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一组一组的人马仍然喊着劳动号子，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除了劳动号子略显沉闷外，脚底下还比较迅捷有力。王同庆他们暂时撂下话题，用微笑和特有的眼神给对方打招呼、鼓劲。
　　大队人马走过之后，他们向远处望去，在大约二华里之外的地方，看到了温源他们的身影。他们尽管吃力，但走得并不算太慢。王同庆似乎把半夜替司钻操作、带队为老部长拖车、接着又来抬钻具的疲劳全忘到了脑后，脚底生风，快步向温书记他们迎去。其他三名同志也都受到感染，一下子来了劲，毫不示弱地紧随其后迎了过去。
　　在经过了一番争执和客套之后，温源和金克木被换了下来。六个年轻人一起上肩将钻杆抬了起来。六个人到底比四个人强，郝刚、邹德欢也顿时感到肩头的分量比先前轻了许多。随着轻微的劳动号子，快步向井场走去。
　　因为是初夏季节，身上衣服单薄，许多同志将帽子、毛巾甚至背心都缠绕在撬杠头上当垫肩，肩膀还是挤出了血，脱工衣擦洗时一个个呲牙咧嘴，倒吸着冷气。卫生员小高熟练地用酒精棉球擦洗掉血迹，然后涂抹上红药水。处置完一个，再处置第二个、第三个……看到战友们一个个咬着牙关承受酒精、红药水的刺激，小高一次又一次地鼻子发酸，泪花挡住自己的视线。小高时而昂起头忍一忍，时而扶起近视镜，用手绢揩一揩，继续一丝不苟地处置着。
　　在这些人中，肩头破损最严重的要数温源、王同庆和三班钻工小段，表皮都挫裂了。小高耐心清洗后，再撒上了一层云南白药，然后将纱布块敷在上面，用橡皮膏固定好，叮嘱他们不要让汗水或雨水浸进去，明天上午再换一次药，以免感染。
　　在两个活动铁皮房对在一块组成的餐厅，老部长围着围裙，戴着炊事员的工作帽，肩搭白毛巾巡视一周，有意提高嗓门，用雁北话夹杂陕北的口音说：“伙计们，你们这是从孟良崮下来的还是太行山下来的？”逗得大家咯咯直笑，伤痛一下子减轻了许多。稍作停顿之后，老部长以诚挚而又略带感激的心情说：“今天老天给我们出难题，大家很辛苦，我没有什么东西慰劳大家，就和炊事班的几位师傅一道为大家做了我们家乡的名吃——山西拉面。二十多年没有上过手了，有点手生，如果做得不到家，请师傅们原谅！如果吃得还算可口，那要感谢你们的薛师傅、黄师傅，还有小刘师傅。走咯，不说咯，我这新媳妇要去露丑见公婆咯——”说着，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做了个鬼脸，顺手取下搭在肩上的毛巾，在空中抖出了两个圆圈，又顺势搭在肩上，一溜烟进了伙房。
　　伙房里有一扇一米见方的大窗户直接通着餐厅，是平时出菜、出馍用的出餐口。有些同志好奇，想看看这么多的人吃拉面，老部长是怎么抻出来的，都扒在出餐口往厨房张望。
　　老部长真不含糊，他掀开面盆苫布，试一试那些面剂子，面饧得很到家，便招呼薛师傅操持本队特制的笊篱准备捞面，黄师傅舀臊子，小刘师傅将陈醋、酱油、油泼辣子、紫皮蒜瓣等调味品端到餐厅里。他自己则在面案上放些干面，取出饧好的面剂子，放在干面上麻利地揉搓几下，捏住两头，匀着劲儿往外一抻，面遂人意，变成了四五尺左右的长条；而后一折为双股，再把两个活头往一块一捏，实际上成了一根没有头的长圆环；再用两只手往两头一勾，又一次匀力一抻，又变成了两根四五尺的面条，接着两股一折，变成了四根面条；两只手仍然在两头一勾，继续匀力一抻，再次成了四五尺的面条，再一折，成了八根。如此往复，八股变十六根，十六股变三十二根……面条越来越细，到最后看的人记不清折了多少股，面条细如发丝，丢在大铁锅里，用筷子一搅，面条在锅里打转转。薛师傅往碗里捞的时候，面条也就只有一号毛衣钎子那样粗吧，可是没有头，取“富贵不断头”的意思。就这样，老部长抻一碗面也就一分多钟，那麻利劲绝不亚于大饭店的高级面点师。
　　全队职工，看的看，吃的吃，抻的抻，捞的捞，端的端，说的说，笑的笑……，把上午泥泞中抬钻具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净。
　　温源、金克木、郝刚、邹德欢、老部长的秘书和司机，是等全队职工都吃过后才吃的饭。老部长是年近古稀的人了，一口气抻了百十斤面，那可真是够受的。但临阵换将是换不下来了，因为别人都没有这一手，不吃或少吃又似乎显得对老部长的劳动成果不尊重。他们深深地懂得，尽量多吃，吃得利索，吃得香些，才是对老部长的最好安慰和感谢。于是二话不说，也都学着工人的模样，接过大捞碗，站在餐桌旁“吸溜——吸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听响动，你们几个是真的有点饿啦，也不跟我老汉客气客气。”老部长紧拉慢抻储备了十来碗之后，用毛巾揩一把汗，来到窗口微笑着说。
　　听到老部长的说话声，闷头吃饭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向窗口望过去。
　　“吃吧，吃吧，肚子吃饱好干活啊。我是跟你们开玩笑哪。我老汉在家闲呆着，这会儿都感到有点饿了，你们年轻人干了那么重的活，能不饿吗？抗日战争时期，我在部队里当参谋，常听首长说，年轻人不知道啥叫累，累了其实就是肚子饿了。一次战役打下来，人困马乏的，好好吃上一顿，马上变成了人欢马叫。如果有篮球场蹦跶两三个来回，那是轻而易举的事。”老部长也从黄师傅手里接过一碗面，端到餐厅里，按自己的口味调好各种调料，坐在一把折椅上，和大伙有说有笑地吃起来。
　　饭吃过了。老部长、秘书、司机由温源陪同到工作组的列车房里午休。金克木到指导员马勇的铺上休息。马勇约上郝刚、邹德欢上井巡查。
　　“什么叫思想政治工作到现场，什么是大庆经验的真谛”，这个问题始终徘徊在邹德欢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所以他一改往常和郝刚在一起就有说不完话的习惯，一言不发地走着，思考着……
　　井场上当班的工人一个也没有闲呆着。场地工已将抬进来的钻杆、钻铤丝扣清洗得干干净净，纹丝不差地排放在管排上。场地上凡是积水的坑洼、车辙印都被铲平、填实，并用脚踩得光光的，使人看了十分舒心。队长王同庆身着油工衣，头枕安全帽，随意躺在管排上呼呼大睡。瞧那架势似乎不是睡在铁管上，而是睡在松软舒适的弹簧床上。他实在太累、太需要休息了。
　　邹德欢想上前叫醒他，让他回宿舍去休息，郝刚、马勇赶紧摆手示意，不要惊动他。因为他们最了解王同庆“工作狂”的秉性，一旦叫醒，绝不会回去休息，不如索性让他多睡一会，反正现在太阳暖烘烘地晒着，不会弄出病来。于是，他们没有惊动王同庆，而是按照习惯，脚前、脚后进入地质值班室，看看钻进记录。钻时正在加快。
　　温尔舒正在对比岩性，听到采集工钻时加快的报告后，立即对刚捞出的岩屑进行荧光照射，没有发现显示。他通知司钻暂停钻进，循环泥浆，半小时之后对新捞出的岩屑进行荧光复照。“啊，油气显示！清楚不过的油气显示！”他兴奋异常地走出暗室，对郝刚、邹德欢、马勇报告着刚刚发现的喜讯。
　　“用设计井深对比，离设计油气显示层位尚有200多米的高差。要么是原地质含油构造大幅度攀升，要么是发现了新的油气构造。很可能要取芯验证，我立即向地质大队和黎老总汇报，请他们来现场决断。”
　　王同庆睡得正香。他梦见领导又给他准假，让他回老油田留守处去接家眷。不知什么时候上的火车，咣当当——咣当当——车轮轧着铁轨均匀地摇晃着。唉，还没有到家，怎么就把妈妈、秀秀、英英，还有“小姨”新月接到了火车上，往回返了？恍惚间，自己的头枕在新月的肩头上。哟，自己的脸颊都有点疼了，一定把新月的肩膀压得酸麻啦，奇怪的是，新月居然默默承受着，一点反应也没有……。正在这时，听不到火车咣当当——咣当当——有节奏的行进声了。“还没有到站，怎么停车了？”他想了解个究竟，却见不到一个列车员，车上的乘客都木讷讷地呆坐着，他向谁打招呼，谁就有意无意地回避他。连热情似火的新月、第一次出远门的妈妈、天真烂漫的两个女儿秀秀和英英也都像陌生人一样，搭理不理的…….“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喃喃地说着梦话，一边强伸着有点酸痛的胳膊腿。“哎哟！”他用手搓搓被安全帽挤压得生疼的太阳穴，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顺势坐在管排上。他往钻台上一看：“怎么停钻了？出啥事了？”大声向附近的场地工询问着。两条腿不由自主地窜了起来。
　　“队长，你放心睡会吧，井上没事。听地质上讲，发现油气显示了，正在电台请示，是继续钻进还是起钻取芯。马指导和工作组的三名领导都在地质值班房。”场地工都是体质较差的老司钻等换下来的生产骨干，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不紧不慢地。
　　听说有了油气显示，王同庆一下来了精神。按理说，会战总部考核钻井队的主要任务指标——钻井进尺，其次是井身质量、固井合格率、取芯收获率。一旦地质上决定取芯，那势必要影响钻井进尺任务的完成，这本来是个类似于“忠孝难两全”的矛盾。可王同庆自从当了井队干部之后，始终抱定，钻井队打进尺的根本目的是为了给国家多找油、快找油、找好油。如果不是为了找油，那打进尺再多除了白白浪费国家的钱财之外，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只要发现油气显示，拿到地质储量，即使钻井进尺任务完不成，挨了批评甚至受了处分，自己也高高兴兴地担了。基于这样的认识，这个队历来在处理钻井与地质的关系方面主次十分清楚，为各级领导所赏识。