯工具取芯必须有地质老总签字认可，由生产调度下达技术指令。不过你不要着急，马指导已经安排泥浆班全部上井，按取芯要求调整处理泥浆。我不太懂生产，但我想多循环几周，把井下的岩屑全部带上来，井底搞干净，井筒搞通畅，对下取芯工具有好处。”
　　郝刚笑一笑说：“邹科长井队蹲点都快蹲成内行了，就是这个理。所以呀，王队长你就不要着急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现在呀井上正在磨刀霍霍哪！我看你啊，还是快回去睡一会儿吧。通知一到，马上下取芯工具，你那脾气能睡得住嘛！取芯钻进、投球割芯、起钻收芯，哪一个环节你能放得下心？起码得一天多时间，还不把你熬垮了！”
　　马勇这才抬起头来，诚恳地说：“郝刚说得对，好钢要使到刀刃上，现在井上没有什么事，你赶快回去休息，通知一到，我马上叫你。快回吧，快回吧，在这儿白耗啥！快走！快走！”从不见着急的马勇，这时却显得有点急不可耐，一个劲地催促着。因为他知道，王同庆这种“为找油玩命”的人，不催他，他是舍不得离开井场的。
　　在马勇的一再催逼下，王同庆有点不情愿地离开地质值班房，回宿舍去休息。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的两条腿沉重得提不到前边来，心里不得不承认：“马指导说得对，是到了该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在指挥部机关的作战室里，常务副指挥石明智正在主持一天一次的生产例会。为32001队兰7井要不要取芯的事，地质老总黎明和工程老总冷若冰争得脸红脖子粗，甚至激动得互相拍桌子、摔茶杯、讲出很不理智的的话来，都有些失身份了。
　　黎明坚持取芯验证地层，认为打井的目的就是为了找油，现在有了油气显示，说不定会有新的油气藏发现，不应该轻易放过去。地质设计可以随着钻头的发现、验证而随时修正。
　　冷若冰坚决不同意超设计取芯。因为同意取芯就意味着32001队这个月的进尺任务要欠账，整个指挥部的进尺任务也有泡汤的可能。
　　很明显黎明的意见更接近真理，但支持他的意见的人在与会者中占绝对少数。这是因为，第一，在钻井勘探指挥部，多数人是搞钻井的，参加今天生产例会的干部，包括指挥部领导，除黎明和两个地质师以外，还有汽车司机出身，在老油田二级单位当过宣传部长，现提拔为党委副书记的楚效吴，其余几乎清一色的钻井队长、钻井工程师出身，他们一步入石油行业，脑子里就装的“进尺”二字，进尺任务完不成，在别的钻井同行面前那就矮了一大截，会战总部开会不敢往前边坐，甚至连头都不敢抬。第二，会战总部机关对钻井指挥部第一位的考核指标，是钻井进尺，就如同学生上学读书的“分数”一样，是硬指标。所以，黎明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显得情绪异常激动。
　　最后，“八一”电台喊话：“请温书记在现场酌情裁定。”这个皮球踢到了温源跟前。
　　其实，在老部长午休之后，温源陪同到井场巡视，已经知道了情况，对32001队的取芯工作早做了安排。技术员罗强带领几名大班人员正在精心准备取芯工具。温源担心这个队超设计取芯钻进影响进尺任务，通过电台向家里主管领导反复强调，加强生产组织协调，号召一、二线各单位职工学习32001队全体职工在雷雨、冰雹、洪涝面前，正视困难、人拉肩扛的精神，争取其它井队强搬抢上，多打进尺，确保整个指挥部月度钻井进尺任务的完成。
　　老部长非常兴奋，不仅仅是他亲眼目睹了32001队这一基础工作先进典型的过硬作风，而且是这口井在新的地层发现了油气显示，展现了良好的勘探前景。所以他改变了原本当天赶回总部机关的计划，想在这个队多住几天，亲眼看看从井下取上来的岩心。当然，还有一个就是太阳晒上两天，路干了，车子就容易开出去了，也免得浪费工人的体力。
　　老部长面带少有的微笑，对每个岗位上的工人都点头示意问好。由于钻机的轰鸣，说话让对方听清楚是非常费劲的，所以他很少讲话。他只是在走上钻台之后，把厚实的嘴唇凑近当班司钻的耳朵门边嘀咕了几句，司钻略显红润地脸颊上也露出了笑容，用力地点了几下头，但目光仍然专注地看着正前方的指重表，右手扶着刹把，左手控制气门，定时活动井下钻具。老部长说了些什么，仅一步之遥的温源和秘书小王一个字也未听清。
　　老部长一行从钻台下到机房，又从机房下到油罐区，再从油罐区转到泵房、高压管汇区，设备处处见本色，地面无积水，运转记录、保养记录、交接班记录等现场资料齐全、准确、整洁，比会战初期第一口井开钻动员会上和高压喷射试验那口井夜袭突查留下的印象，更好更深刻。
　　老部长更平添了几分精神头。他到地质值班房向现场的地质技术员温尔舒询问了井下情况，并亲自进入暗室，对砂样进行了荧光照射。
　　“老温啊，看来地下有油是十拿九稳了，就看场面大不大。这筒芯取上来之后，如果情况比较理想，我们就要抓紧调整勘探部署，集中十台、八台钻机打圈闭、打剖面，尽快把这个区域的地下情况搞清楚。这样，干部和全队职工必须统一思想认识。这口井要当重点井中的重点来做工作。”老部长似是在对温源讲，又像是在向自发围上来的井队干部、职工和驻井工作组讲。从他那深邃而又睿智的目光中，人们已经看出了组织区域性会战的热闹场面。
　　32001队有成功取芯的传统和经验。在陇原会战中期，他们打过一口3500米的全井取芯资料井，取芯收获率达到98.2%，被石油工业部命名为“超深井全井取芯第一队”的光荣称号，并在陇36井现场召开了隆重的祝捷大会。现在这帮人绝大多数还在队上，因此取芯前的准备工作做得非常充分、扎实、细密。
　　技术员罗强、大班司钻老周师傅，在郝刚的协助下，做取芯工具下井前的最后一次把关检查。检查内、外岩心筒有无夹灰、砂孔、伤痕、偏磨，每米弯曲度是否超过1毫米，整长是否超出5毫米，悬挂接头总成组装之后轴承是否灵活，卡簧在卡簧座上下移动是否灵活，是否留有一定的轴向间隙，卡簧弹性如何，卡簧内径比钻头内径是否小于2.5毫米以内，卡板岩心抓与钻头内台阶是否保持有一定轴向间隙，提起整套取芯工具能不能用手转动内岩心筒等等，诸如此类的技术性问题，那真是比姑娘绣花还要细，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和差错。
　　钻台上马勇和盛华都顶了上去，他们开始组织快速起钻，然后下取芯筒取芯。
　　王同庆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不知怎么的，他老做找东西吃的梦。有时找到了，吃不到嘴，有时干脆找不到，心里着急得像猫抓似的。他在食堂找，食堂里除了案板、锅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炊事员呢，连人影也不见。他在宿舍里找，壁橱里、桌斗里连只空碗、空盘都没有。这是咋回事呢？思忖了半天，哦，实行了餐厅化，个人的碗筷瓢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早扔了，还瞎找什么。他在家里找，家里也空空的。一摸熟悉的灶台，冰凉冰凉的，好像好长好长时间没有动过烟火了。这新月是怎么搞的，她把老人、孩子都弄到哪儿去了？找啊，找啊，不知怎么的，他有点迷迷糊糊，怎么就找不到一口吃的东西呢？“哐当”，一个圆咕隆咚的东西，锅不像锅，瓢不像瓢，碰到他的手背，抛到了列车房的地板上，声音很响，他被惊醒了。慢慢回味一下，原来自己在做梦。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面摸出上海表来，就着窗户里射进来的探照灯光一瞅，啊，快到午夜了！自己睡得太死，没有吃晚饭，肚子饿得咕咕叫，难怪在梦里总是找东西吃。他从床上爬起来，穿好工衣，顺手扯下毛巾往肩上一搭，习惯地走到水罐旁，拧开水龙头，将头伸到水流下面，边冲洗边用两只手呼啦。洗了大约一两分钟时间，关紧阀门，扯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扑啦扑啦一阵猛擦，一下感觉清爽了许多，便向餐厅走去。
　　餐厅里，准备上大夜班的十多名职工正在吃夜班饭——这个队上固有的传统——四川担担面。王同庆人还没有到餐厅，一股熟悉不过的香气早已扑鼻而来。他吞咽了两口口水，自觉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待王同庆美美饱餐一顿之后，赶到井场，第一筒岩芯已经取了上来，一节一节按顺序摆放在岩心盒里。岩心像油浸过一样，“吱吱”冒着微小的气泡。一直等在值班房里要看究竟的老部长、温源、金克木、郝刚、邹德欢等都围到岩心盒周围，一边观看工程技术员罗强和地质技术员温尔舒丈量岩心长度，计算取芯收获率，逐节编号、描述岩性，一边两人一搭相互小声谈论着什么。膀大腰圆的王同庆什么时候扎进堆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嗨，真有一股浓烈的油气味，我们真有可能要逮住个大金娃娃啦！”王同庆的一声失态高嚷，才把大家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小伙子，你什么时候上井的？冷不丁一声嚷嚷吓了我们一跳。”老部长惊奇地询问着。
　　“刚来，刚来。你们可能在现场呆的时间长了，嗅觉有点迟钝了，这油气味可真大者哪！”王同庆想以这样的解释来排解自己的冒失和窘态。
　　“你休息好了嘛?听说你累得倒在钻杆排上呼呼大睡，钻机的轰鸣都吵不醒你。带兵打仗要学会休整,工作更要学会休息，不然累垮了身体可就亏了本钱啦！”老部长关切地叮咛说。
　　“是！”王同庆十分感激地从厚实的嘴唇里蹦出了一个字，像个接受首长教育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